後傳:桃源(二)

山路崎嶇,陳義順走得其實不算慢了。他有些驚異地不時回頭看看一直抬著那名炭商、沉默地跟著他身後的錦衣衛衛士。他原以為這些衛士隻是些慣會裝腔作勢的花架子,平地上打架砍人還行,到了這莽莽叢林中,就隻能纏手纏腳地疲於趕路了。

三名衛士與一名捕快輪流抬著那炭商,另有兩名衛士被派在兩翼警衛。天色漸黑,秋月漸升。孟劍卿望望山林中慢慢彌漫出來的清冷的霧氣,很快這霧氣就會濃得不見月影了。

也許他應該明天再上山的。

這也正是對方所希望的吧?

前方山穀中終於現出一片火光。

山穀中央一片平地上,圍著火堆,已聚集了一二百人,程五更和林重九陪著三名窯主站在最前麵,沉默地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孟劍卿在他們對麵站定,三名窯主趕緊帶著家仆過來招呼茶水,但是沒人理會他們。

那名炭商被扔在地上,孟劍卿掃視著那群沉默的燒炭佬。霜一般冷的月色中,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對麵那潛藏在人群中的霜一般冷的敵意。

被錦衣衛逼得無路可走、隻好藏身於這深山草莽之中的各色亡命之徒,隻怕不在少數吧?

他示意身旁一名衛士站出來,高聲將那名炭商的罪行一一說明。

至於這番說辭,當然是孟劍卿仔細斟酌過的:那兩名炭商,一開始是意圖炸毀陳老相公廟、加害於朝廷官吏;所謀不成,又謊稱陳老相公其實是陳友定,燒炭佬供奉陳友定,是圖謀不軌,想要就此掀起一樁大案,誘騙朝廷毀掉閩中的陳老相公廟、剿殺所有供奉陳老相公的燒炭佬。

那衛士姓雷名鍾,原是少林俗家弟子,別的功夫也還罷了,隻這門獅子吼的功夫,當真是練得爐火純青,這一開口,滿山穀都嗡嗡震動起來,眾人臉上都有些變色。待到他說出後半段話,大家的臉色更是變得厲害——這個陰謀倘若得逞,閩山中哪怕不血流成河?如此歹毒之人,當真該死。

那名炭商原以為孟劍卿隻是嚇唬他好讓他招出背後主使人來,至此才相信孟劍卿是當真要將他扔進炭窯裏去了,臉色刷地一下變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嘴唇哆嗦著,想開口說點兒什麽,孟劍卿卻恰在此時低頭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譏誚的目光立時叫他噤聲無語。

他能說點什麽?怎麽招恐怕都是個死。他背後的主使人——還用得著問嗎?

雷鍾末了高聲說道,此後若有此類歹徒,也可照此辦理:會同地方,審訊屬實,即可由地方監管扔進炭窯,再到縣衙備案。

孟劍卿這番處置,看起來的確是尊重燒炭佬的風俗,卻又將審訊與監督行刑之權收繳地方。

三名窯主自是無從置詞,程五更三人麵麵相覷。

那炭商驀地裏大叫起來:“陳老相公,陳老相公,你可不能見死不救!”

尖利的叫聲在山穀中回**;看守的衛士本欲製止他,瞧瞧孟劍卿的臉色,又停了下來。

那炭商的叫聲越發高了起來:“陳老相公,我們兄弟可是奉了你的指令在辦事!”

人人隻當他是逼急了在胡言亂語。

熊熊窯火已在眼前。那炭商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但是黑夜之中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悠悠傳來:“且慢!”

眾人都是一怔。這樣地方,哪來的年輕女子?

已經將要被扔進窯裏的炭商,又被放了下來,身子觸著冰涼地麵的一刹那,不由得感激涕零,滿眼淚光地轉過頭去尋找那突出其來的聲音來源。

孟劍卿已經聽出了來人是誰;不過他並未想到自己能夠聽出來。其實說起來他們並不算很熟,孟劍卿在聽聲辯人這方麵也不算出色。

海上仙山的弟子,果然都令人印象深刻啊。

雲燕嬌仍是白衣翩躚,自東麵山峰上翩然掠下,月色自她身後籠罩過來,令得她整個人看起來當真是飄飄如仙。

孟劍卿不覺微微一笑。

仿佛是踏著月色淩空下降的雲燕嬌,很顯然僅僅是憑著這樣的露麵方式,便已經震懾了這些終年不見女子、更不要說這樣神仙般人物的燒炭佬。

若是再知道雲燕嬌的身份,隻怕是更加要五體投地了。

閩中幾乎各家各族,都有親人在南洋飄泊;曾受過海上仙山庇護之恩的,絕不在少數。

如他所料,即使是林重九這樣彪悍傲岸的漢子,一聽孟劍卿介紹了雲燕嬌的身份,也立刻露出那種有緣見麵、榮幸之至的神色。

雲燕嬌望向孟劍卿,孟劍卿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他雖然不知道雲燕嬌突然出現在這兒,究竟有何使命,但是很顯然她是有話要問那名炭商。

那炭商如見救星,渴求地望著走近來的雲燕嬌。

雲燕嬌輕聲說道:“我有話要問你,如果你能如實回答,我可以替你向這位孟校尉求個情,讓你不要太受罪。”

她明白這炭商無論如何也逃不了一死,但是怎樣死那就大有商量餘地了。

孟劍卿在一旁說道:“雲姑娘如有所請,孟某敢不從命。”

先給這炭商吃個定心丸再說。

雲燕嬌嘴角微微一彎,笑意隱約彌漫開來。

與聰明人打交道,真是愉快。

她凝視著那名炭商,良久,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這樣簡單的問題,那炭商卻猶豫了一下才答道:“尤有福。”

他的聲音極低,幾不可聞。孟劍卿的心中卻是一跳。他沒想到自己居然網住了這樣一條大魚。福祿壽三兄弟,這些年來可是活躍得很。

但是這炭商的膽色如此不堪,倒讓他懷疑以前的情報是否準確了。

雲燕嬌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那炭商的臉上:“是嗎?如果你是尤有福,那麽你右腳掌上的三星痣能否給孟校尉看一看?”

炭商的臉色立時灰敗。

雲燕嬌輕輕歎息一聲:“我已經給過你機會。”

她別過頭去之際,那炭商哭一般叫了起來:“我不是尤有福,那天晚上和我一起的那個人才是!”

雲燕嬌詢問地看向孟劍卿,孟劍卿低聲將逃走那人的體貌特征說了一遍。

那炭商趕緊補充道:“我沒看見過他腳掌上的痣,不過他帶著一把一尺長的寶劍,劍鞘上嵌著三顆紅寶石,當真是削鐵如泥!”

他趕著說了這麽多話,一口氣接不上來,幾乎沒憋死過去。

孟劍卿和雲燕嬌都認為,這一次這炭商可的確說了老實話了。

雲燕嬌轉過身去。

孟劍卿向兩名衛士略一頜首,兩人會意,將那炭商扔進炭窯之前,一刀刺死了他。

那炭商閉上眼時,臉上的神情竟是無比慶幸。

他有就死的勇氣,卻無忍痛的決心。

也許大多數人都是如此。

幾名衛士都知趣地退在一邊,與那群燒炭佬一起,默然望著熊熊燃燒的窯火。

雲燕嬌的聲音低微輕柔得有如耳語:“我們在找樣式陳。最後的線索落在福祿壽三兄弟身上,當年他們是最後見到陳長庚的人。”

閩中所造的福船,向來號稱天下無雙,其中又以泉州陳家最為出色,設計和保管圖紙的安泰房,號稱“樣式陳”。國初戰亂、群雄爭霸之際,樣式陳這一代的家長因為害怕代代積累起來的船圖毀於戰火,所以派幼子陳長庚帶了一份副本潛逃入山——這也是樣式陳曆代相傳的辦法,不止一次,靠著這辦法保全了這批無價之寶。後來樣式陳所藏的船圖正本,果然毀於戰火。因為陳家受到陳友定牽連,帶著副本逃走的陳長庚,一直也不敢回來。

但是現在,已經不同了。

泉州陳家的複興,指日可待,這個消息應該已經傳遍閩中深山。

為什麽陳長庚還不露麵?

如果陳長庚早已不在人世,船圖很可能就落在福祿壽三兄弟的手中。

孟劍卿微一皺眉,隨即側過身去,自胸前衣襟中扯出掛在頸上的一個銅哨,對著遠山吹響。

哨聲嘹亮,有如雲雀的鳴叫一般直入雲霄,隻是略帶些金石相激之音,高低起伏之間,似有某種節奏。

過得片刻,西山中遠遠地傳來同樣的哨聲。兩處哨聲對答一陣,孟劍卿收起銅哨,向隨行的林捕頭諸人說道:“你們就在此處過夜,明日日出時下山,午時到金雞堡會合。”

望著他與雲燕嬌飛快離去,林捕頭才有些明白,原來孟劍卿身邊,並不止他們這一隊人馬,在暗中至少還有另一隊人在聽候調度。難怪得當時孟劍卿並不太在意那個人的逃走。昨夜逃走的那個人,是不是已經被暗中這隊人給抓住了?

轉眼看幾名錦衣衛,已經飛快地散開來,各自選擇了一個地方,居高臨下監視著這群燒炭佬,領頭的雷鍾離開前還特意笑嘻嘻地向程五更這三名燒炭佬頭領說道:“三位可要幫忙看好自己的人了,免得不小心溜出去,被我們錯手宰掉,還要連累三位吃官司。”

很顯然,日出之前,沒有人可以離開這個山穀。

西山迢遠,孟劍卿兩人穿林越穀,每走兩個時辰,便停下來休息半刻。他們都知道,暗中必定還有人也在往那個方向趕路;不過也正因為這個緣故,才不能讓自己的體力消耗過多。即使在休息時,兩人甚至也沒有交談,隻是很有默契地輪流守望,讓另一人專心調息打坐。雲燕嬌學的本就是內家功夫,半刻時間,行功吐納一周天,立時神清氣爽。隻是她看見身著錦衣衛飛魚服的孟劍卿,休息時居然像和尚一樣打坐,而且姿勢還標準得很,不免嘴角一彎,若不可見地對自己笑了一笑。

秋月西沉時,他們終於趕到了西山。入山的小徑,在幽暗的深林中蜿蜒盤旋。他們已經可以聽到山林深處隱約的喊殺聲,嗅到夜風中淡淡的血腥味。

孟劍卿再次吹響了銅哨。回應的哨聲明白無誤地帶著歡快的調子。孟劍卿那些手下,想必支撐得很是辛苦,所以知道援兵來了,才會這樣高興吧。

隻是他們好像高興得太早了一點。

孟劍卿毫不意外地看到山林中一圈人影已經圍了過來。那些人影,看起來很是沉得住氣,不躁不急,隱隱然透著一股破陣殺將、勢在必得的煞氣。

他略略側過頭,低聲說道:“尤有福在我的人手裏,還沒死,你要問話,就趕快過去,我估計那幾個家夥撐不了多久了。”

雲燕嬌搖搖頭:“尤有福不會輕易說出我想知道的事情,還是先打發掉這些人,才有時間慢慢問話。”

她問話的方式,隻怕並不那麽簡單。

孟劍卿在心中略一掂量,便爽快地答道:“好,先幹掉這批人再說。”

話一出口,雲燕嬌便感到了他身上某些東西仿佛在突然間破空而出。

百折刀出鞘之際,自山道上方向下方逼近的兩名蒙麵人,忽地同時抬起手來,一片黑影自他們手中激射而出。

居然是密密麻麻的數十枝弩箭!

這麽短的距離,一次發射如此多的箭枝——孟劍卿已經知道,這必定是寒鴉弩了。寒鴉弩小巧玲瓏、便於攜帶,可惜製作與裝填太麻煩,又隻能射二十步,上陣殺敵固然大受限製,但是勝在一發數十枝,近距離的搏殺之中,卻是無上利器,是以考工寺一直沒有停止製造,主要用來裝配應天府的捕快。這些人居然能夠弄到兩架寒鴉弩?

這些念頭飛快地閃過,出刀之勢卻絲毫未停,迎著那片箭雨,向山道下方急衝而去,雲燕嬌毫不遲疑地與他同時衝了下去,抽出隱在袖中的兩柄短劍,與百折刀一起將迎麵而來的箭枝斬落在身前。

他們這一衝,山道上方射來的數十枝寒鴉弩箭,盡數落空。

孟劍卿的左手中早已握住了一柄小刀,箭枝一盡,小刀立刻出手。

山道下方那名射手來不及閃避,小刀正中咽喉,立時仰天倒了下去。

雲燕嬌在這同時縱身撲了下去,左手短劍一挑,搶在那名射手倒下之前,將那架寒鴉弩挑得飛了起來,右手短劍回腕一撩,將寒鴉弩劃成了兩半。

對方人多,絕不能給他們機會裝填發射第二次。

孟劍卿則一個轉身躍上了道旁的一株老鬆,閃開了攔腰掃來的兩柄單刀,用力一蹬樹幹,橫過狹窄的山道,又躍上了另一株鬆樹,幾個起伏,已接近山道上方的那名射手,那射手一邊裝填弩箭一邊向密林中躲去。掩護他的那名蒙麵人,橫刀格開了孟劍卿射來的一柄小刀,但是孟劍卿也在這一瞬間淩空越過那蒙麵人的頭頂淩空撲下,輕薄而銳利的百折刀劈開層層鬆枝,將那名射手的半個右肩連同半架寒鴉弩一起劈落在地,鮮血飛濺,回身來救援射手的那名蒙麵人被噴了個滿頭滿臉,視線也隨之一陣模糊,隻這一刹,百折刀已自他喉間劃過。

解決掉山道這邊餘下的七名蒙麵人後,孟劍卿的身上也留下了三處刀傷,不過入肉甚淺,不多時滲出的血跡已經自動凝固。

雲燕嬌比他稍遲一會走出山林,白衣上隻濺著幾點血跡,身後卻留下了六具屍體。

孟劍卿打量她一下,很驚異地看到雲燕嬌竟然毫發無傷。

這樣嫻熟的殺人技法……真看不出雲燕嬌這樣一個仙子似的人物,居然被訓練成了如此出色的殺手。這種反差可真是夠大的,若不是親眼見到,誰也不會想到吧?

不過話又說回來,若是沒有這樣的霹靂手段,海上仙山又如何能在南洋那個魚龍混雜之地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山上又傳來銅哨聲,這一回已經有些發急了。

孟劍卿與雲燕嬌對視一眼,雲燕嬌悄然沒入山林,迅速脫下白色外衣,裹在樹枝中扔給孟劍卿;她內裏著的是一件暗青色緊身箭袖,隱在山林中,當真是無影無蹤。

孟劍卿見她去了,方才取出銅哨回應。

遠遠望見前方一堵陡崖下,四名便裝的錦衣衛正與七八名蒙麵人苦戰,地上還倒著七八具屍體,包括兩名錦衣衛的屍體;另有一名錦衣衛背靠陡崖,一直看守著躺在地上的那名俘虜,擊退時不時靠近來的任何危險。

孟劍卿將裹著長長樹枝的白衣扔了過去,暗夜中恍然便是一個白色人影翩然掠過。

潛伏在灌木叢中打算守株待兔的四名蒙麵人,一躍而起,四柄刀齊齊插入那白衣之中,端的是迅如閃電疾如驚雷。隻是待到他們發現上當的時候,已經太晚。雲燕嬌悄無聲息地自其中兩人的身後掠過時,雙手一分,短劍悄然刺入他們的後心,即刻又抽了出來,腰肢輕擰,飄落開去,躲開了噴射而出的鮮血,以及兩名蒙麵人臨死前的反擊。

另兩名蒙麵人怒喝著撲向雲燕嬌。隻是此處地勢較為開闊,雲燕嬌的身形一展開來,輕靈得正如一隻飛燕,兩人連她的衣角都碰不著。轉眼之間,雲燕嬌便已闖入混戰的人群,結果掉一名猝不及防、久戰力疲的蒙麵人。

孟劍卿與那兩名伏擊失敗的蒙麵人幾乎是同時趕到陡崖之下,一名錦衣衛被兩人夾擊砍倒在地,而雲燕嬌與孟劍卿匯合之後,背倚對方,隻攻不守,轉眼間已經收拾掉兩名對手。容得片刻從容,那三名筋疲力盡的錦衣衛肩並肩、背靠背,結成了一個簡單的三角陣,局勢立刻傾向一邊。

混戰結束之際,東方晨曦已現。

孟劍卿一行,近午時回到金雞堡,讓林捕頭叫了幾名地保,上山去將那些蒙麵人的屍體就地掩埋,將戰死的三名錦衣衛的屍體運下山,再由林捕頭負責,走水路運回應天,到錦衣衛衙門報銷一應開支。

現在房中隻有他們三個人的,他和雲燕嬌,還有滿身是傷、躺在地上的尤有福。

尤有福被鐵蒺藜捆得牢牢實實,歪在地上,身子沒有一處能夠得到伸展。孟劍卿偏偏又將一把太師椅推了過來,自己坐在對麵,伸出左腳抵住了太師椅,將他抵在椅子和牆壁之間,動彈不得;還沒有用刑,他已經覺得,一直維持著這個扭曲的姿勢真是難受之極,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僵死了一般。

雲燕嬌一直很有耐心地等著孟劍卿對自己示意可以開始審問了。

現在他們回到了金雞堡,孟劍卿似乎也回到了她原來所了解的那種鎮定自若、思慮周密的模樣。

她以前一直在疑惑,孟劍卿這樣走一步看三步的人,怎麽能夠練成那樣淩厲狠辣、一往無前的嚴家刀法。

可是經過昨夜,她開始有些明白。

其實自從她踏上中土以來,便已經看到不少這樣的年輕人。他們有著不同的麵貌,不同的才華,也有著不同的出身,然而他們都有著同樣銳意進取、咄咄逼人的心誌,一心一意要在這個如朝日方升的時代裏,拚殺出一條屬於自己的榮華之路。

無論他們有著怎樣謙遜或是平凡的外表,都不能改變他們內在的野心與欲望。

孟劍卿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究竟想要走到哪一步才算滿足呢?

尤有福開始痛苦地呻吟起來。

直到這時,孟劍卿才慢慢說道:“你的同伴已經被燒炭客扔進了炭窯,你也難逃一死。不過雲姑娘可以替你選擇怎麽死法。”

他站起身,拖開了太師椅。尤有福迫不及待地滾動著身軀,即使被鐵蒺藜紮得又開始流血,臉上也露出無比舒服的笑容。

孟劍卿退開,雲燕嬌走了過去,蹲下來仔細打量著尤有福,輕聲說道:“我想你也知道我是誰,知道我想要做什麽。希望你能夠如實回答我的問題。”

尤有福臉上的笑容變成了苦笑。

他當然知道雲燕嬌是什麽人、想要做什麽——整個閩中,恐怕沒有人不知道。

這也正是他痛苦與矛盾的地方。

他不想背叛自己的主公,可是他也無法坦然麵對庇護著他們無數親族的海上仙山的弟子。

雲燕嬌的眼神溫柔如春風,慈悲如媽祖。

媽祖……

如果是媽祖娘娘的意思,他是不是就可以心無掛礙地說出一切了?

孟劍卿默然看著雲燕嬌披垂著長發的秀麗背影,注意到尤有福臉上變幻不定的矛盾神情。

雲燕嬌的身上,有一種很容易贏得他人信任的溫婉氣質,即使他昨夜剛剛見識過雲燕嬌的霹靂手段,仍是在下一次對敵時毫不猶豫地將後背的防衛交給了她,事後想起來,不是不覺得詫異的——好像他也曾經這樣對李克己做過一次。

這是不是海上仙山的弟子們共有的特質?

現在他則看見了尤有福臉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的信任。

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地知道,雲燕嬌值得信任——因為她是什麽樣的人,要做什麽樣的事,都明明白白地擺在你的麵前,沒有陷人於絕境的陰謀,沒有出爾反爾的算計,她隻有一個明確的目標,絕不動搖。

雖然她常常會弄一些虛虛實實的手段——比如說現在,必定就用了某種攝魂術來控製尤有福的心智——但是過後想想,其實這些手段也不過是像無傷大雅的小小玩笑一般,讓人很難對此生出惡意。

尤有福即使清醒之後,意識到自己方才所受的到心智的控製,隻怕也無法對雲燕嬌真有什麽恨意。雲燕嬌要做的事情,豈不也是他自己夢想過的事情?他是被自己心靈深處那潛藏的願望所控製了,而不是雲燕嬌那攝人心魂的眼睛。

孟劍卿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應該留在這兒。錦衣衛的飛魚服,瞧在尤有福眼裏,一定刺目得很,必然會加重他的抗據心理。

他悄然退了出去,並且關上了門。

一個時辰後,雲燕嬌方才出來,向他道謝並告辭。

孟劍卿倚在廊柱下,沉吟一會,說道:“如果需要人手幫忙,不必客氣。”

雲燕嬌微微一怔,說道:“如果孟校尉能夠助一臂之力,當然更好。這樣我就不必花費時間召集人手了。”

畢竟,夜長夢多,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她隨即又加了一句:“希望不會耽擱孟校尉的公事。”

孟劍卿笑了笑,淡然說道:“我的公事啊——大概已經辦完了。”

他沒有解釋,雲燕嬌也不追問。

孟劍卿一直護送雲燕嬌和她攜帶的船圖出了山之後才告辭。雲燕然已接到消息,此時前來迎接,不免又要向孟劍卿道謝一番,孟劍卿答道都是為國效力的公事,責無旁貸;倒是雲兄與雲姑娘此番大大辛苦了。

雲燕嬌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兩人一本正經地對答,不覺抿嘴微笑。

寒暄之間,雲燕然若有意若無意地提到,龍顏在諸多求婚者中,最後選定了陳六如。他們這次回泉州,正好可以趕上必然盛大無比的婚禮;可惜孟兄要回京複命,不能一飽眼福了。

如此說來,孟劍卿可以放心撤回監視陳六如的那組錦衣衛了。

同時想,陳六如倒真是個人才,能夠發現暗中監視的錦衣衛,明白是為什麽而監視他,並且還能夠通過雲燕然來找到有權處理此事的人,不動聲色地解決掉這個問題。龍顏得此佳婿,大概不至於再讓人操心龍家會不會在她手上敗落了。

雲家兄妹要趕回泉州,孟劍卿則要回應天複命,他們就要在此處分手。

臨別之際,見雲燕嬌已經先行上船,孟劍卿忽然向拱手欲去的雲燕然低聲說道:“雲兄,如果我向令妹求親,你以為令妹會否答應?”

雲燕然的手立時僵在那兒。

站在船頭的雲燕嬌發覺兄長的神情不對,疑惑地望了過來。

雲燕然定一定神。其實從認識孟劍卿那時起,他就在有意無意地關注著這個令他印象深刻的年輕人了,有時還想過這種可能性,畢竟能入得了他這一雙眼的年輕人,並不太多。

但是孟劍卿當真提了出來,又讓他覺得意外而且倉促。

孟劍卿又道:“我想雲兄與令妹此番在泉州會呆一段時間。希望雲兄考慮一下這件事情,我會請家父盡快前來泉州提親。”

雲燕然此時已鎮定下來,注視著孟劍卿道:“你認識我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想知道你為什麽突然會有這個想法。”

雲燕嬌那眩目的美麗,似乎對孟劍卿的影響並不大;海上仙山的師承家世,對於供職錦衣衛的孟劍卿來說,是福是禍也很難說——沈光禮不見得喜歡看到自己的手下有個這麽強大、難以控製的妻族。

孟劍卿臉上掠過一絲茫然,良久方才答道:“也許是因為,到現在我才發現,我可以信任她吧。”

這不算一個很好的回答,卻很誠實。

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要信任一個人,委實太難。

雲燕然兄妹站在船頭,遠望孟劍卿帶著他的手下重新踏入密林之中,雲燕然轉過頭來:“阿嬌,你怎麽想?”

雲燕嬌默然不語,她的臉上也有著同樣的一絲茫然。

孟劍卿從一開始就沒有迷惑於她的美麗,一直很尊重她的才華與能力;而且,對於他們那樣的人來說,更難得的是他給予她的毫不猶豫的信任。

他給她的觸動,超過所有其他求親者。

現在這個不知不覺間觸動了她的人,來向她求親了。

她應該覺得高興才是,為什麽又要悵然若失?

她慢慢注意到他,不正是因為他從來不曾像其他那些也許同樣出色的年輕人那樣,在如此美麗的自己麵前神魂顛倒、身不由己?

可是她為什麽又忍不住要希望孟劍卿在自己麵前也會有這樣的一天?或者,哪怕隻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