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鷓鴣天(六)
眼下還不過申時, 但盛大的雨勢卻令天色陰鬱不堪,孟雲獻匆匆走上階,將傘扔給身後跟來的小廝, 他踏進房門內便留一串濕潤的印子。
賀童等人才被張敬從內室裏轟出來,迎麵撞上孟雲獻, 便立即作揖,喚:“孟相公。”
“好端端的,怎麽忽然就吐血了?請醫工了沒有?”
孟雲獻隔著簾子望了一眼內室, 視線挪回到賀童身上。
“已經請過了,藥也用了。”
賀童回答。
孟雲獻掀了簾子進去, 苦澀的藥味迎麵, 張敬發髻散亂, 躺在**閉著眼, 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
“崇之。”
孟雲獻走到床前,喚了一聲,可看著他枯瘦的麵容, 一時間,孟雲獻又忘了自己此時該說些什麽。
“既沒有話說,又何苦來。”
張敬合著眼, 嗓子像被粗糲的沙子摩擦過, “當年咱們兩個割席時說得好好的,此生縱有再見之機, 也絕不回頭了。”
“那是你說的,”
孟雲獻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不是我。”
“你也不怕人笑話你孟琢沒臉沒皮。”張敬冷笑, 肺部裹起一陣渾濁的雜音,惹得他咳嗽一陣。
“你知道我一向不在乎這些。”孟雲獻搖頭, “崇之,當年你與我分道,難道真覺得我做錯了?若真如此,你如今又為何還願意與我共事?”
“皇命難違而已。”
“僅僅隻是皇命難違?”
冗長的寂靜。
張敬睜開眼,他看著立在床畔的孟雲獻,“你一定要問嗎?孟琢,你可知道,我此生最後悔的事,便是當年應你,與你共推新政!”
他不說對與不對,卻隻說後悔。
“孟琢,至少這會兒,你別讓我看見你。”
張敬顫顫巍巍的,呼吸都有些細微地抖,他背過身去,雙手在被下緊握成拳。
急雨更重,劈啪打簷。
孟雲獻邁著沉重的步子從張宅出來,被內知扶著上了馬車,一路搖搖晃晃的,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家。
“瞧你這樣子,是見到了還是沒見到啊?張先生如何?”孟雲獻的夫人薑氏撐著傘將他迎進門。
“見到了。”
孟雲獻堪堪回神,任由薑氏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他躺在**病著,哪裏還能攔我,可是夫人,今兒他對我說了一句話。”
“什麽話?”
“他說,至少這會兒,別讓他看見我。”
聞聲,薑氏擦拭他衣襟的動作一頓,她抬起頭。
“沒有橫眉冷對,亦不曾罵我,他十分平靜地與我說這句話,”孟雲獻喉結動一下,也說不清自己心頭的複雜,“卻讓我像受了刑似的……”
“活該。”薑氏打了他一下,“你受的什麽刑?當年拉他入火坑的是你,後來放跑他學生的也是你,他如今就是拿起根棍子打你,那也是你該受的!”
“我倒寧願他拎根棍子打我。”
孟雲獻接了薑氏遞來的茶碗,熱霧微拂,他的眼眶有些熱,抬起頭,他望向簷外的婆娑煙雨,徐徐一歎:“當年崇之是看了我的《清渠疏》才與我一起走上這條道的,可後來官家廢除新政時,對我是貶官,對他卻是流放,他這一被流放,妻兒俱亡……”
“阿芍,我身邊有你,可崇之身邊……有誰?”
……
天色黑透了,周挺攜帶一身水氣回到夤夜司中,韓清陰沉著臉將一案的東西掃落,怒斥:“昨日才上過朝的人,今兒天不亮你們就搜去了,怎麽就找不到!”
周挺垂眼,沉默不語。
今日天不亮時那林瑜張了口,吐出個“杜琮”來,那杜琮是何人?不正是上回來夤夜司撈過苗太尉的兒子苗易揚的那位禮部郎中,戶部副使麽?
幾乎是林瑜一招供,周挺便領著親從官們去杜府拿人,可出人意料的是,杜琮失蹤了。
周挺冒雨搜了一整日,也沒有找到杜琮。
“沒了杜琮,此案要如何查下去?”韓清當然不認為那杜琮便是此案的罪魁禍首,杜琮已經在朝為官,又無子嗣要他冒這樣的險去掙個前程。
那麽便隻有可能是他得了什麽人的好處,才利用起自己的這番關係,行此方便。
“使尊,藥婆楊氏已經招供。”
周挺說道,“她證實,的確有人給了她十兩金,要她對阿舟的母親下死手,抓回來的那幾名殺手中也有人鬆了口,他們是受人所雇,去殺楊氏滅口。”
“既都是受人所雇,雇主是誰,他們可看清楚了?”韓清問道。
“並未。”
周挺頓了一下,想起那名從簷上摔下來的領頭的殺手,“但我覺得,其中有一人,與他們不一樣。”
既與那些人不一樣,那便一定是知道些什麽了?韓清才接來身邊人遞的茶碗,便“砰”的一聲擱下,“既如此,周挺,那你就盡快讓他開口!”
“是。”
周挺垂首。
雲京的雨越來越多了,這幾日就沒有個晴的時候,到了晚上也見不到月亮,倪素隻好去永安湖畔,打算多折一些柳枝回家。
朝中一個五品官員失蹤,整個雲京鬧得翻沸,倪素總覺得這件事與她兄長的案子脫不開幹係,但周挺不出現,她也並不能貿然去夤夜司打聽。
“我記得之前便是那個杜琮從中說和,才讓夤夜司早早地放了苗易揚。”
倪素小心地避開沾水的石階,墊腳折斷一枝柳條,她忽然意識到,“若調換我兄長試卷的真是他,那如今他浮出水麵,苗二公子豈不是又添了嫌疑?”
畢竟杜琮在風口浪尖上為苗易揚作保,如今杜琮失蹤,那麽被他擔保過的苗易揚,豈不是又要再回一趟夤夜司?
“如今這樁案子若不查出個真凶,是不能收場的,”徐鶴雪注意著她的腳下,“所以,苗易揚便是那個被選定的‘真凶’。”
“但你也不必憂心,那夜去殺藥婆楊氏的殺手,還在夤夜司受審。”
“我知道。”
倪素聽著雨珠打在傘簷的脆聲,墊腳要去夠更高一些的柳枝,卻看見一隻手繞過她。
雨水淅瀝,柳枝折斷的聲音一響。
濕潤的水霧裏,倪素在傘下回頭,他蒼白的指骨間,點滴水珠落在她的額頭。
“你冷不冷?”
河畔有風,徐鶴雪看見她的右肩被風吹斜的雨絲浸濕。
綠柳如絲迎風而**,倪素搖頭,任由他接過滿懷的柳枝,自己則從他手中拿來雨傘,避著濕滑處走出這片濃綠。
“其實我不用你做這些。”
雨露沙沙,路上行人甚少,徐鶴雪抱著柳枝跟在她身邊。
“可是一直下雨,總不能讓你一直忍著。”倪素步子飛快,隻想快點回去換掉這雙濕透了的鞋子。
“你是人,你的幹淨,比我的重要。”
徐鶴雪垂眸,看見她腳上那雙繡鞋已被泥水弄得髒透了。
倪素聞聲,忽的停下步子。
“為什麽一定要這樣說呢?”
倪素撐著傘,望著他,“你的也很重要啊。”
她也許不知她這句話對他來說的重量,徐鶴雪眼瞼微動,幾乎一顫。
這一段路,
即便她走得很快,她撐的這柄傘,一直都穩穩地遮蔽在他的頭頂,哪怕她的舉止在尋常人眼中那樣奇怪。
“我若不給你撐傘,你一定不會傷寒生病,但就算你是鬼魅,你也應該不會喜歡身上濕漉漉的。”
倪素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往前走,“我不沐浴就會覺得不舒服,難道你不是這樣嗎?你看,我們其實差不多。”
她試圖用“差不多”這三個字,去溫柔包容她與他之間最本質的區別,可終究,差若豪氂,謬以千裏。
回到南槐街的醫館,倪素看見晁一鬆在簷下等著,便立即走上前去:“晁小哥,你怎麽來了?”
“倪姑娘折這麽多柳條做什麽?”
晁一鬆瞧見她懷中抱了一把柳枝,有些疑惑。
“晁小哥不知,柳枝也是一味藥。”倪素說道。
“啊,那我還真不知,”晁一鬆撓了撓頭,想起了自己的來意,跟著倪素進了屋子,接來她的茶水便道,“姑娘是否已聽說有位杜大人失蹤的事兒了?”
“聽說了。”
倪素躲著晁一鬆的視線將針線活收拾好,藏起裏麵還沒做好的男子衣裳,“難道他便是做主調換我兄長試卷的人?”
晁一鬆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是的,隻是如今他失蹤了,咱們把雲京城都翻了個底兒朝天,也沒見著他人,我們小周大人叫我來便是與姑娘說這件事,好教姑娘安心些,可不要再去摻和危險的事了。”
周挺意在警告她一個女子不要再輕舉妄動,但晁一鬆沒好意思說得嚴厲些,隻得委婉許多。
“請小周大人放心,我不會了。”倪素說道。
晁一鬆聽她這麽說,自己也算鬆了口氣,“也不知那杜大人是插了翅膀還是怎麽的,竟就這麽憑空消失了,不過那天夜裏抓的藥婆和殺手還在夤夜司,小周大人正審呢。”
“那位杜大人是什麽時候失蹤的?”
倪素在桌前坐下來。
“說來也怪,他前一日還上過早朝呢,當夜韓使尊撬開了一個林大人的嘴,我跟著小周大人找到他家裏去時,就剩他幹爹和他妻子兩個,他什麽時候不見的他們倆都全然不知。”
這也不是什麽不能說的,晁一鬆喝茶吃著糕餅,便與倪素說起那杜琮,“我這兩日可聽了他不少事,聽說他原本是軍戶,以前他是北邊軍中的武官,十五年前認了一位文官做幹爹,一個二十多歲的武官,認了一個三四十歲的文官當爹,你說好笑不好笑?”
晁一鬆嘖了一聲,“聽說那會兒他官階其實比那文官還高呢,但咱大齊就是這樣,文官嘛,天生是高武人一等的,他得了這麽個幹爹,後來呢,娶了這個幹爹孀居在家的兒媳,也不知道怎麽走的關係,聽說還改了名字,就這麽一路,升任朝官五品。”
倪素正欲說話,卻聽身後步履聲響,她回頭,看見徐鶴雪不知何時已將柳枝放好,他身上的衣裳沾著水珠,他的臉色有些怪異。
可晁一鬆在,倪素不方便喚他。
“倪素,你問他,那杜大人從前叫什麽?”徐鶴雪抬眸,盯住坐在她對麵的晁一鬆。
倪素雖不明所以,卻還是回頭,問晁一鬆道:“那你知不知道,杜琮以前叫什麽名字?”
這幾日夤夜司中沒少查杜琮的事兒,晁一鬆認真地想了想,一拍大腿,“杜三財!對,就這個名兒。”
徐鶴雪瞳孔微縮,強烈的耳鳴襲來。
倪素看見他的身形化為霧氣很快散去,她心中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覺,便與晁一鬆說了幾句話,等他離開後,便趕緊跑去後廊。
“徐子淩。”
倪素站在他的房門外。
房中燈燭閃爍,徐鶴雪望見窗紗上她的影子,“嗯”了一聲。
“你……”
倪素有點想問他的事,可是看著窗紗裏那片朦朧的燈影,她抿了一下嘴唇,說,“我去給你煮柳葉水。”
她的影子消失在紗窗上。
徐鶴雪還盯著那扇窗看,半晌,他的衣袖覆住眼睛。
丹原烽火夜,鐵衣沾血。
十四歲那年,他在護寧軍中,被好多年輕的麵孔圍著,喝了此生第一碗烈酒,嗆得他咳個不停,一張臉都燒紅。
他們都笑他。
“小進士酒量不好啊,這可得再練練啊!”年輕的校尉哈哈大笑。
他年少氣盛,一腳勾起一柄長槍來,擊破了那校尉手中的酒壇子,與他在眾人的起哄聲中打過。
“薛懷,你服不服?”
他以膝抵住那校尉的後背。
“你們徐家的功夫,我能不服麽?”校尉薛懷也不覺丟臉,仍然笑著,“你年紀輕輕,便有這樣漂亮的功夫,小進士,那群胡人該吃你的虧了!”
酒過三巡,他枕著盔甲在火堆旁昏昏欲睡。
一名靦腆的青年忽然湊了過來,小聲喚:“徐進士。”
“昂?”
他懶懶地應。
“你才十四歲便已經做了進士,為何要到邊關來?”青年說話小心翼翼的,手中捏著個本子,越捏越皺。
“你手裏捏的什麽?”
他不答,卻盯住青年的小本子。
“哦,這個,”青年一下更緊張了,“徐進士,我,我想請您教我認字,您看可以嗎?”
“好啊。”
他第一次見軍營裏竟也有這般好學之人,他坐起身來,拍了拍衣袍上的灰痕,問:“你叫什麽?”
火堆的光映在青年的臉上,他笑了一下,說:“杜三財。”
徐鶴雪棲藏於眼前這片遮蔽起來的黑暗裏,他的指節收緊,泛白,周身的瑩塵顯露鋒利棱角,擦破燭焰。
杜三財竟然沒有死。
他到底,為什麽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