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烏夜啼(四)
冬試案已破, 然而諫院與翰林院議定吳繼康的罪責便議論了整整一個月之久,兩方之間最開始還僅僅隻是在議罪這一項上總是難以統一,到後來, 兩邊人越發的劍拔弩張,日日唇槍舌劍, 急赤白臉。
眼看正是要過中秋的好日子,諫院和翰林院嘴上一個不對付,在慶和殿裏竟動起手來。
兩方當著官家的麵一動手, 官家的頭疾便犯了,引得太醫局好一陣手忙腳亂, 又要給官家請脈, 又要給官員治傷。
“賀學士啊,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們打就打唄,你跟著瞎起什麽哄?躲遠點就是了。”
裴知遠一回政事堂,便見翰林學士賀童跪在大門外邊, 他順手便將人家的官帽給掀了,瞧見底下裹的細布,“瞧你這腦袋, 嘖……”
“誰想打了?諫院那些老臭蟲簡直有辱斯文!”賀童憤憤地奪回長翅帽重新戴好, “除了蔣禦史,他們一個個的, 都在官家麵前放屁!說不過了,便動起手來, 我若不知道還手, 不助長了他們諫院的氣焰?”
眼看沒說兩句,賀童這火氣又上來了, 裴知遠點頭“嗯嗯”兩聲,還沒繼續附和呢,門裏一道聲音隱含怒氣:“賀童!你給我跪好!”
聽到老師張敬發怒,方才還理直氣壯的賀童一下蔫噠噠的,垂下腦袋不敢再說話了。
“賀學士,帽子歪了。”
裴知遠涼涼地提醒了一句,又說:“張相公在氣頭上呢,你先在外頭待會兒,我就先進去瞧瞧看。”
賀童正了正帽子,聽出裴知遠在說風涼話,他哼了一聲,理也不理。
“崇之,他畢竟身在翰林院。”
政事堂裏的官員還沒來齊整,孟雲獻瞧著張敬陰雲密布的臉色,便將手中的奏疏放到膝上,壓著些聲音道:“你雖是他的老師,可有些事啊,你是替他做不了主的。”
張敬聞聲,側過臉來瞧著他,“你莫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些什麽,要說如今這般局麵,可不就是你最想看到的麽?”
“諫院和翰林院鬧到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你還不如那蔣先明知道著急上火,倪青嵐的這樁案子,已經不單純了,他們已經不是在為倪青嵐而鬧。”
張敬咳嗽了好一陣,也沒接孟雲獻遞來的茶,自己讓堂候官斟了一碗來喝了幾口,才又接著道,“我倒是想問問你,這事兒夠了沒有?”
孟雲獻收斂了些笑意:“不夠。”
“崇之,雖說吳太師這麽久也沒見到官家一麵,可你看,今兒官家這麽一病,吳貴妃立即便往慶和殿侍疾去了。”
“吳貴妃在官家身邊多少年了,她是最得聖心的,隻吳繼康這麽一個弟弟,兩人年紀相差大,她也沒有子嗣,對吳繼康不可謂不偏疼,而官家呢,也算是看著吳繼康長大的,你以為他不見吳太師,便是表明了他的態度?”
孟雲獻望向門外那片耀眼的日光,意味深長:
“我看,官家未必真想處置吳繼康。”
中秋當日,正元帝仍臥病在床,諫院與翰林院之間的鬥爭愈演愈烈,卻始終沒有拿出個給吳繼康定罪的章程。
“聽說他有哮喘,在夤夜司裏發了病,他那個貴妃姐姐正在官家身邊侍疾,聽說是她與官家求的情……”
“官家今兒早上發的旨意,準許他回吳府裏養病……”
午後秋陽正盛,倪素聽著周遭許多人的議論聲,卻覺身上是徹骨的寒涼,恍惚間聽到身邊有人嚷嚷了聲“出來了”,她立即抬起頭。
夤夜司漆黑森冷的大門緩緩打開,一名衣著華貴的青年被人用滑竿抬了出來,他的臉色泛白,氣若遊絲般靠著椅背,半睜著眼睛。
“韓清,自從接了這冬試案,你啊,就少有個在宮裏的時候,若不是咱家今兒奉旨來這一趟,要見你還難呐。”
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才囑咐抬滑竿的人仔細些,回頭見夤夜司使韓清出來,便笑眯眯地說。
“幹爹,今兒晚上兒子就回宮裏去,中秋佳節,兒子自當是要在幹爹麵前的。”韓清麵露笑容。
“咱們這些人哪有個佳節不佳節的,官家頭疾難捱,你就是來了,咱家隻怕也是不得閑的。”梁神福拍了拍他的肩,“你有心,咱家知道的,正因如此,咱家才要提點你一句,少較真兒,當心真惹官家不快。”
這話梁神福說得很委婉,聲音也壓得很低,隻有韓清一個人聽得見。
韓清垂首,“兒子記下了。”
兩人正說著話,一旁的周挺看見了底下人堆裏的倪素,她一身縞素,額上還綁著一根白色的細布,烏黑發髻間裝飾全無。
“使尊,倪姑娘來了。”
周挺提醒了一聲。
這話不止韓清聽見了,梁神福也聽見了,他們兩人一同順著周挺的目光看去,郎朗日光底下,那一個穿著素白衣裳的年輕女子尤為惹眼。
“別讓她在這兒鬧事。”
韓清皺了一下眉,對周挺道。
周挺立即走下階去,與此同時吳繼康的滑竿也正要穿過人群,吳府的小廝們忙著在看熱鬧的百姓堆裏分出一條道來,一名小廝嘴裏喊著“讓讓”,目光倏爾觸及到麵前這個穿著喪服的姑娘,他明顯愣了一下。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隨之落在這女子身上。
“倪姑娘,你今日不該來。”
周挺快步走到倪素身邊,低聲說道。
“我隻是來看看,你們也不許嗎?”
話是說給周挺聽的,但倪素的視線卻一直停在滑竿上。
“看什麽?”
大庭廣眾,周挺並不方便與倪素細說案情。
“自然是來看看這個害我兄長性命的殺人凶手,究竟什麽樣。”
滑竿上的青年病懨懨的,而倪素這番話聲音不小,他一聽清,那雙眼睛便與之目光一觸。
隨即,他猛烈地咳嗽起來。
那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瞧見他那副一口氣好似要過不來,咳得心肺都要吐出來的模樣,便連忙道:“快!快將衙內送回府裏,太醫局的醫正都等著呢,可不要再耽誤了!”
所有人手忙腳亂地護著那位滑竿上的衙內,倪素冷眼旁觀,卻見那吳繼康居高臨下般,向她投來一眼。
他在笑。
頃刻間,倪素腦中一片空白。
好多人簇擁著吳繼康從人堆裏出去,身邊周挺低聲與她說了什麽她聽不清,她滿腦子都是方才吳繼康朝她投來的那一眼。
猶如綿密的針,不斷戳刺她的心髒,撕咬她的理智。
她轉頭,死死盯住那個人的背影。
他高高在上,被人簇擁。
“倪姑娘。”
周挺不許她往吳繼康那邊去。
周遭的百姓已散去了,此時夤夜司門前隻剩下倪素與周挺,倪素看著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抬起頭。
周挺立即鬆了手,對上她微紅的眼眶,他怔了一瞬,隨即道:“你不要衝動,他如今是奉旨回府,你若攔,便是抗旨。”
“那我怎樣才算不是抗旨?”
倪素顫聲,“小周大人,請你告訴我,為什麽他殺了人,還可以堂而皇之地被人接回?為什麽我要從這裏走出來,就那樣難?!”
為什麽?
因為吳繼康堅稱自己是過失殺人,因為官家對吳繼康心有偏頗,還因為,吳家是權貴,而她隻有自己。
這些話並不能宣之於口,若說出來,便是不敬官家。
周挺沉默了片刻,道,“倪姑娘,你想要的公道,我同樣很想給你,眼下夤夜司並沒有要放過此事,請你千萬珍重自身。”
倪素已無心再聽周挺說些什麽,她也犯不著與夤夜司為難,轉身便朝來的路去。
“小周大人,聽說翰林院的官員們幾番想定那吳衙內的罪,官家都借口臥病不予理會……官家的心都是偏的,又哪裏來的公正呢?您說會不會到最後,吳繼康的死罪也定不下來?我看咱們使尊也快管不了這事了,他怎麽著也不會與官家作對啊……”
晁一鬆歎了一口氣。
周挺也算**浸官場好些年,他心中也清楚此事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對倪素究竟有多麽不利,他英挺的眉目間浮出一絲複雜。
中秋之日,團圓之期,街上不知何時運來了一座燈山,青天白日,不少人搭著梯子點上麵的燈盞,它慢慢地亮起來,那光也並不見多好看。
倪素恍惚地在底下看了會兒,隻覺得那些人影好亂,那座燈山高且巍峨,好像很快就要傾塌下來,將她埋在底下,將她骨肉碾碎,連一聲呼喊也不及。
她好像聽見燈山搖搖欲墜的“吱呀”聲,可是她在底下也忘了要往哪一邊去,隻知道抬手一擋。
天旋地轉。
她幾乎看不清燈山,也看不清街上的人,直到有個人環住她的腰身,她迎著熾盛的日光,盯著他蒼白漂亮的麵容看了片刻,又去望那座燈山。
原來,它還穩穩地矗立在那裏,並沒有傾塌。
倪素的眼眶幾乎是頃刻間濕潤起來,她忽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下子緊緊抱住徐鶴雪。
為了讓她看起來不那麽奇怪,徐鶴雪抿了一下唇,還是悄無聲息地在人前幻化成形,任由她抱著。
他的麵前,是那樣巨大的一座燈山,那光亮照在他的臉上,映得他眼睛裏凝聚了片晶瑩的影子。
沒有人注意到他是如何出現的,而他靜靜聽著她的抽泣,仰望那座燈山,說:“倪素,你不要哭,我們還未到絕處。”
倪素淚眼朦朧,在他懷中抬頭。
徐鶴雪垂眼,“縱是官家有心袒護,也仍不能改吳繼康殺人之實,而你,可以逼他。”
怎麽逼?
倪素眼瞼微動,喃喃:“登聞院……”
“官家在乎民間的口舌,你便可以利用它,要這雲京城無人不知你兄長之冤,讓整個雲京城的百姓成為你的狀紙。”
徐鶴雪頓了一下,又說:“可是倪素,你應該知道,若你真上登聞院,你又將麵臨什麽。”
她這已不僅僅是告禦狀,更是在損害官家的顏麵,登聞院給她的刑罰,隻會重,不會輕。
“我要去。”
倪素哽咽著說。
他知道,她一定是要去的,若能有更好的辦法,他其實並不想與她說這些話,官家對於吳繼康的偏袒已經算是擺到了明麵上,他大抵也能猜得到孟雲獻此時又在等什麽。
這是最好的辦法,最能與孟雲獻的打算相合。
可是徐鶴雪又不禁想,這些官場上的肮髒博弈對於倪素來說,實在是殘忍至極。
燈山越來越亮了,幾乎有些刺眼。
周遭的嘈雜聲更重。
徐鶴雪在這片交織的日光燈影裏,近乎試探般,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發:
“倪素,你想不想吃月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