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借東風(四)

劉慕晏蹺了腿坐在羅漢榻上,斜睨著孟劍卿,冷冷笑著說道:“那條銅頭蛇,是我從五色這兒偷走,叫陳老忠帶進流金園去咬龍家那小丫頭的。那丫頭死了沒有?”看看孟劍卿與雲燕嬌很沉得住氣的樣子,轉念一想,明白過來,歎口氣道:“看來龍家的人果然命大,這樣子居然都沒死掉——五色,看來龍家那丫頭一定是抓住了你的金靈兒,吃了它的膽,抹了它的血,這才活下來。金靈兒一直沒回來吧?”

五色法師身子一哆嗦,臉色便變了:“金靈兒真的被拿去解毒了?”

雲燕嬌輕聲答道:“是。”

五色法師麵色大變,身子一軟,幾乎不曾栽倒在羅漢榻上。

劉慕晏“呸”了一聲,一邊扶住他一邊說道:“五色,不是我說你,這麽多年來,還是一點膽色都沒有,金靈兒死了,你就隻會發昏?不想想怎麽出這口氣?虧你還養了它這許多年!對了,”他驀地轉過身盯著孟劍卿,“金靈兒是誰殺的?”

孟劍卿直視著他的眼睛:“自然是我。”

五色法師臉色慘白,喘著氣揭開身前的瓷缽,取一粒藥吞下,方才慢慢平靜下來,清矍蒼白的臉上,卻仍是慘淡得讓雲燕嬌不忍注目。聽得孟劍卿的回答,五色法師全身一震,抬頭望向孟劍卿。

孟劍卿也望著他,冷冷說道:“那條蛇不死,龍顏就得死。”

五色法師臉上的神氣不覺一變。多年前那個曾經坐在他麵前好奇地打量金靈兒的小姑娘……曾經為他找來三種罕見藥材飼養金靈兒的小姑娘……

他心中騰起的怒氣不知不覺間猶疑起來,一時間默然無以為對。

孟劍卿隨即轉過目光看向劉慕晏:“這麽說來,劉先生要殺龍顏,也是為了出一口氣了?隻不知這口氣是為的劉先生自己還是為魔教餘孽?”

五色法師聽他這話來意不善,心頭“怦”地一跳,轉過頭擔心地看著劉慕晏。劉慕晏卻滿不在乎地道:“官字兩張口,黑白還不是隨你說?說吧,你究竟想怎麽樣?”

孟劍卿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掌管的金庫在哪兒?”

劉慕晏的身子抖了一下,隨即哈哈笑道:“錦衣衛什麽時候窮得要去找一座早已化成了灰燼的金庫了?”

孟劍卿冷然說道:“魔教閩浙分壇的金庫,自然早已化成了灰燼;不過劉先生你生財有方,如今隻怕建起了不止一座新的金庫了吧?若是沒有劉先生的金庫,彌勒教、聖母教、童子會、天一道、蓮花教、淨土會這些邪魔外道,這幾年也不會這麽熱鬧吧?”

劉慕晏“哧”了一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孟劍卿聲色不動:“先生說得不錯。錦衣衛要治某個人的罪,的確是不會找不到理由的。”

他們對視片刻,劉慕晏突然跳了起來,破口大罵:“什麽狗屁的錦衣衛!一群瘋狗罷了!我告訴你,我的確有金庫,而且不止一座;我也的確在那些邪魔外道身上大把大把花錢,不但如此,我還在許多土寇山匪海盜身上大把大把花錢,就為的買一個不平安,怎麽樣?有本事你們就嗅著銅臭去掀了那些金庫啊!”

孟劍卿淡淡說道:“隻要斷了那些金庫的財源,找不找倒也不著急,我們有的是時間。”

劉慕晏鄙夷地冷笑起來:“是要殺我嗎?早說明白了不行?非要弄個這麽大陣仗?龍王穀外兵荒馬亂的,到底帶了多少人馬來對付我這麽一個文弱書生?”

孟劍卿斜睇他一眼:“劉先生未免自視太高了吧?在下為的可不隻是劉先生。萬佛寺窩藏不知悔改的魔教餘孽,刺殺朝廷使節,危害國家大事,又拒捕傷官——”

五色法師一怔,截斷了他的話:“施主,敝寺並未拒捕。”

孟劍卿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五色法師心中不覺一寒。

雲燕嬌一直呆在這兒,即使她有心維護,也無法見證寺中別處的動靜。就算孟劍卿從寺裏搜出私藏的女人來,也沒人能指證他栽贓陷害。

此時院外忽然聽到一名錦衣衛的聲音:“孟校尉,衛歡在經堂中查出一個地窖,裏麵藏有數十本早已下令禁毀的魔教經書!”

五色法師的身軀搖晃起來——原來院外那個穿官服的人並非衛歡,孟劍卿這邊與他們不緊不慢地磨,那邊衛歡早已開始搜查全寺。

仿佛感受到他心中的震怒、驚懼、猶豫與擔憂,牆後岩洞中傳來低沉緩慢的、不祥的蠕動聲,震得牆壁也似在隱隱顫動,令人似乎能看到黑暗的岩洞中兩條巨蟒可怖的龐大身軀。

五色法師的臉孔在微微抽搐:“施主何必逼人太甚?”

雲燕嬌看了孟劍卿一眼,眼波流轉,似有種種意味不便明說。

孟劍卿向她微一點頭,心想不知雲燕嬌是否明白自己的示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轉而注視著五色法師,再看看緊閉著嘴、雙眼更加閃亮的劉慕晏。

當年的五色龍王,往往被人視為優柔寡斷、心慈手軟、難成大器。

但是這樣一個平日裏唯唯喏喏的老好人,卻穩坐明教閩浙分壇的左護法之位。

隻因為老好人發起火來,比惡鬼還可怕。

就如那沉睡的、溫和而遲鈍的巨蟒被驚醒被激怒一般可怕。

孟劍卿的語氣稍稍緩和下來:“法師誤會了。在下想這些事情應該都與法師無關,而不過是寺中諸僧膽大妄為罷了。待在下替法師將這寺中好好清理整頓一番之後,必定再另覓老實忠厚的僧人來服侍法師、重建萬佛寺。”

此時又有一名錦衣衛來報:“孟校尉,衛歡在藏經閣沒有發現密室之類,但是發現青磚地板下鋪滿了金磚,估計應有五萬兩!”

孟劍卿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五色法師與劉慕晏,頭也不回地說道:“好!再搜!”

他微笑道:“法師清貧自守,隻怕從來沒想到寺中僧人會如此奢侈吧。萬佛寺曆年香資,居然會有如此之多,恐怕天下寺院都要豔羨不已了。在下想理藩院一定非常想借鑒一下萬佛寺的生財之道,法師不介意在下抄一份帳簿送往僧錄司、以便於天下寺院借鑒吧?”

不待五色法師回答,他已提高了聲音說道:“來人啦!去將萬佛寺的曆年賬簿取了,好好抄寫一份!”

劉慕晏的臉色陡然變得鐵青,瞪著孟劍卿。

萬佛寺的財產,遠不止這五萬兩黃金;如果賬簿不能證明這些財產的合理來源,這名錦衣衛校尉便有大把理由將它們當成他建的金庫而沒收,連帶將所有僧人定罪。

他是否太低估了如今這些年輕人了?

五色法師又吞了一粒藥,定一定神,方才抬起頭來:“孟施主,你究竟想做什麽?”

劉慕晏冷笑:“不過是因為不將我們這些人趕盡殺絕,某個人不會放心罷了!”

雲燕嬌不安地看著孟劍卿。真的要興起如此大獄嗎?

孟劍卿卻岔開了話題:“法師與劉先生想必都知道張定邊這個人。”

張定邊是陳友諒的頭號大將,鄱陽湖之戰,張定邊孤軍深入,幾乎不曾斬殺洪武帝於船上;陳友諒中箭之後,也是他拚死護了屍體和殘軍、殺開一條血路逃走——聽說早已在川中九峰山出家做了和尚。

連張定邊都能放過——隻要他徹底斷絕與陳友諒舊部的一切關係、跳出是非圈。

五色法師默然不語。他何嚐不知,自己這二十年來的清淨,也是因為同樣的緣故?

可是……他沒有辦法拒絕七寶。這個他們鍾愛的幼弟,才氣縱橫,心誌高傲,雖然有時候未免有些偏激固執,但是他們都寧願舍了命來達成他的願望。

孟劍卿又道:“劉先生,在下想問問先生為何要陷法師於如此境地?本來嘛,治大國如烹小鮮,若無必要,是不會屢興大獄的,隻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他這後一句話,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叫劉慕晏又跳了起來:“鬼話!到底誰是樹誰是風?話要說清楚!光明之教如今被人口口聲聲喚成‘魔教’,是誰下的命令?你不仁,還能叫別人守義?如此忘恩負義、不公不正之事,我七寶一萬個不服!老天不公,我就偏要還世人一個公道!”

孟劍卿隻靜靜地看著他。

劉慕晏一通暴叫,卻得不到半點反應,不由怔了一怔,一腔怒氣就此堵在胸中;而望著麵前這個年輕鎮定而英氣勃勃的錦衣衛,仿佛看到的正是這個如日初升、熱焰噴薄的國家。

他們這些人,是不是注定要在這樣的日光之下蜷伏到陰暗之處、畏避它的鋒芒?

他的一腔怒氣、滿懷憤激,不知不覺間冷了下來。

雲燕嬌在一旁輕聲說道:“成王敗寇,弱肉強食,天道從來如此——天道若不如此,恐怕會有更多的人怨它不公了。劉先生隻怕就絕不會甘願像那些村夫愚民一般悄無聲息地老死於鄉野間、而必定要名揚天下。”

他們都明白這個道理——也正因為明白,劉慕晏才會更加鬱悶而且憤怒。

外表溫婉柔和的雲燕嬌,輕言細語地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平心靜氣地麵對著如此冷酷無情的天道,倒讓孟劍卿心中暗自詫異——海上仙山的弟子,都是如此冷靜地看待天道往還、治亂興衰嗎?在國初群雄中,他們早早便選擇效忠於大明,僅僅因為他們認為大明將是最後的勝利者?

孟劍卿再次看了看窗外的日色,略一度量時間,轉向五色法師說道:“在下會向沈大人稟報,劉先生已在萬佛寺剃度,法號七寶;萬佛寺曆年香資所餘甚多,法師願意獻給國家以備塞北戰事開支——當然,沈大人會請旨對法師與萬佛寺加以褒獎。不知法師意下如何?”

他居然想如此了結這樣一樁大案?

五色法師大出意外,雲燕嬌則暗自籲了一口氣。

劉慕晏困惑地看著孟劍卿,臉上陰晴不定。

錦衣衛難道隻拿到萬佛寺這一處金庫就會心滿意足了?他們究竟想幹什麽?

孟劍卿淡淡說道:“皇爺能夠容得下一個出家為僧不問世事的張定邊,難道就容不下一個同樣出家為僧不問世事的七寶童子?”

五色法師的神情漸漸緩和下來,低聲叫道:“七弟。”

劉慕晏滿心的不甘,但是麵對著五色法師懇求的眼神與瘦削疲憊的臉,心中又猶豫起來。

他知道自己這些年來所做的每一次努力,都注定要了失敗。唯一能夠勸慰自己的是,每一次失敗的嚐試,都會帶給高高在上的那個人新的煩惱。

他是要繼續這注定失敗的努力,還是就此放下這一切、陪著五色法師慢慢老死在這寂靜的深山?

不再看、不再聽也不再想這世間的不公正,是不是就可以慢慢忘掉心中的不平與不滿?

雲燕嬌此時輕輕說道:“劉先生是否早已經猜到我與家兄來泉州的原因?”

所以才會對與他們的來意關係重大的龍陳二家下手。

劉慕晏驀地轉過頭直視著她。五色法師則神色大變,蒼白的臉上因為激動而泛起了淡淡紅暈,仿佛不敢置信一般望著她,低聲問道:“是什麽原因?”

雲燕嬌莞爾一笑:“法師不是已經猜到了嗎?這不也是法師早年的願望嗎?”

五色法師長長吐了一口氣,喃喃說道:“若果真如此——若果真如此——我知道你們來泉州,可是我不敢相信,不敢往這件事上猜想,否則——”

他出神地凝望著南方天空,臉上的神情變幻不定,仿佛前塵往事刹那間都湧上心頭,令他百感交集,心緒茫茫。劉慕晏的臉色卻很是難看。他猜到了雲家兄妹的來意,卻沒有告訴五色,這才能夠借得那條銅頭蛇。五色會否責怪他?會否對他失望甚至於生出怨恨?

良久,五色法師平靜下來,臉上的神氣甚至顯出幾分解脫的愉悅:“七寶,你就留下來吧。我們兄弟,這麽多年不見,難得有這個聚首的機會。你若不肯閑著,萬佛寺的寺產眾多,總可以讓你略試身手。”

劉慕晏腦中“嗡”地一響,踉蹌了一下。

五色向來是個老好人,無可無不可,幾乎事事都由著他擺布——但是五色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沒有人能夠改變。

他護著他,但同時又要將他圈在這深山之中,終老在此鄉——萬佛寺的寺產再多,怎比得上那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整個世界?

他若執意不肯留下,五色會怎麽做?

劉慕晏怔怔地看著五色法師期待的臉與堅定的眼神,心中雖有萬般不甘,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孟劍卿與雲燕嬌對視一眼,孟劍卿隨即道:“法師請——”

五色法師站起身來,袍袖一展,反握住劉慕晏的右腕,將他帶出了禪房。

臨出院門之際,孟劍卿遲疑了一下,向劉慕晏道:“劉先生,你是懂得龍顏對泉州的重要的吧?”

劉慕晏脫口答道:“自然。龍家那小丫頭,雖說隻會花錢,不過花得可真有講究——錢流如水,流水不腐,這個道理,她可比誰都看得透。沒有這麽個花錢如流水的丫頭,恐怕泉州三分之一的店鋪都得關門——”

他忽地一驚,瞪目而視:“還有誰也這麽看?所以才讓你們找到我頭上來?”

孟劍卿微微一笑:“劉先生,江山代有才人出。”

劉慕晏一呆。

原來長江後浪推前浪,是這樣迅速而且殘酷。

他的一腔不甘湮滅的雄心,這一瞬間竟是灰敗不堪。

孟劍卿冷眼看著他的臉色刹那間灰敗下去。對於心比天高的劉慕晏,這才是最後、最致命的一擊吧?

跪在如來座前,五色法師親自為劉慕晏落發,法號如孟劍卿所言,便是“七寶”。

萬佛寺中所藏的金磚銀錠,總計上十萬,都以五色法師的名義獻出,由泉州駐軍兼程運往泉州府,再轉運往應天。

文儒海的傷勢尚未痊愈,是以孟劍卿又逗留了幾天。雲家兄妹尚有不少事情需要處理,故此也留了下來。

孟劍卿在一旁看文儒海與龍顏,當真是誌趣相投得很,以至於雲燕然私下裏向孟劍卿笑道,不會是禮部有意派這麽一個未有婚約的青年才俊來祭祀媽祖吧,醉翁之意,隻怕決不在酒。雲燕嬌則抿著嘴隻是笑,問她笑什麽,她低聲說道:“我隻在想,若這樁婚事成真,皇爺會怎麽看怎麽想。”

孟劍卿一怔。龍家如此豪富,隻怕誰娶了龍顏都會招來猜忌——洪武帝對龍顏雖則隻視為柔弱孤女,對她的夫婿可不會這麽看這麽想。

雲燕嬌卻笑盈盈地道:“我隻怕皇爺會想,龍家養一條米蟲倒也罷了,兩條米蟲,坐吃山空,可怎麽得了!”

雲燕然與孟劍卿錯愕地互相看看,隨即失聲笑了起來。

洪武帝多半會這麽想。隻不知這是否正是他的意願?

陳六如則私下裏向他們三人說:“文儒海這個人,將來恐怕會比龍顏還會花錢。”

孟劍卿看他一眼:“這有什麽問題嗎?”

陳六如臉上微微一紅,定一定神才道:“我不是說文儒海不好。我隻是想,他會不會打破某種平衡。凡事皆有度,過猶不及。”

孟劍卿不覺微怔。

陳六如望著觀荷台的方向——此時龍顏正與文儒海在賞鑒那幅大理石拚就的《富春山居圖》。遠遠望去,兩人的背影都似透著同樣的悠揚與欣然。

陳六如的眼神有些陰鬱,但緊抿的嘴角線條無疑昭示著他的堅定。

這不是一個會坐以待斃、會甘心放棄的人。

孟劍卿想了一想,說道:“龍顏那麽聰明,陳兄你說,她是否也明白過猶不及的道理呢?”

陳六如的微笑略略有幾分苦澀:“知易行難。更何況,龍家的人,都有那麽一種‘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灑脫。”

孟劍卿不語。如果龍顏真的做此選擇,陳六如會怎麽反應?他的反應又會有什麽樣的後果與影響?

離開泉州時,孟劍卿命令負責監視萬佛寺的那組錦衣衛,同時也要監視陳六如。

與他同時離開泉州返回應天的,還有雲家兄妹,以及陳鯊。

那個黝黑精瘦的少年,在千裏船上倏忽出沒,如魚得水,就如山林中的猿猴一般,矯健的身影透著明白可見的驚喜。

雲家兄妹為此特地過船來向孟劍卿打招呼。

孟劍卿擺一擺手道:“雲兄不必客氣,如何處理陳祖義舊部親族,這件事不歸我管,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雲燕然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道:“孟兄太過謙虛了。”

處理七寶童子這麽重大的事,孟劍卿都能夠自作主張,何況一個小小陳鯊?

孟劍卿笑而不語。

他忽然想起來,雲家兄妹似乎已經完全忘了陳老忠這個人。是他們認為這個人無關緊要、不值一提,還是很聰明地猜到了陳老忠的下場?

陳老忠的地位還不夠高,高到必須慎重對待、以免影響全局;他的地位也不夠低,低到無足輕重、可以輕輕放過。

像這種人,一旦落在錦衣衛手中,隻有一個結局。

所以不論是五色法師還是七寶童子,竟然都忍了下來,再不過問陳老忠的下落。

狡兔雖未死,走狗卻必須舍棄了。

下令處死陳老忠的時候,他並無絲毫猶豫——留下這個五色童子謀刺龍顏的人證才是一件麻煩事。

但是心中不是不生出隱隱的感觸的。

雲燕嬌注視著他,輕聲說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大明白。七寶童子這件事,關係重大,孟校尉的處理,是否早蒙訓示?”

居然如此輕輕放過。是否還有更厲害的後著?

雲燕嬌這麽淺笑盈盈、輕言細語地問出這句話,倒讓孟劍卿不便含糊其辭地推托了——他想雲家兄妹必定仍在擔心五色法師的安危。

他沉吟一會才道:“沈大人曾對我說,辦案之時,不要隻想著這一件案子,要未雨綢繆,要顧全大局,要隨機應變,要解決問題而不是製造問題。否則就永遠也不能獨當一麵。”

雲燕然默然不語。

若是孟劍卿一定要抓捕七寶童子,隻怕他就得燒了萬佛寺,殺了五色法師,將整個龍王穀夷為平地——當然他很可能要先過了雲燕嬌這一關才行,無論如何,雲燕嬌隻怕都不能袖手旁觀;而五色法師若是被激怒,後果必定是十分嚴重可怕的,到那時究竟誰殺了誰隻怕還不能斷言;再想想龍王穀是什麽地方……

孟劍卿並不是怕事之人,也許他隻是覺得,若有更好的辦法解決問題,又何必要製造這些必定會拖累整個泉州城的麻煩?而如果放過七寶童子,五色法師承了這個人情,自然會盡力保證不讓他再卷入那些大逆不道之事,盡力維持住這一方平安;錦衣衛連七寶童子都放過了——隻要他能老老實實真正呆在萬佛寺做他的和尚,其他人想必都知道該何去何從了吧?

雲燕然沉思許久,說道:“錦衣衛是否也要向太子負責?”

孟劍卿一怔,隨即答道:“太子負監國之責,沈大人自然也要向太子負責。”

他明白雲燕然的意思。這件事的處理,稟承的不是洪武帝向來的辦事觀念,倒像太子才會做出的決策。

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洪武帝是有意還是無意,將這後一條路都留給了太子?

雲燕嬌輕輕歎了一聲:“能夠這樣風平浪靜地處理了,自然最好不過。”

新一輪北伐,還有海上仙山極力推動的南進,都正在籌備當中。

孟劍卿的做法,的確算是顧全大局的吧?

雲燕然告辭回自己船上之時,忽而說道:“孟兄此事辦完,想必又要高升了吧?”

孟劍卿微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並不諱言自己想升職——不想升職才是不合情理的怪異之事。

雲燕然哈哈一笑:“那麽待孟兄高升之際,一定記得要請雲某喝一杯!”

目送雲家兄妹回船,孟劍卿麵上仍帶著微笑,交握著背在身後的雙手卻慢慢握緊了。

這一次衛歡居功至偉,他幾乎可以肯定,衛歡必定可以升職。

跟隨他辦案的人,升職都很快,譬如秦有名。

但是他自從接過沈光禮的那麵金牌之後,便一直停在了校尉這個職位上。

沈光禮給他權勢——甚至於各位千戶都要因此而對他客客氣氣——但是卻一直不給他升職。

為什麽?怕他太快接近那個位置?

離港已遠,海風陣陣吹來,孟劍卿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就算暫時不升職又怎麽樣?

不要緊,他還年輕,還可以等。

等到那個時機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