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永遇樂(二)
張敬人頭落地之時, 雲京城中大雪彌漫。
正元帝翌日醒來,讓吳貴妃扶著在窗邊站立了片刻,碧瓦之上積雪未化, 滿目霜白。
正元帝立時吐了一口血。
“官家!”吳貴妃慌慌張張的,立即令梁神福叫人去太醫局, 又與宮娥將正元帝扶回榻上躺著。
“叫鄭堅來……”
正元帝胸口起伏。
梁神福立時躬身應,“官家,奴婢這便令人去請!”
太醫局的醫正最先趕到慶賀殿中, 跪在龍榻旁給正元帝搭脈,翰林院侍讀學士鄭堅便是在此時被梁神福領進來的。
“臣鄭堅, 拜見官家。”
鄭堅在簾外躬身作揖。
“張敬私受良田千傾的奏疏是你上的,”正元帝躺在榻上, 一雙眼睛半睜著, 根本沒有看簾後的人,“鄭卿,你可有想過你的這道奏疏, 會置張敬於死地?”
鄭堅心內一緊,今日這般局麵,確實出乎他的意料, 他上這道奏疏時, 從沒想過憑此便能使張敬獲死罪。
“臣……惶恐。”
鄭堅嘴唇微抖。
“你是該惶恐。”
正元帝在簾內冷笑一聲,隨即又猛咳一陣, “孟雲獻對他情義未絕,他的學生賀童曆來看重他這位老師, 昨日在刑台底下為他哭的那些年輕後生, 他們如今,應該都想吃你的肉, 喝你的血,將你咬碎了。”
“官家!”
鄭堅渾身一顫,屈膝下跪。
正元帝不理會他,隻一抬手,吳貴妃與醫正立即都從簾內出來,走到殿外去。
殿中隻有梁神福還在正元帝身側,服侍他用了一顆緩解頭疾的丹藥。
“張敬是一心求死,你的奏疏正好給了他機會,他頂撞朕,誅朕的心,都是為了一個‘死’字,你以為你在算計他,卻不知道你早已經是他的棋子,現如今外麵都在傳,張敬是含冤而死,那場雪就是最好的證明。”
正元帝嗓音裏透著一種疲憊的渾濁,“他臨死的那番話必定有人記在心裏,他是想用自己的命,讓那些信他的人,也信他那個投敵叛國的學生。”
“官家,徐鶴雪攜三萬靖安軍投敵叛國鐵證如山,當年蔣禦史在雍州處死徐鶴雪,我大齊臣民無不叫好,如今僅憑張敬死前的三言兩語,又無實證,實在不足為信!”
鄭堅伏趴下去,叩頭,“臣以為,代州糧草案亦有疑點!”
殿內忽然靜謐。
鄭堅滿頭是汗,心中憂懼,隻覺時刻漫長難捱。
梁神福小心地擦拭幹淨帝王的胡須,退到一旁,正元帝此時方才掀了掀眼皮,看向在簾外跪著的鄭堅,他陰鬱的神情終於緩和了些,添了一分滿意,“那就再審錢唯寅,你與審刑院去審。”
帝王語氣平淡,卻有種難言的威懾,鄭堅後背盡是冷汗,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麵,胡須顫動:“臣……領旨。”
積雪未融,今日冷得不像是三月底的春日。
鄭堅出了慶和殿,渾身近乎脫力,在外求見正元帝卻不得而入的殿中侍禦史丁進扶了他一把,與他兩個一起往階下去。
丁進一手提著衣擺,“鄭大人這便慌了?”
“官家要我與審刑院一塊兒審錢唯寅。”
鄭堅的臉色發白,“你說,這是什麽意思?”
丁進聞言,側過臉看他,“鄭大人何必多此一問,官家讓您審錢唯寅,您便去審,您難道會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兒麽?”
鄭堅也算得是天子近臣,官家被張敬以性命算計,如今回過神來,自有雷霆之怒無處發泄,今日官家這一番話,便是要他鄭堅為此擔責。
張敬的死,昨日的雪,令整個雲京流言四起,如今鄭堅隻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要此時被關押在牢的錢唯寅改證詞。
隻要錢唯寅承認代州糧草案實乃子虛烏有,他便能以此推翻張敬此前的奏疏。
“但願他錢唯寅識相些。”
鄭堅歎了口氣。
正元二十年三月底,翰林院侍讀學士與審刑院對豐州犯官錢唯寅的刑訊長達十日,但令鄭堅等人始料未及的是,刑罰再重,錢唯寅竟也咬緊牙關死不鬆口。
“錢唯寅!本官是奉官家敕令來審你,你至今竟還不肯交代你為何要作偽證?”陰暗牢獄之中,鄭堅一拍桌案,怒視著那被綁在木架之上,渾身幾乎沒一塊好皮肉的中年犯官。
他故意提官家,便是想借官家向此人施壓。
“我要認的罪,非是偽證之罪,而是倒賣官糧,貪墨官銀之罪……”錢唯寅的臉被亂發遮了半邊,他艱難地呼吸著,看見那長案後的鄭堅臉色越發鐵青,他倏爾笑起來,笑得血沫子嗆在嗓子眼兒裏,他咳嗽一陣,吐出來,“張相公以身殉道,其心其德,光明之至!我為犯官,因一時私欲錯了十幾年,枉讀聖賢書,枉做父母官!但如今我不想再錯,更不想張相公死後因我而清名沾汙!”
“認罪書上一字一句皆不作假!我錢唯寅認此罪,不認偽證之罪!此生此身無以相贖,唯有一死!”
錢唯寅嘶喊著,憋紅眼眶。
若,當年他沒有被一念之差裹挾,若,他當年能多想一想自己寒窗苦讀之時反複讀過的《橫渠四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曾是令他一讀,便會覺得渾身血熱的先賢之言,他想過自己將來要做一個好官,可是後來他在代州為官,觸及錢財,事關性命之時,他便將這些都忘了。
一步錯,步步錯。
但至少,事到如今,他不敢再錯,也終不懼死。
錢唯寅至死不肯改證詞,鄭堅與審刑院的這場刑訊終究草草收場,正元帝基於錢唯寅的認罪書與其上交的證據,問罪牽涉代州糧草案的十幾名官員。
十幾名犯官被處決,正元帝無法再回避這樁代州糧草案,四月初,正元帝下詔罪己,令代州改建道宮,安置饑餒流民,以告天下臣民。
“罪己詔一下,官家已三日沒上朝了。”
裴知遠扶著孟雲獻走到政事堂的後堂中,張敬離世後,孟雲獻生了場病,今日才勉強到宮中來議事。
“你看崇之多厲害,他想讓官家下詔罪己,官家縱是不願,也不得不如此。”孟雲獻找了張折背椅才坐下,卻見旁邊的椅子上蜷縮著一個人,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見是翰林學士賀童。
“賀學士,你怎麽在這兒睡著了?”裴知遠伸手拍了拍賀童的肩膀,“孟公在這兒呢,你快醒醒。”
賀童聽見“孟公”兩字,他睜開眼睛,一回頭果然看見孟雲獻正坐在旁邊,他立即起身朝孟雲獻作揖,但他如今這般模樣卻算不得體麵,因為窩在椅子裏睡覺,官服都有些皺皺巴巴。
孟雲獻看他胡須雜亂,“你這胡子怎麽不剃一剃?”
“這幾日除了忙老師的喪事,我還在整理老師交給我的詩稿,便忘了這些事。”賀童的嗓音有種熬過大夜的啞。
“你再是個年輕人,也不能這麽熬,崇之也不想看見你如此不珍重自己。”孟雲獻說。
聽孟雲獻提起老師,賀童不免眼眶發澀,他喉嚨動一下,抬起頭看著孟雲獻,“孟相公……”
“您可知,老師讓我整理的詩稿,是誰的?”
孟雲獻一頓,“不是他自己的嗎?”
賀童搖頭,“不是。”
“是徐鶴雪的。”
這個名字,曾被他寫在自己的文章中,被他一筆一劃地歸於糞土,賀童迷惘地望著孟雲獻,“孟相公,我曾恨他,若非他叛國,我的老師不會被流放,我的師母師兄亦不會死在流放路上……可是,老師他臨終前要我整理的詩稿,是徐鶴雪所有的詩文,都是老師親手默的。”
“我想請問孟相公,老師所言……”
賀童想起那日的刑台,想起從旁人口中聽來的,老師在斷頭台前的那番話,他喉嚨艱澀,忽然啞聲。
“你應當了解你的老師,若無實證,他必不會下此斷言,”孟雲獻接過話來,又沉默片刻,窗外明光落在椅子的扶手上,他垂著眼簾盯著看,“賀童,你老師的確是受他牽連才會被流放,但在此之前,卻是你老師與我,先害了他。”
此話一出,賀童立時心頭一震。
“當年崇之與我推行新政,不但在朝中樹敵無數,更為宗室所恨,我與崇之為武官提權,在當時便被吳岱之流大做文章,使得在邊關的徐鶴雪受多方掣肘,如今雖尚不知當年害他與三萬靖安軍受冤的人是誰,卻也很難說,其中沒有我與崇之的原因。”
孟雲獻的哀慟幾乎要碾碎他的心肺,為張敬,也為當年那個遠赴邊關,一去不回的少年將軍:“賀童,聽你老師的話,好好留存住徐鶴雪在這世間最後的一絲痕跡吧……”
……
倪素之前治好了張小娘子母親的病,這兩日,張小娘子又與同在一個巷子住的鄰裏說起她,那婦人便上門來請倪素治病。
倪素一連幾日都去婦人家中看診,她將那團光放在自己隨身的藤編小藥簍裏,即便是白日裏,她出門便會提上一盞燈,也不管旁人異樣的目光。
“青天白日,小娘子為何提燈?”
那婦人的兒媳送她離開家門,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聲。
“等人。”
倪素簡短地答了一聲,也不管那兒媳神情如何奇怪,她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提著琉璃燈盞,轉身往巷子口去。
藥簍很小,被她斜挎在身上,她時不時地總要看一眼裏麵的光,它還沒散,可也很淡,她每日都點很多的燈燭,也沒能令它變得更明亮一點。
徐鶴雪。
她想起他的這個名字。
十九歲的少年將軍在雍州服罪而死的那年,倪素才不過一兩歲,她兒時其實也聽過這個名字,說書人口中,他青麵獠牙,凶神惡煞,投敵叛國。
倪素曾經對這個名字的印象僅止於此,但從孟雲獻的那本雜記中,她讀到在所有罪惡加身之前,他的過去。
青崖州徐氏,世家大族,曾在舊朝世家林立之際,亦有過與君王共治天下之輝煌,即便後來百年之內,世族衰微,但徐氏家風嚴苛,徐氏子弟無不文武兼修。
徐鶴雪的父親徐憲是大齊聲名極盛的書法大家,卻也在胡人鐵蹄踏足屏江之際,臨危受命,封天策將軍,死守前線近十年,使丹丘胡人借屏江深入北境的計劃拖延了近十年。
徐憲因傷病而亡,他死後,屏江被胡人攻破,而徐鶴雪年僅七歲,隨母親周氏與兄長徐清雨入京。
當時先帝仍在,為徐清雨與文端公主指婚,徐鶴雪便隨母親住在公主府中。
徐清雨是文端公主的駙馬,亦是當時的大理寺少卿。
徐鶴雪七歲拜張敬為老師,他十三歲那年,母親因病去世,時年,胡人的兵馬已逼近青崖州,因母親臨終亦不忘父,徐鶴雪帶著母親的骨灰孤身一人回到青崖州將母親與父親合葬,並於混戰中安然回京。
十四歲,他進士及第,聲名響徹大齊,正是春風得意少年時,卻聞青崖州被胡人攻破。
兄長徐清雨生來多病,多年更囿於家國之憂,其時已病骨支離,聽聞故土陷落,不久便撒手人寰。
入仕在即,徐鶴雪卻在與嫂嫂一同料理完兄長的喪事之後,毅然遠赴邊關,投身苗天照將軍的護寧軍中。
十五歲,他在丹原領七百騎兵,深入胡人腹地後方,火燒胡人軍帳,以七百之數,折損胡人後方兩千人,活捉了在後方督戰的親王之子——澤冗,為在前方作戰的苗天照撕開胡人精銳的破口。
此戰,是徐鶴雪的成名之戰。
十六歲,他離開護寧軍,統領靖安軍,在飲馬湖殺得胡人肝膽俱裂,更親手殺死胡人親王多羚,奪回燕關千裏。
十七歲,他駐守居涵關,使城池固若金湯,三戰便令胡人聞風喪膽,不敢再進一步奪取北境漢地。
十九歲,他受封玉節大將軍,統領雍州三軍,這一年,是他聲名最盛之年,亦是他劍骨竹心淪落泥淖之年。
雍州城淩遲了年少的玉節將軍,從此好像再無人記得,他也曾策馬持槍,秉持一顆赤子之心,認真地護衛著他身後的大齊。
倪素在紙上讀他的生平,她好似也親眼目睹他曾經的少年意氣,後來的折戟沉沙。
他做的官,非是他老師心中期望的官。
“倪素,我真的,很想要你的信任。”
倪素推開醫館的大門,倏爾想起那夜他的這句話,她握著琉璃燈盞的手一緊,好一會兒才記起要抬步往後廊去。
可敲門聲響,她步履一滯。
倪素回頭,門外立著一個青年,他披著一件破爛的鬥篷,兜帽略微遮掩了他蒼白的臉,但他抬起來的那雙眼,瞳孔卻比尋常人的大。
烏黑而陰寒。
他步履僵硬的邁進門檻,兜帽鬆懈了些,令倪素更將他的臉看清了些。
他竟然,沒有眉毛。
“我找徐鶴雪。”
他慢吞吞地說。
倪素一震,她看著他,倏爾想起一日雨天,街上有個青年想搶她手中的包子,那時,徐鶴雪對她說,不生毛發,雙瞳有異,即為——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