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菩薩蠻(四)
倪素吃了小半碗粥又睡過去,隻是身上疼得厲害,她睡得也並不安穩,聽見值房那邊鐵柵欄開合的聲音,她立即睜開眼睛。
“周挺,將人提出來。”
倪素隻聽見這樣一道聲音,隨即一陣腳步聲匆匆而來,幾名親從官出現在牢門處,正要解開那銅鎖。
燈燭燒了半夜,徐鶴雪已然好受許多,他的魂體也不像之前那樣淡,看著那幾名親從官開鎖進來扶起倪素,他也沒有現身,隻是觸及倪素看過來的目光,他輕輕搖頭,對她道:“不要怕。”
他不現身,就隻有倪素能聽見他的聲音,那幾名親從官是半點也察覺不到,將倪素帶出牢門,趟著刑池裏的水,將她綁到了刑架上。
冰冷的鐵鏈纏住她的雙手與腰身,更束縛著她的脖頸,使她不得低頭,更無法動彈,隻能望著那位坐在刑池對麵,作宦官打扮的大人。
“倪姑娘初來雲京,究竟是如何發現你兄長屍體在清源山的?”
韓清接來身邊人遞的茶碗,審視她。
“兄長托夢,引我去的。”
倪素氣音低弱。
韓清才要飲茶的動作一頓,他眼皮一挑,“倪姑娘不會以為,咱家的夤夜司比他光寧府衙還要好糊弄吧?”
立在刑架身後的親從官一手收緊鎖鏈,迫使倪素後背緊貼刑架,擠壓著她受過仗刑的傷處,同時她頸間的鐵鏈也一道收緊,如此屈辱的桎梏,迫使她不得不仰頭。
“我不信您沒問過光寧府的田大人,”
倪素痛得渾身發抖,嘴唇毫無血色,“我初到雲京本沒有什麽人脈手段,我若還有其他解釋,又何必在光寧府司錄司中自討苦吃?還是說,大人您有比我更好的解釋?”
韓清見此女孱弱狼狽,言語卻還算條理清晰,他不由再將其打量一番,卻道:“姑娘如何沒有人脈?一個時辰前,太尉府的人都跑到我夤夜司來問過你了。”
“我的信是何時送到太尉府的,大人不知麽?”
倪素被鎖鏈纏緊了脖頸,隻得勉強垂眼看向他,“若非身陷牢獄,我也輕易不會求人。”
立在夤夜司使尊韓清身邊的汲火營指揮周挺聞言,眼底稍露詫色,區區弱質女流,在男人都少不得害怕的夤夜司刑架上,言辭竟也不見憂懼。
“倪姑娘有骨氣,可僅憑那推官田啟忠的一個黃符,就要我等相信你這番荒誕言辭,你是否太過天真了些?”
韓清將茶碗扔給周挺,起身接來一根長鞭,那長鞭隨著他走入刑池而拖在水中,其上密密麻麻的鐵刺閃爍寒光。
與夤夜司的刑罰相比,光寧府的那些便隻能算作小打小鬧。
長鞭的手柄抵上倪素的臉頰,那種徹骨的冷意令她麻木,她對上韓清那雙眼,聽他道:“這鞭子是男人也熬不住的,倪姑娘,你猜這一鞭下去,會撕破你多少皮肉?”
他說得過於森冷血腥,倪素佯裝的鎮定被擊潰,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卻聽韓清一揮鞭,重重擊打水聲的同時厲聲質問:“還不肯說實話麽!”
“我所言句句是真!”
激**起來的水花打在倪素的臉頰。
“好,”
韓清揚鞭,水聲滴答,“姑且當你所言是真,那你既知道自己很有可能無法解釋,你為何不逃?”
“我為何要逃!”
倪素失控,眼眶紅透。
這一刹,刑房內寂靜到隻剩淅瀝水聲。
徐鶴雪立在刑池旁,“倪素,記得我與你說過什麽嗎?”
倪素方才聽清他的話,便見韓清忽然舉鞭,作勢朝她狠狠打來,倪素緊閉起眼:“大人如何明白!”
預想的疼痛沒有來,倪素睫毛一動,睜開眼,正看清近在咫尺的鞭身上,尖銳細密的鐵刺猶帶沒洗淨的血漬。
“至親之重,重我殘生。”
她喃喃似的。
韓清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他過分肅正的麵容上顯露一絲錯愕,“你……說什麽?”
“我不逃,是要為我兄長討一個公道,我的兄長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倪素的氣力都快用盡了,“哪怕我解釋不清自己的緣故,我也要這麽做。”
韓清近乎失神般,凝視她。
“使尊?”
周挺見韓清久無反應,便出聲喚。
韓清回神,手中的鐵刺鞭卻再不能握緊,他盯著那刑架上的年輕女子,半晌,他轉身走出刑池。
水珠在袍角滴答不斷,韓清背對她:“倪姑娘真是個聰慧的女子,你那番冤者托夢的說辭我一個字都不信,但正如你心裏所想的那樣,不論是光寧府還是我夤夜司,都不能憑你言辭荒誕便定你的罪,大齊律沒有這一條。”
韓清轉過身,扔了手中的鐵刺鞭,“太尉府二公子如今也是個朝奉郎的官身,他來問,我自然也不能不理會。”
這般心平氣和,仿佛方才執鞭逼問的人不是他。
夤夜司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天色也愈發有泛白之勢,晨間的清風迎麵,倪素被人扶出夤夜司還有些恍惚,從光寧府的牢獄到夤夜司的牢獄,這一天一夜,好似格外冗長。
“倪姑娘放心,你兄長的案子咱們使尊已經上了心,事關冬試,他必是要查個水落石出的。”
周挺命人將倪素扶到太尉府派來的馬車上,掀著簾子在外頭對她說道。
倪素點頭,看他放下簾子。
“小周大人何時這般體貼人?還讓人家放心……”一名親從官看那馬夫趕著馬車朝冷清的街上去,不由湊到周挺身邊,用手肘捅了捅他。
“少貧嘴,人雖從這兒出去了,可還是要盯著的。”
周挺一臉正色。
那親從官張望了一下漸遠的馬車,“不過我還真挺佩服那小娘子,看起來弱質纖纖,卻頗有幾分骨氣。”
多的是各色人犯在夤夜司裏醜態畢露,這倪小娘子,實在難得。
馬車轆轆聲響,街巷寂靜。
倪素蜷縮在車中,雙眼一閉就是那夤夜司使尊韓清朝她打來的鐵刺鞭,她整張臉埋在臂彎裏,後背都是冷汗。
“韓清沒有必要動你,”
清冷的聲音落來,“他方才所為,無非攻心。”
倪素沒有抬頭,隔了好一會兒,才出聲:“為什麽他聽了你教給我的那句話,就變了臉色?”
“因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倪素聞聲,抬起頭,竹簾遮蔽的馬車內光線昏暗,年輕男人坐在她的身邊,眸子不甚明亮。
“什麽意思?”
“他當年也有過與你相似的境遇,那句話,便是那時的他說與人聽的。”
“那你怎麽會知道?”
倪素望著他,“你生前也是官場中人嗎?”
徐鶴雪沒有否認。
“韓清幼年受刑入宮,他唯一的牽掛便是至親的姐姐,那時他姐姐為人所騙,婚後受盡屈辱打罵,他姐姐一時失手,刺傷其夫,深陷牢獄將獲死罪。我教你的那句,便是他跪在一位相公麵前所說的第一句話,那時,我正好在側。”
“那後來,他姐姐如何了?”
“那相公使人為其辯罪,官家開恩,免除死罪,許其和離。”
徐鶴雪所說的那位相公,便是孟雲獻,但當年孟雲獻並未親自出手,而是借了旁人的力促成此事。
所以至今,除他以外,幾乎無人知道韓清與孟雲獻之間這段恩義。
“難怪你讓我不要怕。”
倪素終於知道,那句“至親之重,重我殘生”為何是殘生了,“可是我看見他手裏的鐵刺鞭,還是很害怕。”
怕那一鞭揮下來,上麵的鐵刺就要撕破她的血肉。
“你已經足夠勇敢了。”
遮蔽光線的馬車內,徐鶴雪並不能將她看得清楚。
倪素搖頭,“那是因為我知道你在。”
“你在看著我,我會覺得我至少還有一些底氣在,”她的聲音很輕,“我隻能盡力抓住你給我的那一分勝算。”
徐鶴雪垂著眼睫,沒有說話。
“你有沒有聞到什麽味道?”
他出神之際,卻聽倪素忽然問。
徐鶴雪下意識地抬眼,也看不清她的神情,他有點茫然,“嗯?”
“老伯。”
倪素盡力提高了些聲音。
外頭的馬夫聽見了,回頭應了一聲,“小娘子您怎麽了?要到咱們太尉府還要過幾條街呢!”
“請幫我買兩塊糖糕。”
倪素說。
街邊的食攤總是天不亮就擺好,食物的香氣飄了滿街。
馬夫停了車,買了兩塊糖糕掀開簾子遞給趴在車中的倪素,又瞧見她身上都是血,嚇人得緊,便道:“我這就趕緊送您回府裏,二少夫人一定給您請醫工。”
簾子重新放下,徐鶴雪的眼前從清明到模糊,忽然有隻手將油紙包裹的糕餅塞到他手中。
“我答應過你,要給你買糖糕吃。”
徐鶴雪垂眼,看著手中的糖糕,他有片刻的怔愣。
熱霧微拂,
好似融化了些許他眉眼處的冷意。
再抬起眼,徐鶴雪捧著那塊熱騰騰的糖糕,輕聲道:“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