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蘇幕遮(六)
軍營之中沒有女人的衣裳, 倪素隻得換了一件幹淨嶄新的男人衣袍,又在外麵裹了一件披風,掀開帳簾, 她最先望見坐在火堆旁的那道身影。
他亦換了一身朱紅色的衣袍,與其他兵士甲胄底下的衣裳別無二致, 手中捧了一隻瓷碗,安靜而端正地坐著。
倪素才朝他走近,他便似乎已經分辨出她的步履聲, 轉過臉來。
她走來他的身邊,黯淡無神的眸子閃過她的身影, 她的一舉一動, 他都靜默地在聽。
“還冷不冷?”
察覺到她坐在身邊, 徐鶴雪出聲。
“好多了。”
倪素伸手靠近火堆, 卻見他抬起手,循著她的方向,將瓷碗遞來, 她低眼,看見碗中熬得雪白的魚湯,熱霧微拂, 香氣撲鼻。
倪素接過來, 湯匙輕碰碗壁,她喝了一口, 抬頭看他,“你喝了嗎?”
“嗯。”
徐鶴雪頷首。
兩人還沒說幾句話, 倪素聽見一陣步履聲, 她朝另一邊望去,隻見秦繼勳與他的親兵段嶸走了過來。
“秦將軍。”
倪素要起身, 卻見秦繼勳伸手往下壓了壓,她便又坐了回去。
“二位見諒,軍營裏也沒有更好的衣裳,今夜你們就先將就一下。”秦繼勳在徐鶴雪的另一邊坐下,段嶸就站在他身後。
“不礙事。”
徐鶴雪言語簡短。
秦繼勳看著他,“還不知公子名姓?”
徐鶴雪仍舊裹著長巾,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啟唇,“倪。”
倪素喝魚湯的動作一頓,火堆中劈啪的火星子迸濺幾聲,她偏過頭,他的臉被長巾遮掩,濃密的眼睫輕垂,迎著這片火光,他的眼瞼底下有一片極淡的影子。
“原來是倪公子,那這位小娘子呢?”
秦繼勳又將視線挪向倪素。
倪素捏著湯匙,輕聲道:“小女倪素。”
秦繼勳聞言一怔,轉頭與身後的段嶸對視一眼。
竟都姓倪?
段嶸好奇地問道,“二位莫不是兄妹?”
“不是。”
倪素出聲,見段嶸與秦繼勳的視線都落來她身上,她抿了一下唇,說,“隻是巧合。”
“原來如此。”
秦繼勳點點頭,他又不由審視起徐鶴雪,“恕我冒昧,不知公子因何一直遮掩麵容?”
“幼年時曾遇見一場大火,”徐鶴雪語氣冷淡無波,“麵容有疾不得治,亦因此,我仕途不順,報國無門。”
他當年在雍州時,秦繼勳正在苗太尉的護寧軍中,並不在此地,因而秦繼勳也從未見過他,他也並不擔心秦繼勳會將他認出。
“我有一個表叔,也是生得貌醜,明明學問極好,可年近四十,亦未被錄用。”段嶸聽見他這番話,心下立時有了些感觸,“要我說,做官如何還要看這張臉皮?隻要學問好,有本事,不就行了麽?”
他嘴快,說罷見秦繼勳在瞥他,他才發覺自己失言,不由訕訕,“對不住啊倪公子,我不是說你天生貌醜……”
越說越亂,段嶸索性閉嘴。
“即使仕途不順,公子亦不願碌碌一生,故而才來雍州,以全報國之誌,雖死而生……”
秦繼勳並不知倪素口中的“雖死而生”其實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他隻以為這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決心與誌向。
他沉吟片刻,“既如此,不若倪公子便做我的幕僚,如何?”
徐鶴雪聞言,眼睫輕抬,他依舊看不見任何事物。
“榮幸之至。”
“好,”
秦繼勳一拍大腿,“既如此,那麽我有話也就直說了,勸說沈同川的事,我想還是我親自去,唯有我與他麵對麵的化解從前的不愉快,他才會信我。”
“可沈知州記仇得很……心眼可小了。”段嶸在後麵小聲嘟囔。
“我從前不清楚雲京官場上的事,也不知道他是孟相公的門生,但孟相公我卻是知道的,我想,他大抵也不是孟相公隨意收的門生,他若真知大義,我即便是學廉頗負荊請罪也使得。”
國事當頭,秦繼勳什麽都能放得下,甚至是所謂的臉麵。
“秦將軍隻需與他說清楚,宋嵩在雍州監軍時,孟相公還未回朝,但若宋嵩不在,孟相公便將有安插自己人的機會,而他沈同川亦不會再處處受人掣肘。”
徐鶴雪當年還在京時,與沈同川有過幾麵之緣,如今秦繼勳願意親自前去,倒也免了他一些麻煩。
“我知道了,二位好好休息。”
秦繼勳說罷,起身大步朝自己的軍帳走去。
“二位若有什麽需要,隻管找我就是。”段嶸匆匆與他們說了句話,便忙跟了上去。
倪素手中的瓷碗已經空了,她將其放到一旁,燃燒的火堆烤得臉有些燙,她往後挪了一下,冗長的寂靜中,她偷偷地看向徐鶴雪。
“困了嗎?”
徐鶴雪忽然開口。
倪素想搖頭,又忽然意識到他看不見,她立即說:“不困。”
“你……”
緊接著,她又忍不住問,“為什麽要說你姓……倪?”
徐鶴雪聞聲,他稍稍側臉,一雙眼睛垂著,卻循著她的方向,問:“可以嗎?”
“……可以。”
倪素低聲回應。
可是天底下的姓氏那麽多,他明明可以隨意說出一個姓氏,卻偏偏脫口而出一個“倪”字。
驀地,
倪素忽然想起他曾說過的那句——我依附於你。
她的手倏爾攥住袖子邊。
徐鶴雪已經死了,依附著她的這道殘魂,將自己在人前歸於她的姓氏之下。
“那就好。”
長巾遮掩了徐鶴雪的麵容,但他的那雙眼睛卻有了輕微的弧度。
倪素看著他,忽而從一旁拾撿起一塊幹柴來,拋入火堆的刹那,激起火星萬千,點映他的眼瞳。
他神光暗淡的眼,一刹清亮剔透。
火焰張揚亂舞,徐鶴雪猝不及防地看清她的臉,他眼底的迷茫未褪,卻聽她忽然說:“你很高興,對不對?”
她覺得自己已經能夠從他不多的情緒裏發現他的變化,他這樣一個渾身都浸透雪意的人,處處透著嚴冬的凋敝,然而,他今日卻有了一些細微的,生動的情緒。
端著一碗魚湯一個人坐在這兒的時候,他會伸出一隻手試圖感受火堆的溫度,聽見她說“可以”的時候,他的眼睛會彎。
他在月輝之下,周身浮動的瑩塵似乎都顯露了一分無聲的雀躍。
徐鶴雪稍稍有些發怔,但片刻,他“嗯”了一聲。
“為什麽?”
倪素追問道。
為什麽?徐鶴雪想起那句“雖死而生”,想起她站在他的身邊,扶著他的手臂,對秦繼勳說出的那番完整的話。
“你是第二次走到我的身邊,請人信我。”
在雲京,蔣先明遇襲的雨夜,她也是如此站在他的身邊,請蔣先明信他。
倪素立時想起蔣先明,她不由心中一緊,開口時嗓音都有些澀,“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當初將你……”
蔣先明,就是那個在雍州將徐鶴雪處以淩遲之刑的人。
碑文上的一百三十六刀,是由蔣先明親自監刑。
她至今,不敢去看他受過刑的刑台。
倪素禁不住鼻尖的酸澀,“他那樣待你,你那時為何還要救他?我若早知道,我……”
“‘鐵證’在前,民怨沸騰,他是令我受刑之人,卻並非是殺我之人。”
徐鶴雪看著她,“他是個剛直的好官,我的死,罪不在他,而是有人利用了他的剛直,使好官殺我。”
“我知道,”
倪素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衣擺,“可我還是……”
她心中裹覆陰寒,即便身在火堆旁,她亦覺得那股陰寒嵌入了骨縫,隱藏在真相之下的人太狠,太毒。
徐鶴雪完全可以憎恨蔣先明,可他沒有,他理智地麵對自己的死亡,承受剮去血肉的劇痛,甚至為了大局,他亦能摒棄前嫌,救蔣先明的命,與其一同追查代州糧草案。
“可能,是我狹隘了。”
焰光在倪素眼底跳躍,她隻要一想到身邊這個人生前所受的屈辱與痛苦,她便沒有辦法冷靜地看待蔣先明。
可他說的沒錯,蔣先明是令他受刑的那個人,卻並非是真正殺他的人。
“這不是狹隘。”
夜風吹拂徐鶴雪的長巾,他那樣一雙冷清的眼盯住她,“你從來不狹隘。”
她從不是一個狹隘的女子,她心胸寬仁,裝著世人的病痛,亦會為他,心中不平。
上一個為他不平的,是他的老師張敬。
老師已經死了。
而眼前的她,
他想要好好保護。
火堆燒得塌陷下去,又是一陣火星鋪散開來,倪素倏爾回神,一隻冰冷的手已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往身邊帶了一下,躲開濺來衣擺的碎光。
他很快鬆開她的手。
但倪素卻覺得那種被冰雪包裹的觸感仍在,她抬起眼與他相視,不遠處巡夜的兵士步伐整齊,撞得甲胄聲聲作響。
“倪素,蘇契勒的軍營我一個人去,”
倪素又聽見他的聲音,她看見他側過臉,而月華朗照,他的周身瑩塵浮動,整個人便如幻象一般令人著迷,“你聽我的話,就在這裏等我。”
遲了整整十六年,
他以鬼魅之軀,遇見這個女子。
在識得他的汙名之前,她先在流言之外,生死之外,識得他這個人,給他信任,為他辯白。
這世上,
無人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