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水龍吟(四)

倪素心中一動, 與他相視。

她正欲開口,卻聽馬車轆轆聲漸近,她幾乎是與徐鶴雪一同轉頭, 竟是蔣先明的馬車去而複返。

蔣先明掀簾,看向那對年輕男女, “錢唯寅跑了!”

“什麽?”

倪素愕然,她走近了些,隔著帷帽, 看見車中的確隻有蔣先明一人。

“怎麽回事?”

徐鶴雪盯住他。

“他知道你會武,所以假意答應與我走, 實際是等我與你分開後, 他好趁機逃跑!”蔣先明麵色凝重, “公子, 他與我說,他棄任逃走後,便回到代州, 在那幫人眼皮子底下躲藏,他原本是想勸曾交好的同僚任俊與他一道上京,卻發現有人剛好查到了他那位同僚的頭上。”

此事竟還有人在查?

徐鶴雪一怔, 隨即問道:“誰?”

“聽他說, 是個年輕人,姓董, 是國子監的監生,多的他也不知道, 任俊幾月前已在任上忽然暴斃, 而那個姓董的年輕人身上,隻怕有任俊的認罪書與證據。”

蔣先明想起方才在車上, 錢唯寅對他說:“一個監生也敢蹚代州的渾水,淨年你猜,他是受何人指使?我也不怕告訴你,來的路上我便是跟著他的,隻是比起他上麵的人,我更信你,所以我在快到雲京時便尋了機會躲開他,先他一步進京找你,可是淨年,我看你是不敢。”

“我猜,他有可能回頭去找那姓董的監生。”蔣先明回神,又對徐鶴雪說道。

“你可有國子監名冊?”徐鶴雪問。

“我識得田判監,你們上來,咱們這便去他那兒!”蔣先明朝他們招手。

國子監的監生有幾百人,其中姓董的有二十一人,蔣先明帶著徐鶴雪與倪素在田判監家中看過名冊,卻暫未從中找出具體是哪一人。

錢唯寅給的提醒太少了。

田判監打著哈欠,滿頭霧水地陪著蔣先明與那對年輕男女熬,見蔣先明在案前磨墨,他便問,“淨年,你這又是要寫什麽?”

“奏疏。”

蔣先明握著筆,看向他,“老田,我借你的墨與紙,又占了你的地方,之後,我還你。”

“得了,哪裏用得著你還,誰不知你一向過得清貧,唯獨極舍得買那些貴的紙筆硯墨,我這些可比不上你的,”田判監擺擺手,“隻是,你蔣禦史又要上什麽奏疏?”

蔣先明蘸了墨,看著雪白的紙頁,半晌才道:“我要翻一樁舊案。”

姓董的監生查不出,錢唯寅到底有沒有去尋此人也不好說,蔣先明也並不確定那監生究竟有沒有將所謂的證據帶回雲京,若是平安帶回,那他上麵的人知道了代州糧草案的真相後,還敢不敢重提此事?

杜琮的罪因他失蹤而暫未議定,這樁糧草案所牽涉的官員,十幾年來,要麽升,要麽死。

他們的升遷,是用百姓的血汗換來的,蔣先明思來想去,滿腦子都是錢唯寅逃跑前的那句“你不敢”。

若姓董的監生不敢,他之上的人不敢,他蔣先明也不敢,是否便要放任那些蠹蟲繼續啃噬大齊的國柱?

倪素聽見蔣先明的這句話,她不由回頭,正見蔣先明抬手落筆。

身邊人翻頁的動作已停許久,帷帽之下,他到底是個什麽神情倪素看不清,但她視線下落,停在他手指邊緣的一行墨跡。

董耀。

倪素掃了一眼,其父董成達,是個縣官。

“田判監,您對董耀此人,可有印象?”徐鶴雪忽然出聲。

田判監聽著聲音,便回轉身來,國子監中監生數百,他豈能個個都記得清楚?但這個董耀,他細細想了想,“啊,他學問不錯,尤其算學極好,前年本該有職事,但上麵查出他生父是個犯過事的武官,董成達其實是他舅舅,他改姓董之前,原姓陸,因為這個,他入官的事便一直擱置著,直到今年,張相公許他入政事堂做堂候官。”

董耀,原姓陸。

不必田判監明說,徐鶴雪心中已想起他父親的名字——陸恒。

文端長公主府校尉。

徐鶴雪曾不止一次見過陸恒,也知道他有一個沉迷算學的妻弟,若非看見董耀這個名字後麵緊跟著的“董成達”,徐鶴雪也想不起陸恒的妻弟。

而田判監後半句緊跟著的“張相公”三字,幾乎立時令徐鶴雪猛地撐著桌角站起身,“蔣禦史,錢唯寅與董耀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他們這一路來,卻未遇追殺,一直如此風平浪靜?”

蔣先明愣了一下,他隨即細細思索起錢唯寅說過的每一句話,他立時領悟,“公子,難道任俊之事有詐?”

任俊在任上忽然暴斃,而董耀卻完好無損,此二人即便再謹慎,再知道躲藏,也不可能路上如此平靜。

除非……有人故意放過董耀。

可他放過董耀的目的是什麽?難道是想借此勾出董耀背後之人,再一網打盡?

蔣先明一時肝膽俱寒。

倪素看見徐子淩撐在案上的手一顫,隨即提燈踉蹌地衝出去,她趕緊跟出去,天色將白,冷風拂麵。

簷角的銅鈴輕晃,發出清脆的聲響。

而方才先她一步從這裏走出去的人,已不見蹤影。

倪素低頭,她發現自己的衣袖邊緣竟無淡霧依附,她心中慌張極了,不顧蔣先明在身後的呼喚,提裙朝大門跑出去。

天色微白時,翰林學士賀童一如往常那般來接老師入宮,他被老內知迎入庭院,便見張敬穿了一身整整齊齊的紫色官服,他立即上前,為老師戴好長翅帽。

“老內知是怎麽了?”

賀童轉臉,看見跟隨張敬多年的老內知劉家榮眼眶發紅,便有些疑惑。

“他昨兒陪我熬了一夜,你看他,熬得眼睛都紅了。”

張敬瞧了一眼老內知,語氣平淡。

老內知喉結一動,低下頭去,“是啊,人老了,不中用了。”

賀童也沒多想,正欲請老師先行,卻見簷廊盡頭的昏暗處,似有一道身影跪在那裏,他一驚,“老師,他……”

“你別跪著,起來。”張敬也不避諱,朝那人道。

賀童看見那人站起身從陰影裏走出,是個中年男人,但他卻認不出此人。

“這是錢唯寅,今日入宮,我得帶著他去。”

張敬理了理衣袖,說道。

“可張公,董耀他還不知在哪兒……”

錢唯寅麵露擔憂。

張敬聞聲,看向他,“他來不來,其實不重要,你來了,才是我的意外之喜。”

“老師,您帶他入宮做什麽?”

賀童根本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麽。

張敬不言,他隻是將身邊這個學生端詳了一番,朱砂紅的官服,戴得端正的長翅帽,“我有些詩稿,明日你來,幫我整理。”

“學生記下了。”

賀童點點頭。

從張府到皇城的這段路,賀童已經習慣了老師的沉默寡言,隻是他總會打量一下坐在對麵的錢唯寅。

他認得此人身上的衣裳,分明是他老師的。

他猜不透老師為何要帶此人入宮,不知為何,賀童心中頗為不寧,尤其是馬車停穩在宮門口時,他見錢唯寅下了馬車,一掀衣擺便跪了下去,大喊:“罪臣錢唯寅自陳罪書,請見官家!”

他應該從未如此嘶聲力竭過,頸間的青筋都鼓起來。

“老師,他這是……”

賀童回頭,卻見張敬神情平靜,隻道,“不必管,你我入宮便是。”

賀童一向不會違逆老師,他扶著張敬下去,繞過那錢唯寅,快要走進皇城裏去時,他聽見身後的動靜,回頭一看,那錢唯寅已被數名禁軍製住,正朝宮門這邊押過來。

“老師,您不去政事堂嗎?”

今日不必早朝,張敬入宮也應該是去政事堂才對,可賀童見他卻並不打算往那邊去。

張敬搖頭,“我得先去見嘉王,你不必跟來,先去政事堂吧,我一會兒便回。”

賀童停步,他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卻又十分迷惘,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慌張,見張敬拄著拐步履蹣跚地往前走,他不由喚了一聲:“老師……”

張敬停步,回頭看他。

皇城之內,天光仿佛又明亮了些,晨霧淺薄,繚繞於這片碧瓦紅牆,張敬雙手扶在拐杖上,“賀童,我讓你整理的詩稿,你一定要好好做,知道嗎?”

“我知道。”

賀童應聲,“我等著為老師再做這些事,等了十五年。”

這一句話,竟逼得張敬眼眶發熱,他點點頭,向來古板嚴肅的麵容上浮出一個笑,“你一直是我的好學生,但我想問你心裏,是否在恨一個人?”

賀童一怔,隨即垂首,“老師,若非他犯下叛國重罪牽累您,您也不會受流放之苦,師母與師兄更不會……”

他哽咽。

“我就知道你恨他,你寫的那篇痛斥他的文章我看了,那竟是有關於他的,唯一被官家允許流傳的東西了。”

張敬走回他的麵前,極淡的日光落在碧瓦邊沿,刺得張敬眼睛微眯起來。

“老師……您為什麽提他?”

賀童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

“行了,你去吧。”

張敬言語淡淡,晨風鼓動他的衣袖,他不再看賀童一眼,轉身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往前去。

重明殿中,嘉王夫婦正收拾行裝,正元帝在氣頭上,昨日聽見嘉王再請出宮,歸彤州,他連麵也不見嘉王,隻令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傳話允準。

“昔真,這裏沒什麽東西要帶,咱們隻管回去就是。”嘉王歸心似箭,在殿中走來走去。

“殿下沒有,妾卻是有的。”

嘉王妃李昔真親自收拾著衣裙首飾,動作不緊不慢。

“既已開春,也是時候給你添新衣了,”嘉王今日的精神頭應該是自歸京以來最好的,他走到李昔真身邊,絮絮叨叨,“等我們回去,我便……”

李昔真整理衣裝的動作一頓,抬起頭看向他,正欲啟唇,卻聽殿門外有內侍道:“殿下,張相公求見殿下。”

“張相公”這三字既出,嘉王眼底浮出愕然,他幾乎是想也不想,快步走到殿門處,親自推開殿門。

晨光鋪散而來,外麵的老者滄顏華發,雖拄拐,一身紫色官服卻穿得很周正,一如嘉王記憶裏那般嚴肅,清傲。

卻,比十幾年前,老了太多。

嘉王眼眶驟紅,淚意乍湧,他顫聲:“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