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破陣子(三)

“來啊!將此人給我拿下!”

宋嵩雙袖一揮, 守在兩側的親兵立時朝徐鶴雪而去,秦繼勳見狀,一個抬手, 他身後的秦家軍兵士們立即將徐鶴雪與倪素圍在其中,令宋嵩的人不能再近一步。

“秦繼勳, 你想犯上作亂嗎?”

一直跟個悶葫蘆似的沈同川忽然出聲。

秦繼勳對上沈同川的視線,沉聲道:“此人是我的幕僚,今日, 我要保他。”

沈同川聞聲,繼而挑眉, “你要保他?那也就是說, 你十分認同他方才所說的那番悖逆之言了?”

他站起身, 走到宋嵩身邊, “這十幾年來,各方守將皆不似你秦繼勳,唯有你雍州秦魏二人可以直接調動守軍, 這本是官家對你二人的信任,可你秦繼勳如今卻似乎辜負了這份天恩,不但屢次與監軍大人為難, 更放任你的幕僚在此汙蔑朝廷命官, 他那話是什麽意思?豈非是在說監軍大人是該被繩索拴住的家犬?”

此話既出,宋嵩眼珠子一瞪, 臉更鐵青了,沈同川忙朝宋嵩作揖, 又道:“你們有血性, 不懼死,都是我大齊的好兒郎, 可你們有沒有想過大局?若此時我們與丹丘再掀戰火,那麽戰時的軍費,所需的戰馬,又是何等巨大的開銷?百姓養朝廷,朝廷養諸位,如今國內尚不安定,與丹丘再起爭端,隻會加劇國之負擔。”

“官家請監軍在此,亦是為平爾等一時的意氣,若因一時好戰而傷國本,你秦魏二人便是整個大齊的罪人!”

沈同川提振聲音:“尤其是你秦繼勳,我看如今是不能再由著你統率雍州三軍了!還請監軍大人以大局為重,上疏官家,治罪秦繼勳!”

秦家軍與魏家軍的兵士們皆麵麵相覷,魏德昌更是猛地抬頭,望向高台上的那二人。

而徐鶴雪在人群之中,定定地看著沈同川。

“沈知州,你……”

沈同川的一番話聽得宋嵩十分受用,但末了的一句,卻令宋嵩原本緩和的臉色又倏爾一僵。

“倪公子。”

魏德昌被擋在秦家軍的人群外,他揮開一人的手臂,盯住徐鶴雪,“你方才所說的話我每一個字都聽得很清楚,你如何斷定我魏家軍的這些兒郎們,並非死於楊天哲之手?”

“楊天哲在汝山按兵不動,便說明他暫未有魚死網破的心思,他帶著老弱婦孺,仍寄希望帶他們返還故國,你兒魏瞻帶的人不過百,而楊天哲有數千人,既是圍殺,此人要出逃,談何容易?若是楊天哲故意放回,那麽他又為何不給你與秦將軍帶話?”

徐鶴雪迎向他的目光,“楊天哲若知魏瞻是你長子,為何不留著他,與你談條件?他若是個隻會自斷生路的傻子,又如何能拉起一支幾千人的起義軍?”

魏德昌沉默不語,卻是與秦繼勳四目相視,片刻,他大聲道:“宋監軍,我魏德昌性子直,心中也沒有那麽多的算計,這麽多年雍州無戰事,我全仰仗我義兄才能有此建樹,雍州城池堅固,是我兄弟二人齊心所致,我從未違抗過義兄,今日,我亦願暫放下喪子之痛,與我義兄一心!”

魏德昌其實並不知自己應該相信宋嵩還是那位倪公子,他寧願相信義兄秦繼勳,“若宋監軍要上疏官家治罪我義兄,那便連我魏德昌——也一塊兒治罪吧!”

“魏家軍不能失去魏統領,也同樣不能失去秦將軍!”

有魏家軍的兵士喊道。

一時之間,秦與魏這兩字被兵士們喊得震天響,更有魏家軍的兵士上前來幫著秦繼勳的親兵逼退宋嵩的人。

一場出乎宋嵩意料的嘩變眼看便要來臨,他不由後退兩步,隻聽得身邊的沈同川“哎呀”一聲,“宋監軍,他們真是反了啊!”

宋嵩心下一凜,雍州與其他地方不同,此地軍民十分倚仗秦魏兩個大族,幾乎是根深蒂固,朝廷難以貿然下手分割此地的軍權民心,不得已,官家下敕令,準允秦與魏二姓共守雍州,宋嵩此前說上疏參秦繼勳不過是言語威脅,他斷不可能傻到真的那麽做,秦繼勳若死,他宋嵩也就不可能安然離開雍州了。

“宋監軍,眼下這境況您倒是說句話啊!”沈同川朝他使眼色,“您說句軟話,好歹將這幫兵勇安撫一下,此時退一步,對大家都好。”

宋嵩十幾年高高在上慣了,今日就差被這幫兵勇以刀槍相向,他心中亦是有些忌憚的,想了想,便揚聲道:“我此前所為,不過是為了顧全大局,秦將軍駐守雍州關多年,如此功績,我怎會輕易上疏彈劾?你若不在,雍州何人來守?”

“是啊秦將軍,”

沈同川清了清嗓子,緩和了語氣,一雙眼睛越過人群,看向那名身著靛藍圓領袍的年輕公子,“這位倪公子方才說的那番話雖說有些道理,但宋監軍隻在雍州後方,連蘇契勒的麵都沒見過,他身為大齊的朝廷命官,哪有私底下與丹丘王子來往的道理?秦將軍與魏統領若不信,咱們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請監軍與蘇契勒王子當麵對質!”

宋嵩猛地轉臉看向他。

底下的秦繼勳亦麵露驚異。

沈同川忙請宋嵩往後走了幾步,又壓低聲音與他說,“宋監軍,此時您若不出麵是不行了,咱們這兒魏統領是不肯在此時發兵的,若楊天哲的起義軍過來將蘇契勒王子殺了,您說丹丘會與大齊開戰嗎?為今之計,隻有您去麵見蘇契勒王子與其和談,隻有得到丹丘王子親口承諾的和平,秦魏二人才會出兵圍剿楊天哲啊……”

宋嵩捋著胡須,細細思索。

“您是雍州監軍,是咱們這兒唯一一個可以代表官家聖意的,您去見蘇契勒王子,才能使兩方都得安寧。”

沈同川繼續說道。

宋嵩瞧了他一眼,隨即回頭,底下已是劍拔弩張,那秦魏二人被兵勇簇擁,此等情勢之下,他到底還是做了決定:“我宋嵩,願前往蘇契勒的軍帳,與其和談!”

“好!”

秦繼勳立時朗聲道,“宋監軍既有此意,我秦繼勳與義弟德昌也願後退一步,若殺魏瞻等人的不是蘇契勒,我等必誅楊天哲!”

風沙更重,日光炙烤得人衣料發燙,宋嵩帶著親兵很快離開,而魏德昌則“撲通”一下跪在秦繼勳麵前。

“德昌,你這是做什麽?”秦繼勳俯身。

魏德昌低首,“是我對不住義兄,咱們兩個當年說好的,要共進退……”

“阿瞻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死,我亦痛心非常,”秦繼勳看向那白布遮掩的死屍,“德昌,你要相信義兄,我絕不讓阿瞻白死。”

魏德昌眼眶發紅,幾乎要浸出淚來。

秦繼勳才將義弟扶起來,回身瞧見沈同川領著幾名隨侍慢吞吞地走來,他立時喚了聲:“沈知州。”

“秦將軍可知官家最忌你們這樣的武將,雍州的軍心民心都在你們手裏,這一方勢力也就全在你們手中。”

沈同川這樣一番話說得刺耳,又意味頗深。

魏德昌眉頭皺得死緊,“沈知州,我兄弟二人絕無反心!”

“我知道,”

沈同川扯唇笑笑,“若你們真有反心,也就不會這麽多年受製於人,今日你們倒是揚眉吐氣了一把,可也教宋監軍握住把柄了不是?他啊,哪會輕易放過你們。”

“多謝沈知州今日出手相幫。”

秦繼勳朝他抱拳。

“誒,我可沒幫,”沈同川擺了擺手,目光倏爾落到一旁,隻見那身著朱紅袍衫,梳著男子發髻,眉眼秀淨的女子扶著那名長巾遮麵的年輕公子,“時隔多年,我都快忘了我的《戰馬論》,公子是何處得來?”

“雲京書肆。”

徐鶴雪言語簡短。

“它的歸宿,也隻有書肆了,”沈同川自嘲一笑,“卻是難為公子將它找出,還為我作注。”

“沈知州愛馬,亦懂養馬,此文章更於馬政有益。”

沈同川笑了一聲,搖頭,“我是個知州,哪裏能管得了馬政,倒是公子你,文章寫得好啊,比之我當年的《戰馬論》,你的文章更為鞭辟入裏,且璧坐璣馳,不蔓不枝,如此大才,我還真有心舉薦你入朝啊……”

徐鶴雪半垂眼簾,“多謝沈知州好意,我麵容有損,且病入膏肓,已斷絕入朝為官之念。”

沈同川聞言,眼底浮出一絲詫色,他複而再將麵前這個年輕人打量一番,半晌才出聲:“可惜。”

沈同川心中有些異樣,他總覺得此人的眉眼有一分熟悉,但他卻抓不住那種怪異的感覺,幹脆收斂心緒,朝徐鶴雪拱手:“單看公子文章,便知公子與我頗多相合之處,咱們也算是在文墨裏相識的人,若得空,來我府中,我必有好茶相待。”

“秦將軍,魏統領,”

沈同川又轉向秦魏二人,“告辭。”

雍州日頭最盛之時已然過去,倪素與徐鶴雪共騎一匹馬,慢慢地走在山道上,秦繼勳留在魏家軍軍營中安撫義弟魏德昌,命段嶸帶著人跟著徐鶴雪與倪素先行回營。

“想不到,昨夜你讓範叔送信去知州府,今日沈知州便真的將那位宋監軍架在火上烤……”倪素仰頭望向他的下頜,不可思議,“就因為一篇《戰馬論》?”

“沈同川愛馬,少時我隨老師去孟府拜訪,也曾見過他贈給恩師孟相公的駿馬圖,他寫的那篇《戰馬論》看似是在讚頌與邊關誌士相依為命的戰馬,實則是在諷刺積弊的馬政。”

徐鶴雪當時還未離開雲京,沈同川的《戰馬論》一出,褒貶不一,最關鍵的,是令本就得罪了宗室與高官的孟雲獻又陷於新一輪的風波說,有人說,孟雲獻借著新政,又要幹涉朝廷的馬政,更使得孟雲獻與張敬在朝中的處境艱難。

沈同川不能在馬政上施展自己的抱負,而《戰馬論》幾經沉浮,最終亦無人問津。

“大齊土地兼並之風不衰,使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而本該用來養馬的草場亦多作耕田與養羊之用,豢養馬匹的官員用心不專,部分官員私自賣馬,使得大齊雖有馬匹而能用於作戰的軍馬戰馬極少,隻能向西域番邦采買,但這到底是杯水車薪。”

“我曾不止一次與胡人的騎兵交過手,苦於大齊的軍馬良莠不齊,我便親自下令開辟草場養馬,養了一支精銳騎兵,”

徐鶴雪說著,不由側過臉,長風吹來,拂動他的衣袂與長巾,他一雙眼底映著遠處連綿的山廓,“就在居涵關。”

倪素也不由隨著他的視線望去。

如今的居涵關,已經落入丹丘胡人之手,而他作為玉節將軍時用心培養的騎兵,也早就不複存在了。

“我曾也聽人說,官家宴飲一回,就要三百多頭羊,一年下來,宮中大約要用掉四十多萬頭羊……”

倪素望著他,說,“我那時還以為是謠傳。”

“宮中用度一向如此,百姓對羊的需求同樣巨大,所以馬政不興,而‘以步製騎’,可步兵終究不比騎兵,”徐鶴雪神情沉靜,“苟安者不過以此逃避現實而已。”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

沈同川空有養馬之術卻難以施展,若宋嵩不在,則孟雲獻便有機會讓自己的人插手雍州事,如此一來,沈同川或可在雍州開辟草場,蓄養戰馬。

風似乎變得很輕,塵沙也少了許多,日光底下,倪素被徐鶴雪護在懷中,他身上的冷意卻正好緩解了盛夏的熾熱。

“徐子淩。”

她忽然喚。

“嗯?”

徐鶴雪垂眼看她,也許是在魏家軍的軍營裏與宋嵩對峙的時候曬得有點久,她的臉頰有些泛紅。

“你以前是如何騎馬的?我們一會兒再回去吧?”

她說。

徐鶴雪一言不發,卻將自己的長巾摘下,一張蒼白的麵容顯露出來,神清骨秀,他才將長巾裹上她的臉,便被她握住手腕:“你給我做什麽?段校尉他們還在後麵……”

“你的臉曬紅了。”

徐鶴雪替她整理好長巾,他沒有多少血色的唇輕啟,“不必擔心,他們追不上你我。”

倪素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手一握韁繩,隻聽馬兒嘶鳴一聲,揚蹄踏塵,幾乎飛馳。

“倪公子!”

段嶸等人慢慢悠悠的在後麵,不防那對年輕男女忽然策馬疾奔,他著急忙慌地拉拽韁繩,“你們要去哪兒啊?”

風聲漸急,倪素隱約聽見段嶸的聲音,她沒有回頭,手卻抓緊了徐鶴雪的衣袖。

漸漸的,段嶸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日光明朗清澈,靛藍的衣袂輕揚,倪素仰望他,“好厲害啊小進士將軍。”

徐鶴雪眼睫微動,低首時她麵上的長巾脫落,隨風而飛,他立時伸出一手去抓,卻正逢她的手同時伸出。

手指相觸,長巾飛揚。

四目相視間,倪素朝他彎起眼睛。

積弊的政令,宗室的貪心,權力的傾軋,是一些人的沉淪,同樣也是一些人的抗爭,大齊的千瘡百孔非隻因為一人,一君才至於此,是利益與利益的鬥爭,利益與利益的結合。

他亦因此而死。

“你在幽都百年,歸來之時,大齊還是這樣的大齊,你心中,就不失望嗎?”倪素忽然問他。

徐鶴雪將長巾重新遮住她的臉:

“我仍願寄希望於世間敢為人抱薪者,雖我死,而有後來者,不為君父,不為趙氏,隻為天下生民,不讓國土,不失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