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驚夢

晚鍾響了。

成嶠身子一震,停下了腳步,抬起頭望著前方的山林。

蒼茫暮色中,層層疊疊依著山勢而建的天台寺,籠罩在越來越濃的霧氣之中,迷蒙不清。

鍾聲穿透迷霧,一聲聲如敲在他的胸口一般,令他心神震**。

他想這可能是因為自己有些過於緊張也過於激動了。

畢竟,他升任彌勒教右護法座下的奉賢使者,才不過兩年;而今天要見的人,又是當年赫赫有名的明教伏魔使者嚴五與嚴七。

自從光明之教一夕之間變為邪魔之教,他們在這天台寺中已經蟄居多年,這世上,究竟還有多少人記得他們,還有多少人知道,明心與明性這兩個法號之下,隱藏著的是什麽樣的兩個人?

鍾聲已響,天台寺中的僧人,包括浙東各地送到天台寺中教養的那些少年,此時都應該聚集在大雄寶殿中做晚課了吧。

沒有人會知道,達摩崖上曾經出現過他這樣一位客人——也許要等到嚴五與嚴七重新叱吒風雲的那一天,才會有人疑惑震驚,究竟是誰有這個本事與能耐,找到他們並且說動了他們出山。

一念及此,成嶠的心跳得更快,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了按胸口,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靜靜地等了片刻,直至誦經聲一波波地越過殿宇傳向山林,方才再次舉步。

秋高月小,霜一般清冷潔白的月色下,達摩崖出現在似乎伸手可及的左前方。

成嶠忽然伏低了身子。

一個少年正從達摩崖上飛一般地縱身而下,想是這條路已走得極熟,左彎右拐,不假思索。他去的方向並不是天台寺,而是達摩崖左側的那片楓林。成嶠屏息靜氣地看著他掠入楓林,也不見如何動作,右手中已多了一柄解腕尖刀,左手在一株老楓的樹幹上一拍,借力驀地縱起,仿佛利箭破空,尖刀刺入右前方一株楓樹之際,左手與左腳忽地又勾住了一根橫過頭頂的樹枝,去勢陡然停住,尖刀收了回來,刀尖上似乎挑著一個極小的黑點。

那少年審視了一下方才被刺中的樹幹,滿意地向自己點一點頭,輕輕吹掉刀尖上那個黑點,轉身掠向山林更深處。

成嶠略一遲疑,便奔向那株楓樹。

他已將方位記得很清楚,但是方才那少年落刀之處,並無半點刀痕。

地上隻見一片塵埃,根本無法找到方才吹落的那個黑點。

那少年能夠在夜色中刺中那般細小的目標,更能夠在疾衝之中將刀勢控製得如此精確,絲毫不差,隻怕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天台寺傳授的刀法向來大開大闔,講求的是穩如山嶽動如江潮,哪有這麽淩厲的刀勢和這麽精細準確的勁道?

這麽說,嚴五與嚴七,終究還是忍不住寂寞,一直在暗中教授弟子?

成嶠覺得自己的勝算又多了幾分。

隻不知這少年是山中住戶,還是天台寺中的那群少年中的一個——這個時候,那些少年不是都還在誦經嗎?

成嶠終於攀上了達摩崖。

月色之下,嚴五與嚴七——或者說明心與明性,閉目盤坐在窄小的石窟中,毫不在意他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

成嶠怔怔地望著麵前這兩名枯瘦的、蒼老的僧人。嚴五與嚴七縱橫江湖時,他還隻是伏魔殿中一名小小侍童,隻能遠遠仰望這些傳奇般的風雲人物。但是流年如水,似乎轉眼之間,他便已在俯視這老去的英雄了。

然而嚴五與嚴七的威名,仍然震撼四方,以至於一提起來便會風雲變色。

成嶠慢慢地跪了下去,低聲說道:“不動明王座下奉賢使者成嶠,奉請嚴五先生與七先生移駕嚴州。彌勒出世,還有賴二位先生匡扶。”

他雙手奉上一麵銅鏡,手指拂過鏡麵時,有如微風拂過花叢般,細微的嗡嗡之聲令得嚴五與嚴七都睜開眼來。

成嶠將銅鏡斜斜對準明月。

那麵看似平淡無奇的銅鏡,將月光反射到石壁之上時,光暈中影影綽綽竟似有一簇火焰在燃燒跳動。

嚴五與嚴七望著那蔟火焰,平靜的麵容上此刻不由得掠過種種無法言說的複雜心緒。

望著那簇熊熊燃燒的火焰,就像是望著他們意氣風華的青春年華,無法不讓人生出太多的感慨。寂靜的山林,這一刻仿佛已經變成了隱退的、淡去的背景,留下的隻有那如火焰般燃燒的熱血與**。

良久,成嶠收起銅鏡,再次伏下身去,緩慢而堅定地重新說出自己的來意:“不動明王府下奉賢使者成嶠,奉請嚴五先生與七先生移駕嚴州,匡扶彌勒。”

可是,嚴五與嚴七的麵容已然平靜下來,對望一眼,長長地歎息一聲。

成嶠心中一沉。

嚴五慢慢說道:“我們曾經在彌勒佛祖麵前立下誓言,今生今世,不會離開達摩崖。”

不論嚴五這番話是真是假,他既然這樣說,就絕沒有毀誓的可能。

嚴五與嚴七又閉上了眼。

成嶠怔了許久,忽而說道:“五先生與七先生雖然不能下山,不過,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二位先生的弟子,是否可以代勞?”

嚴五與嚴七似乎吃了一驚,驀地睜開眼來。

成嶠微笑道:“方才從達摩崖上下來的那位小兄弟,身手真是不錯,難怪得世人常說‘明師出高徒’。以那位小兄弟的功底,若二位先生肯放他入世,不出三年,定可光大嚴家刀法。”

無論誰聽到這番誇獎自己弟子的話,都應該高興的吧?

嚴五默然,嚴七卻隱隱一笑,注視著成嶠,目光閃爍不定,過一會才道:“他若願去,那也由他,你自己去同他說吧——下了達摩崖,往左轉,沿著楓林外的那條山溝往上山的方向走,你自然會遇到他。”

成嶠站起身來,臨走時又想起一事:“那位小兄弟叫什麽名字?哪裏人氏?是否知道二位先生的身份?”

這後一點,至關重要。

嚴七淡淡答道:“他姓孟,知道我們是什麽人。其他的你自己問他罷。”

成嶠深深一揖,轉身下崖。

他沒有看見身後嚴五那憐憫的目光,以及嚴七詭異的微笑。

他隻想著,無論如何,入寶山不可空手而歸。

再次見到那名在月下練刀的少年時,成嶠的心中,大是振奮,隔了數丈遠便低聲叫道:“孟兄弟!”

那少年一驚,霍然收刀,轉過身來。

秋月下奔過來的那名三十多歲、外表謙和的中年人,他並不認識,但是卻能找到這個地方來叫他一聲“孟兄弟”。

成嶠靠得太近,立刻感到了撲麵而來的凜冽寒霜之氣,他後退一步,站定之後,拱手行了一禮,微笑道:“在下剛從達摩崖上下來,令師指點在下到這兒來見一見孟兄弟,順便商量一件大事。”

他審視著麵前這個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卻異常鎮定冷靜的俊朗少年。他方才的一番話,包含著太多的意味——我知道你們的師徒關係,我與令師的關係不同尋常,令師默許了我的來意——但是這少年卻隻是聲色不動地等著他的下文。

成嶠心中大是讚許。不愧是嚴家弟子,真有大將之風,果然不同凡響。

他字斟句酌地說明自己的來意。

那少年靜靜地聽完,既不吃驚也不興奮。成嶠漸漸覺得有些不對了。這樣大事,為什麽會是這樣的反應?

但是他心中的警覺已經晚了一步。

那少年的右手動了一動,月下恍惚見到白光閃動,成嶠覺得心口一涼,他過了一會才恍然大悟地低下頭來看著胸前插著的那柄尖刀。

那少年憐憫地看著他,就如看著一個傻瓜:“明心與明性兩位師父不能殺生。他們叫你來找我,就是叫我殺你的。”

成嶠覺得全身的血液正在慢慢凝固不動,他喃喃地道:“就算五先生與七先生不願出山,為什麽……”

那少年看著他一點點蒼白下來的臉,忽而微微一笑:“我叫孟劍卿,家父是台州寧海衛百戶。”

台州寧海衛百戶……這樣的家庭出來的子弟,如果真是忠於朝廷,怎麽可能會跟著他投身於彌勒教、怎麽可能讓他窺見自己與嚴五嚴七不可告人的師徒關係?而如果是別有用意,又怎麽可能讓人輕易窺破自己的家族潛身軍中的秘密?

原來如此……

他見到那練刀的少年、向嚴五和嚴七提起那練刀的少年時,原來就已經注定了他的命運,曾經的豪情壯誌、兩年來的躊躇滿懷,卻結束在這樣一個靜默的山林之中,結束在一個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時刻?

倒下去之前,他隱隱聽見孟劍卿在他耳邊的歎息:“你這個人,怎麽就這麽倒黴,偏偏要把我扯進來?”

嚴五與嚴七毫不意外地等到了孟劍卿的回來。

孟劍卿坐下來,這秋夜之中,他隻穿了一身單衣,身上卻還騰騰地冒著熱氣。

嚴五隻問了一句:“辦好了?”

孟劍卿答道:“辦好了,屍體扔在野狼峪,這會兒估計已經變成殘骸了。至於他的衣服和隨身所有物件,我全扔到黑風洞裏去了。”

這麽說這一個時辰裏孟劍卿已經來回奔走了五十裏山地了,其中一半路程還得背著那具屍體,難怪得這麽熱汗騰騰的。

嚴七笑眯眯地看著他:“不錯,不錯,夠機靈夠果斷,不愧咱們兄弟花了這幾年心血。成嶠跟你都說了些什麽?有沒有嚇倒你?”

他**孟劍卿好幾年,如何看不出此刻這少年的鎮定背後暗藏的焦慮不安?

孟劍卿臉上不覺繃緊了,暗自咬一咬牙,答道:“自從知道兩位師父的俗家名字之後,劍卿覺得再沒有什麽更讓人吃驚的事情了。”

即使是向來嚴肅沉默的嚴五,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三天前孟劍卿才知道,五年前他一不小心踏進了一個什麽樣的陷阱。

輪流送飯上達摩崖的一群青澀少年中,嚴五與嚴七獨獨選中了他來傳授刀法。見識過那流星般斬落空中飛鳥、霹靂般劈開地上巨石的刀法後,那時的他,心中隻覺得興奮,萬萬想不到這背後還有如許複雜的故事。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他能不能抵擋住那樣的刀法的**?

其實他早應該發覺這其中的蹊蹺的。為什麽他不能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為什麽他隻能在夜晚的山林中獨自練刀?為什麽連他用刀殺死的野獸也得毀屍滅跡,隻為了不讓任何人看出他的刀法?

可是他隻一味沉迷於自己飛速的進展,沉迷於每一柄刀在自己手中運轉自如、有如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的迷人感覺。握著一柄控製自如的刀時,就如同能夠自由自在地握著自己的命運一般,這種感覺真是讓他沉醉。

直到三天前……

嚴五與嚴七為什麽突然告訴他真相?是不是因為聽到了嚴州彌勒教起兵的消息、覺得那些舊日的同伴遲早會找到這兒來?

嚴七忽地說道:“拿成嶠這樣的人物來開殺戒,倒也不錯。不過看起來你似乎做得太幹淨,連我也要自愧不如了。”

孟劍卿隻一怔便道:“來天台寺前,我隨家父剿匪時已經開過殺戒了。”

嚴五與嚴七都是一怔,嚴七悶悶地揮手道:“去吧去吧。”

他們至此才明白,這麽多年、這麽多人中,為什麽他們就獨獨選中了孟劍卿。

那個初初上山的少年,原來早已經嚐過鮮血的滋味,看慣你死我活的廝殺。

孟劍卿剛剛將剝皮剔骨、抹好椒鹽的一頭野狼兩隻野兔架到火上,十幾個同伴便已從林中跳了出來,壓低了聲音說笑著,圍住了火堆,一個個饞涎欲滴地等著烤肉的香味飄散出來。

孟劍卿之所以會在晚課時分還留在寺外,原因很簡單:今天輪到他打獵。

天台寺中不許殺生,但是默許了這群胃口太大的俗家少年在寺外獵食飛禽走獸。

孟劍卿隨著他們一道笑笑鬧鬧,心中的焦慮卻越來越深。

他一定得盡快找個借口回家一趟。

剝下成嶠的衣服時,他看到了成嶠胸口上的火焰刺青,也看到了那麵古樸的銅鏡,看到了銅鏡反射出來的隱秘火焰。

曾經的光明之教,奉祀的正是這熊熊烈火。

還是一個幼童的時候,他曾經在自己家中見過同樣的一麵銅鏡、在把玩銅鏡時見到了日光中反射出來的那簇火焰;也曾經在父親不經意的一刻見過父親胸口上同樣的火焰刺青。

那時他本能地覺得,父親這秘不示人的刺青與銅鏡中,潛藏著不能示人的秘密。於是他也將這秘密藏在了心中。但是那匆匆一瞥的火焰,已是如此深刻地印在他的記憶之中。

孩子的記憶,往往好得令人吃驚。

嚴五與嚴七,僅僅因為看中他的姿質才傳他刀法嗎?

雖然父親從未來過天台寺,但嚴五與嚴七真的就從未下過達摩崖?或者說,雖然嚴五與嚴七從未下過達摩崖,父親真的就從未來過天台寺?他們之間,真的就全無聯係?嚴五與嚴七自出家之日起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入世,那麽父親潛身軍中究竟又是為了什麽?

最壞的可能是……

孟劍卿暗自咬牙。

無論如何,他要趕快回家一趟。如果真有另一個成嶠去找父親……

一個少年不無豔羨地向孟劍卿說道:“劍卿,晚課時聽剛剛回寺的幾位師傅說,講武堂在浙江的招生已經開始了,你已經滿了十八歲了吧?什麽時候回家報名?我想你一定沒有問題的。”

孟劍卿在他們之中,年紀並不算大,但是這幾年下來,無形之中已經成了眾望所歸式的人物。

孟劍卿心頭一鬆,笑了起來:“考場如戰場,哪有必勝的事情?”

是了,算算時間,也該到了。

他的運氣還不壞,這是一個現成的借口。

也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寺中傳來的隱約喧鬧,不覺一怔,警覺地轉過頭去,吩咐兩個少年去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

不多時那兩人回來,一臉興奮地道:“是錦衣衛查案子查到我們這兒來了。”

大名鼎鼎的錦衣衛,所查的不知是什麽驚天大案,也難怪得這些好事少年如此興奮。

孟劍卿心中不覺一沉。

錦衣衛的無孔不入,他早有耳聞。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追蹤成嶠來到天台寺的。如果查到嚴五與嚴七頭上,他是不是也難以脫身?

這一刻他真是痛恨嚴五與嚴七,為什麽非要選中他來跳這個陷阱?

肉香四溢,一群少年很快忘了身外之事。

執法僧引著五名錦衣衛和一名蒙麵人往達摩崖去,經過他們烤肉的地方,望見這遍地狼籍,忍不住皺了眉頭合掌暗誦往生咒。一個少年笑嘻嘻地道:“明光師傅,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你這麽緊張幹什麽!”

明光的眉頭皺得更緊,轉眼看見孟劍卿,便招手叫他過來。

孟劍卿暗自提著一顆心,鎮定地走過去,卻是那領隊的樊力士攤開了成嶠的畫像,詢問他打獵時可否看見這個人。孟劍卿隻瞥了一眼畫像便笑道:“我什麽人也沒碰到,哪裏見過這家夥!”一邊說著一邊招呼同伴們都過來:“大家都看一看,就算以前沒見過,以後也留點神!”

那樊力士不由得注意看了一眼孟劍卿。孟劍卿很顯然是這一群少年的頭兒,他的身上,似乎有些很特別的東西,十分引人注目。

不過他很快記起自己要做的事,將孟劍卿暫且放到了腦後。

孟劍卿望著他們一行人攀上達摩崖,隻過得片刻,崖上忽然傳來嚴五與嚴七蒼勁清朗有如金石相激的誦經聲,那篇經文是孟劍卿他們從未讀過的,站在崖下,隻有四句聽得最真:“現世黑暗,邪魔橫行;浴火重生,來世光明。”

短短一篇經文,才剛讀完,便聽見明光驚惶的叫聲:“劍卿,快通知住持,明心和明性圓寂了!”

孟劍卿霍地站起。

他向寺中奔去之際,心中的種種念頭卻在轉個不停。

嚴五與嚴七死了。

他們死前應該不會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吧?

國初群雄爭霸天下的那些年,嚴家子弟死傷慘重;光明之教變為邪魔之教的這些年,嚴家子弟更是死傷殆盡。

嚴五與嚴七應該沒道理毀掉自己這個他們精心培養、很可能也是嚴家唯一的弟子——後繼無人可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情。

現在他們已經死了。這世上再沒有人知道自己與他們的關係了。

如釋重負的同時,孟劍卿卻又感到難以言狀的惆悵與孤獨。

嚴家家風有名護犢,所以常常被人罵不明是非、不分黑白。當年嚴七與他縱談舊日江湖風雲時,就曾經戴著局外人的假麵,似笑非笑地這樣評點嚴家。

嚴五與嚴七一定知道這些天來,尤其是今晚,他心中的焦慮與擔憂。錦衣衛一找上門,他們便圓寂了——這樣精心計算的死亡,為的其實不過是掐斷這條線索,讓世人無法追查到他的身上。

他能夠好好地活下去,便代表了嚴家刀法的延續。

這一刻孟劍卿無比真切地感受到了嚴五與嚴七圓寂前的想法。

住持趕來之後,指揮眾人在達摩崖下架起火堆,將嚴五與嚴七枯瘦的軀體放了上去。點火之前,樊力士回頭問那蒙麵人:“你看清楚了?確定沒有認錯?”

那蒙麵人肯定地點頭,隻不吭聲,也許是怕被人記住他的聲音。

火堆點燃。

樊力士一直守在火堆旁,親眼見到嚴五與嚴七的軀體化為灰燼,埋入骨灰塔中,這才帶著那蒙麵人離去,留下不明究裏的眾人議論紛紛。

但是樊力士去而複還,將孟劍卿叫過去問道:“聽說你是寧海衛百戶孟知遠的兒子。從這兒去寧海衛,除了驛道,還有沒有更近的路?”

孟劍卿的心突地一跳,答道:“還有一條小路,我回家時常走,一天就可以到。”這時他聽見了馬嘶聲,即刻想到這些錦衣衛必定都是騎馬來的,當下抱歉地笑道:“不過那條路走不了馬。騎馬還是走驛道快一些。”

樊力士點一點頭,不再停留。

孟劍卿望著那群錦衣衛還有那名蒙麵人牽著馬在晨曦中下山去。山路崎嶇,他們本走不慣,又牽著馬,總得一兩個時辰才能走到驛道。驛道在崇山峻嶺中盤繞,極是曲折,即使是走慣這條道、不會拐錯彎的驛馬也得三四個時辰才能從台州城趕到寧海衛。

其實他上一次回家隻花了五個時辰,大概能搶在他們前麵——也必須要搶在他們前麵。

講武堂招生的消息,來得再及時不過,讓住持十分理解地打發他立刻啟程回家,以免誤了報考期限。

夕陽已西沉,滿山的白茅湖波般隨風搖曳,遠處村莊中,炊煙嫋嫋升起,令蒼涼暮色平添了幾分溫馨。而暮色之中,村莊外的演武場上,寧海衛的駐軍還在操練。這深秋季節,正是練兵的大好時候。

孟劍卿伏在驛道旁的白茅叢中,遠望蜿蜒流水環繞著的寧海衛,靜靜地等候著。他確定自己已經趕在了錦衣衛的前麵;如果他們搶在前麵,寧海衛此刻不會這麽平靜。

山風浩浩,暮色漸濃,操練的駐軍已經散去。

夜色慢慢地籠罩下來,田野如此寂靜,隻聽見村莊中隱約飄出的喧笑聲,這會兒想必家家戶戶都在吃晚飯了。

驛道那頭,突然傳來急促的馬鈴聲。孟劍卿咬一咬牙,飛快地取出一麵白汗巾蒙住了大半個麵孔。

在驛道那頭,出現的六騎,正是樊力士率領的錦衣衛以及那名負責認人的蒙麵人。

幾乎在看清騎者的同時,孟劍卿已經反手抽出了背負的短刀。

六騎疾馳過驛道之際,白茅叢中,驀地裏滾出一片刀光。

刀光取的是目標顯著、更易擊中的馬而非人。

一輪刀光過後,六匹馬痛聲長嘶著倒了下去,被斬斷的蹄子鮮血四濺。那名蒙麵人似乎年紀已老,跌落在地後,一時間掙紮著爬不起來,被兩匹馬一壓,痛得慘叫起來;而更叫他魂飛魄散的,還是貼地滾來的刀光。

樊力士拔刀不及,飛起一腳踹了出去,孟劍卿拚著被他踢中後背,終究搶在其他幾名錦衣衛趕來救援之前,反手一刀割斷了那蒙麵人的脖子。

五名錦衣衛怒喝,抽刀撲向孟劍卿。孟劍卿卻已順著斜坡滾了下去。

驛道之下,便是一灣流水,一條小石橋橫過水流,橋邊的古樹,枝椏橫生,足有二人環抱之粗。孟劍卿抓住一根枝椏,縱身沒入了密密枝葉中。

兩名率先追來的錦衣衛搶到石橋對麵,攔住孟劍卿的去路;另三名錦衣衛則自後方截斷了他的退路,將他困在了樹上。

秋夜星光泠泠,映著河中泛起的波光,水流潺潺,在這靜夜中聽得份外清晰。

古樹密密叢生的枝椏中,卻既不見人,也不聞聲。

敵暗我明,五名錦衣衛一時不敢貿然進攻。對峙了片刻,樊力士喝令放箭。

箭枝交叉著穿透樹枝。樹上躲藏的人,便是一隻貓兒,隻怕也避不過這訓練有素的箭網。

但是樹叢中寂無人聲。

樊力士叫了一聲“不好”,卻已遲了一步。他身邊兩名錦衣衛射出第五枝箭、氣勢將衰之際,老樹樹根處的泥土中突然爆起一個人影,貼地舞起一片刀光,刀光之中,兩名錦衣衛慘叫起來,一邊擲去長弓,拔刀向地下插去。

孟劍卿已經消失在樹根下的地洞中,兩柄長刀都插了一個空,堪堪支撐住兩名錦衣衛搖搖欲墜的身子。他們的雙腿,已然血肉淋漓,筋脈盡斷,再不能移動分毫。

樊力士暴怒,一刀劈向那株盤根錯節、包庇凶犯的老樹。

老樹根株已朽,當不得他這力拔山兮氣蓋世的一劈,轟然而倒,露出樹幹當中一個深黑不見底的大洞。

樹洞中突然擲出兩個黑乎乎的物件。

樊力士隻當是暗器來也,橫刀一格,不料來者並非是暗器,卻是兩隻肥碩的黃鼠狼,偏偏又狡猾靈活得很,一遇刀鋒,立刻扭轉身軀吱吱亂叫著跳上了他握刀的右臂,雖然不曾一口咬下去,被這毛茸茸臭烘烘的怪物般物事纏上身來,也足以令人心煩意亂、手忙腳亂。

樊力士用力揮動右臂,想將這討厭的東西摔出去。

小石橋對麵奔過來的兩名錦衣衛突然叫道:“樊力士當心!”

他身後的泥土中,刀光再現,樊力士顧不得纏在手臂上的兩頭黃鼠狼,擰腰轉身,一刀劈下。孟劍卿奮力架住了他這一劈,左足在地上掃起一片塵土與細沙,力士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更用力壓住孟劍卿的刀,以免他趁此機會抽手反擊。

但是樊力士的小腹突然一痛。

旋轉著插入他小腹的,是一柄小尖刀,小刀入腹,去勢未消,五髒六腑仿佛要被攪碎一般劇痛難當。

樊力士一座小鐵塔似的身軀不由得一僵,孟劍卿已縱身攻來,樊力士隻覺得喉頭一涼,趕過來的兩名錦衣衛,眼睜睜看著他轟然倒地,砸起一片塵土,喉頭迸出的血珠灑在草地上。

孟劍卿向側旁一退,避開那片血珠,右手斜斜揮起,短刀勒過兩名腿傷之後動彈不得的錦衣衛的後頸。

那兩人也砰然倒地。

餘下的兩名錦衣衛悚然心驚。他們是該繼續攻殺這名氣勢淩厲的蒙麵人,還是該回去報信?

但是他們已經沒有猶豫的機會。

孟劍卿低喝一聲,旋轉著撲了過來。

刀光閃閃,寒氣森森。

兩名錦衣衛無論如何也得先擋住這一輪快刀,才退得了。

兩人同時跨前兩步,並肩迎上這片刀光。

孟劍卿手中短刀突然脫手飛出,帶著尖利的怪哨聲,旋轉著擊向兩名錦衣衛的腰刀,雙刀交錯一擋,卻判斷錯了短刀的飛行方向,旋轉的刀葉繞著他們兩人執刀的右臂急飛了一圈,“撲”地一聲插入了小河對岸的老桔樹中。

兩人的右臂齊肘而斷。腰刀砸在他們自己的腳背上時,兩人才感到斷臂處痛徹骨髓,慘叫著跳了起來。

孟劍卿飛腳踢起地上的兩柄腰刀,將他們兩人當胸釘在了身後的山坡上。

秋月已升起,冷森森地照著橫倒在驛道上、已被割斷了喉管再不能嘶鳴的六匹馬和散落在白茅叢中的六具屍體。

孟劍卿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這才覺得自己背上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他總算可以趕在錦衣衛到寧海衛之前辦好一切。

孟劍卿轉過身來。他得將自己的刀取回來再走。

一轉過身,孟劍卿便震驚得呆了一呆。

一個亂發蓬蓬、**著上身的男子,正從河流中慢慢站起身來。

最初的震驚稍縱即逝,孟劍卿身子一伏,右手揮出,一柄小刀破空斬向那水中突然出現的男子。

那男子右手揚起,手中握的是一柄破舊的砍柴刀,堪堪來得及擋下這迅疾如閃電的一刀。小刀被格得尖哨著飛向河岸,也插入了那株老桔樹中,刀柄亂顫著,奪奪有聲。

孟劍卿心中大是震動,右腳隨即踏上了地上的一柄腰刀,一踩刀柄,腰刀跳了起來,被他飛腳一踢,急速盤旋著飛向那男子。

那男子若再用柴刀來擋,這盤旋飛翔的腰刀,足以繞著他的柴刀斬斷他的右半邊身子。

但是在孟劍卿出刀的同時,那男子也大喝一聲揮出了柴刀。柴刀急旋的方向,是自上而下,恰與腰刀十字交錯。

兩柄刀在空中相遇,叮當之聲中,火星四濺,同時掉入河岸邊的草叢中。

孟劍卿的手已經摸到腰間的另一柄小尖刀,總算及時停了下來——

他不敢確定地低聲問道:“十字斬?”

那男子蒼老嘶啞的聲音傳了過來:“旋風斬、破空斬、十字斬——教你的人是嚴五還是嚴七?十三斬你究竟學了多少?”

他這一開口說話,孟劍卿總算認出來這男子是誰,更為震驚:“根伯?”

根伯五年前飄泊到寧海衛時,曾是寧海衛那群少年人最喜歡捉弄的對象,因為沒有人比根伯更老實糊塗、更無可無不可。寧海衛百戶孟知遠委實看不過去了,將為首的自家正室所生的次子孟劍臣狠狠揍了一頓,此後眾少年略略收斂了一些;不過直到根伯某次偶然將孟知遠的小女兒從池塘裏救了出來,看在孟百戶的麵子上,大家才不敢再去肆意捉弄根伯。

孟劍卿長年在外,論起來隻見過根伯幾次,但不知為何,對這唯唯喏喏、迷迷糊糊的老人,印象極為深刻。也許是因為,根伯揮舞柴刀時的專心與嫻熟,曾經讓他產生過錯覺,似乎那柄刀在根伯手中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使他不知不覺中對根伯生出幾分敬意。

孟劍卿脫口叫出了根伯的名字,心中立刻大覺不妙——他就算仍舊蒙著麵,根伯也猜得出他的身份了。

根伯驚訝地瞪著他。

這個蒙麵的年輕男子,這樣熟悉小石橋邊這株老樹的地洞,又能認出自己來——必定是寧海衛本地的少年。寧海衛送往外地習武的少年,好像並不多啊。根伯已經想到這蒙麵人會是誰了。他咧開嘴笑起來。這一笑之間,那個寧海人熟悉的老好根伯,又回來了。

他咧著嘴笑道:“少年仔,真想不到你老子那麽焉焉乎乎的性子,居然生得出你這種兒子來!當機立斷,心狠手辣——如今可真是你們少年仔的天下了!”

孟劍卿直覺地感到,他給自己下這八字評語時,可是讚許得很。年輕時的根伯,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人物?

然而驛道那頭,突然又傳來了馬蹄聲。

根伯當即喝道:“帶上你的刀快走!”

孟劍卿探手接住根伯擲過來的自己的短刀與那柄小刀,回望根伯濕淋淋的、蒼老而瘦勁的身軀猿猴般躥上驛道,不覺略一遲疑。

根伯仿佛背後長了一隻眼睛般看得到他的遲疑,低聲喝道:“快走!”

孟劍卿再不遲疑,飛快地躥入驛道下斜坡中的白茅叢中。但是他並沒有走遠,料定根伯已經迎上了來人,無暇注意他之時,他又自白茅中小心地探出頭來。

他清楚自己為什麽一定得留下來。根伯已經認出他,如果根伯被錦衣衛擒獲……他要保證這件事情沒有後患。

他要光明正大地踏入那萬千人妒羨的講武堂,絕不要在這窮山僻壤中消磨一生年華;他要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絕不要淪為惶惶不可終日的亡命之徒。

冷月之下,急馳而來的,又是五名錦衣衛。

根伯叱吒一聲,縱身撲出上去。

若非親耳聽到,那幾名錦衣衛幾乎不敢相信,一個如此瘦勁的身軀,居然能夠迸發出這樣驚雷般的叱吒聲,震得耳鼓中嗡嗡作響,眼前金花亂冒。

就在這叱吒聲中,根伯的身軀,與他的柴刀仿佛合為了一體,急旋著攻向幾乎成一條直線在狹窄的驛道上奔馳的五名錦衣衛。

首當其衝的那名錦衣衛甚至刀都來不及拔出,便被撞下了馬;第二人在飛撞出去之前,總算將刀拔出了一半;第三人的刀倒是完全拔了出來,卻被撞得嵌入了自己的胸膛;第四人擋了一刀,卻被旋轉的刀光絞斷了右臂,慘叫著倒下馬來;最後一人見機得快,一翻身滾下了鞍,借座騎的掩護將刀光擋得一擋,自己貼地自山坳拐角處滾了出去。

孟劍卿暗自吸了一口冷氣。

根伯使出來的,才是真正的旋風斬吧——如此一往無前、勢不可擋,一如大海上呼嘯而來的旋風。

根伯去勢太急太快,幾乎衝出山道去,硬生生收住刀折轉身來,此時那名錦衣衛已經奔到另一道山坳處了。根伯卻沒有揮刀,由得他拐過山坳逃去。

孟劍卿皺起了眉。根伯是有意放走那個人,還是力不從心?

五匹馬中,最後一匹做了主人的替死鬼,另四匹馬長嘶著掉轉頭跟著那名錦衣衛跑掉了。根伯沒有理會它們,折轉身來,將跌落在地上的四名錦衣衛全都補了一刀,確定已無活口之後,直起腰來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但這一口氣尚未吐完全,身軀便已僵硬了。

他在原地僵立片刻,驀地裏叱喝一聲,縱身奔投入驛道下冰冷的河水之中。月光泠泠,照著他赤紅如火的麵孔,額上青筋急遽地跳動著。

孟劍卿向河邊急奔過去。根伯覺到有人靠近,本能地揮起了柴刀,但是肩膀才剛抬起,便又垂了下去。

孟劍卿在岸邊蹲下,低聲說道:“是我。”

根伯勉強睜開眼來,認出是他,精神一鬆,整個人幾乎沉入水中去。

孟劍卿伸手按在他頭頂百會穴上,慢慢地輸入真氣。

孟劍卿知道自己本應該趁這個機會離開此地的,逃走的那名錦衣衛想必已經將根伯惡鬼般的形容記得一清二楚,絕不會連累到他的身上。而根伯既然做下這等引火燒身之事,便已明白表示他絕不會說出自己來。

然而,孟劍卿仍然留了下來。

因為他已經知道根伯是誰。

在這世上,隻有一個人使得出那樣的旋風斬——嚴二先生。

嚴二先生……孟劍卿心中無限感慨。

這曾經是一個何等如雷貫耳的名字!十三斬號稱天下無人能接得住——除非他兩個弟弟嚴五與嚴七聯手。

在臥虎藏龍的明教之中,伏魔殿長老嚴二先生憑著這一手十三斬,笑傲天下十餘年——直到洪武帝一道詔令,將昨日還有襄助大功的光明之教一夜之間變為危害大明的邪魔之教。

嚴二先生自圍剿的大軍中殺開一條血路逃走,多年來無人知道他的生死。

片刻之後,嚴二先生的情形略略穩定下來,孟劍卿收回了手掌,低聲說道:“傳我刀法的是五先生和七先生,在天台寺中的法號是明心與明性,兩位先生已經在昨夜坐化。”

嚴二先生的身軀震動了一下,臉上的神情,似乎是茫然,又似乎地解脫,悵悵許久,喃喃說道:“好了好了,他們兩個,倒先好了。少年仔,你必定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吧?嘿,想不到英雄一世的嚴二,今晚要死在這無名小河之中了。少年仔,我那間破草房的東頭柱子下麵,埋著的東西,就送給你吧。十三斬若是像你那樣使法,生怕沾了對手的血,還能叫十三斬?沒得給我嚴二丟臉!”

嚴二先生又喝道:“少年仔,快走,有心的話,將來按規矩葬了我,便算你報答我兄弟三人傳你的十三斬了!”

孟劍卿慢慢後退。

嚴二先生不再看他,艱難地爬到岸邊草地上盤膝坐下,閉目合掌,念念有詞。

孟劍卿又聽到了那令他心驚膽寒的四句偈語:“現世黑暗,邪魔橫行;浴火重生,來世光明。”

月光下,嚴二先生胸前的火焰刺青隱約可見,卻與成嶠又略有不同。成嶠胸前的火焰隻有四簇火苗,嚴二先生卻有五簇。

孟劍卿怔了一怔,掉轉頭飛奔而去。

嚴二先生本已清明如鏡的心中,突然掠過一個問題:

孟百戶這個非同尋常的兒子,究竟為了什麽原因,要蒙了麵來劫殺一群錦衣衛?

但是嚴二先生立刻放開了這個疑問。

一切都已與他無關。他已看到來世的烈火之光。

孟劍卿重新繞回那條從天台寺通往寧海衛的小道,先到村莊外嚴二先生住的那間破草房去轉了一圈,之後才踏進村莊。遊**在街道上的幾條狗立刻狂吠起來,不過隻叫得一兩聲便認出了孟劍卿,一個個討好地圍過來大搖其尾。孟劍卿揉揉它們的頭,心裏不是不好笑的。這些欺軟怕硬的家夥,被他狠揍過一次又喂了一堆肉骨頭之後,即使他常年不在家,也將他的氣味記得清清楚楚,每次遇到他都是這麽一付急於巴結的可笑模樣。

他將肩頭掛著的兩隻野兔扯了一隻下來,丟給了這群狗。

如果他那般小心仍是沾了對手的血,這兩隻獵獲的野兔應該可以將他身上幾點血跡的真正來曆遮掩過去了吧。

他踏上石階,才剛舉起手,門已開了。

孟劍卿低低地叫了一聲“娘”。

於氏抬手揉了一下眼睛,低聲說道:“我聽到那些狗叫了兩聲就不叫了,猜著就是你回來了。上次也是這個時候……餓了吧?我去給你做飯。”

孟劍卿一言不發地將野兔遞了過去,於氏接過來,急急走入廚房。

正房的燈光亮了起來。孟劍卿略一躊躇,走到窗下說道:“父親,大娘,我回來了。”

窗內有悉悉索索的穿衣聲,孟知遠一邊說道:“我正有話跟你說,到你屋裏等著。”

孟劍卿點起油燈時,孟知遠笨拙肥大的身軀已擠了進來,坐下後說道:“講武堂在浙江開始招生了,我已經給你和劍臣都報了名,正打算捎信到天台寺去叫你盡快回來準備,你回來的得正好。來,來,我先給你說說前兩年的考試情形。”

孟劍卿關上門,回過身來,看著笑眯眯的父親:“你真希望我們進講武堂?你希望我們進去之後做些什麽?”

孟知遠搔搔頭:“你這小子,說些什麽混話?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別是被天台寺的和尚教壞腦袋了吧?”

孟知遠大受打擊,張口結舌地呆在那兒。

孟劍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好一會,孟知遠回過神來,苦笑道:“你這混小子,一定要親眼看過,才肯放心,是吧?”

孟劍卿不語。

孟知遠隻好繼續無可奈何的苦笑,一邊在心裏想,他兩個兒子,都是這副不肯饒人的德性,真不知像了哪位祖先;他自己可是寧海衛有名的彌勒佛老好孟。

他略略轉過身子,拉開胸前衣襟。

孟劍卿兒時偶然間見過一次的火焰刺青,已經被滿綻的肥厚胸肌擠得完全變了形——變成了一般軍士之中最愛刺的黃額虎紋——隻需要略略加幾針便成了。

孟知遠自嘲般說道:“你老爹我這些年老是閑著,一放了膘,當真是勢不可擋。劍卿啊,再過兩年,老爹我隻怕連刀都提不動了。至於那麵破銅鏡嘛,我早說了是一麵破銅鏡,都不知碎成幾十片了,哪裏還找得到?”

孟劍卿暗自籲了口氣,但是緊接著又問:“你那時是什麽職位?”

其實他想問的是:“有多少人認識你?”

他猜想並不是每一個教徒都能有那樣的銅鏡的;火焰的形狀是不是也與各人的職位有關?如果孟知遠當年已經有成嶠如今的地位,認識他的人隻怕很多;即使是這麽多年後,要找出一個人證來也不應太難。

如果真是那樣,他怎麽做才能保住這個要命的秘密?

孟知遠歎了口氣:“我做的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麵的事情,哪裏敢拋頭露麵?更不要說什麽職位了。”

嚴五與嚴七曾經說,明教中有一個專司各地眼線與暗哨的傳香殿,殿中十八使者,分掌十八行省的事務,除了傳香長老與教主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使者的身份。

孟劍卿狐疑不定地打量著父親。

如果是這樣……明教教主與傳香長老早已死去,各省傳香使者與傳香人據說也在群雄爭霸之際死傷殆盡,明教耳目不靈,所以才會讓大軍成功圍剿;傳香殿就此廢棄,久無繼任者。這麽說沒有人知道父親的身份了?難怪得他會大意到將銅鏡和刺青留了那麽些年,以至於讓自己發現。

他將自己送到天台寺去習武,究竟是因為浙東風氣如此,還是因為他在耳目通靈的傳香殿呆了那麽些年,清楚地知道明心與明性的身份?不過,也許他立定主意要與明教脫離關係,是不會有意將自己送到嚴五與嚴七身邊去的,嚴五與嚴七選中自己,不過是巧合而已。

孟知遠也在打量他,一邊嘖嘖搖頭:“想當年你老爹沒放膘之前,也算是個英俊少年了,你們兩兄弟,倒比老爹我還強得多,隻是這脾氣可就大大地討人嫌了。”

孟劍卿至此也想到了這一點,嘴角露出一絲不自覺的笑意。

這頭老狐狸!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無可名狀的憤怒。

如果他早知道這回事,他就會猜到,那個蒙麵人,認識的是嚴二先生而不是父親;錦衣衛兼程趕往寧海衛,要找的也是嚴二先生而不是父親。

在天台寺中的五年,他習文學武,日夜苦修,期望著終有一日,他將如寶劍出匣、萬人矚目;然而他所作的一切努力,幾乎都在眨眼間化為灰燼。

到現在他才醒悟過來,攔路劫殺那些錦衣衛時,自己是冒了多大的風險。哪怕逃走一個……

於氏在外麵敲門,送進一碟熏魚、一碗青菜和一大碗白飯來,又默然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孟劍卿這會兒感到自己確實也餓得狠了。

孟知遠仍是笑眯眯地,看著他埋頭苦吃。

孟劍卿忽地悶悶地說道:“這些事你應該早告訴我。”

孟知遠這一回的歎息倒是貨真價實:“那些都是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才幹的事情,又早已過去了,上頭的人和下頭的人都死得一幹二淨了,我還提它做甚?不但是你,就連你大娘和你娘,我也從沒提過半個字。你也該忘得幹幹淨淨。這都不關你的事。”

他猜想孟劍卿問起這件事,不過是因為,嚴州彌勒教起兵的消息讓孟劍卿擔心了——誰都知道彌勒教其實就是明教的分支與變身,奉祀的同樣是那滌除黑暗與邪魔的烈火。

孟知遠又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明天劍臣也該回來了,我再和你們說講武堂的事吧。”

他臨走之時,孟劍卿低聲說道:“父親,我以前不明白,為什麽你不肯讓我和劍臣像其他人一樣刺青。不過現在我明白了。”

在孟知遠心中,隻怕沒有一種刺青,比得上那簇火焰的美麗;然而那又是一簇隻會給他的兒子帶來災難的火焰。新的王朝,容不下這簇離經叛道的火焰。

與其刺一個令他無法釋懷的替代品,不如留一片空白。

讓他的兒子們,從這片空白中開始他們的一生。

但是孟知遠很快知道了,孟劍卿再也不可能從空白中開始他的一生。

錦衣衛是第二天淩晨到寧海衛的,得知驛道上出的這樁大案,孟知遠的臉色立時刷白,冷汗當時便下來了——不用想,這個事就算不是孟劍卿幹的,也和他脫不了關係,否則怎麽會突然間問起那些事?

天地良心,他可做夢也沒想到孟劍卿那混小子會卷進這麽要命的大案裏去,早知道他就該告訴那混小子這些秘密的,現在可好……

主辦此案的沈千戶,看上去十分文秀和氣,讓孟知遠在對麵坐下,打量著他冷汗涔涔的臉,倒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這也難怪,寧海衛境內死了九名錦衣衛,這是多大的事!更何況那死在現場的疑犯還是在寧海衛住了五年的根伯,而且這個根伯還救過孟知遠小女兒的命。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沈光禮。這一次見麵在他看來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雖然心中不無緊張,不過他表現出來的震驚與不安都在情理之中;他也很坦然地回答說自己走的小路與驛道相隔甚遠,即使時間上恰好吻合,隻怕也看不見隔了兩道山梁的廝殺;至於馬嘶聲,這在驛道上是常事,他也許聽到了,但是並沒有在意。

他自信自己的言行毫無破綻。

要直到幾年以後他才知道,不了解沈光禮的人,初見沈光禮時,都會大大低估這位沈大人的眼光與手段——他也不例外。

沈光禮平靜而淡然地聽完他的話,不置可否,隻轉頭向孟知遠說道:“你說的根伯,其實是嚴二先生。他在寧海衛住了五年,你居然未曾察覺?”

孟知遠頭上的冷汗冒得更快,隻能一迭聲地自稱失職該死。

沈光禮沒有再追究下去,隻淡淡說道,嚴二先生也算是一代宗師,不可輕慢;既然於孟知遠有救女之恩,那就由他負責安葬。

下葬之時,孟劍卿悄然將一尊小小的木雕彌勒佛放入了嚴二先生的頭顱之下。

就讓他膜拜了一生的彌勒,引導他的重生之路吧。

泥土推入坑中,掩蓋了裹著白布的人體。

冬去春來,這片泥土上,很快便會長出青草,再也看不到墓地的痕跡。

而孟劍卿,即將踏入一個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