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菩薩蠻(二)
司錄司外煙雨正濃,獄中返潮更甚,倪素瑟縮在簡陋木**,冷不丁的鎖鏈碰撞一響,刺得她眼皮微動。
嶙峋牆壁上映出一道影子,輕微的步履聲臨近,牆上黑影更成了張牙舞爪的一團,很快籠罩過來。
一隻手猛地扣住倪素的後頸,倪素一刹驚醒,卻被身後之緊捂住了嘴,她的嗓子本是啞的,身上也沒力氣,她奮力掙紮也無濟於事,隻見那人在她身後騰出一隻手來,從枯草堆中抓出來那條沾血的汗巾一下子繞到她的頸間。
頃刻,汗巾收緊,倪素瞪大雙眼,她幾近窒息,原本煞白的臉色漲紅許多,她仰著頭,看見一雙凶悍陰沉的眼。
男人作獄卒打扮,仗著她受了刑杖隻能伏趴在**,便一膝抵在她的後背,一手捂著她的嘴,另一隻手用力拉扯汗巾。
倪素的臉色越發漲紅,像是有一塊大石不斷擠壓著她的心肺,汗巾上濕潤的血漬濡濕了她的脖頸,男人見她越發掙紮不得,眼底正有幾分陰狠的自得,他手上正欲更用力,卻猛地吃痛一聲。
倪素咬著他的手指,她此時已不知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道,唇齒都是麻的,她隻顧收緊齒關。
十指連心,男人痛得厲害也不敢高呼,他胡子拉碴的臉上更添戾色,更用力地拉拽汗巾,迫使伏趴的倪素不得已隨之而後仰。
纖細的脖頸像是要被頃刻折斷,胸腔裏窒息的痛處更加強烈,倪素唇顫,再咬不住男人的手。
男人正欲用雙手將其脖頸勒得更緊,卻覺身後有一陣凜風忽來,吹得獄中燈火亂晃,可這幽深牢獄裏,窗都沒有,又怎會有這般寒風?
男人後脊骨發涼,才要回頭,卻不知被什麽擊中了後頸,頸骨脆響,他來不及呼痛,便重重倒下去。
頸間驟然鬆懈,倪素禁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又一陣猛咳,眼皮再抬不起來,她隻感覺有一隻冰涼的手輕撫了一下她的後背,又喚了聲“倪素”。
木**的姑娘連咳也不咳了,徐鶴雪摸索著去探她的鼻息,溫熱的氣息地拂過他沒有溫度的指節,竟有輕微癢意。
“她是受了殺威棒,但田大人也找了醫工,還叫了人給她上藥……”值房內的獄卒領著夤夜司的幾位親從官過來,正說著話,不經意抬頭一瞧,卻傻眼了,“這,這怎麽回事?”
本該綁在牢門上的鐵鏈銅鎖竟都在地上。
夤夜司的親從官們個個色變,比獄卒反應更快,快步過去,踢開牢門,牢頭和幾個獄卒也忙跟著進去。
一名親從官試探了**那女子的鼻息,見他們進來,便回過頭來,指著地上昏迷的男人:“認識他嗎?”
“認,認識,錢三兒嘛……”
一名獄卒結結巴巴地答。
那親從官麵無表情,與其他幾人道:“咱們快將此女帶回夤夜司。”
隨即,他又對那牢頭與幾名獄卒說:“此獄卒有害人之嫌,我等一並帶回夤夜司,之後自有文書送到光寧府尹正大人手中。”
牢頭嚇得不輕,哪敢說個不字,隻管點頭。
倪素在睡夢中隻覺自己喉嚨好似火燒,又幹又痛,她神思混沌,夢裏全是清源山上的那座泥菩薩廟。
她夢見那尊泥菩薩後背殘破,露出來空空的內裏,猶如螢蟲般的魂火密密麻麻地附著其中,慢慢地在她眼前拚湊成兄長的模樣。
倪素猛地睜眼,劇烈喘息。
此時她方才發現自己好像又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零星幾盞燈嵌在平整的磚牆之上,精鐵所製的牢門之外便是一個四方的水池,其中支著木架與鐵索,池壁有不少陳舊斑駁的紅痕,空氣中似乎還隱約彌漫血腥的味道。
一碗水忽然遞到她的麵前,倪素本能地瑟縮了一下,抬頭卻對上一雙空洞無神的眼。
徐鶴雪沒聽見她說話,也感覺不到她觸碰瓷碗,他便開口道:“喝一些,會好受許多。”
在她昏迷的這幾個時辰,他就捧著這一碗水一直坐著。
倪素口中還有鐵鏽似的血味,是她咬住那個男人的手指時沾的,她不說話,順從地抵著碗沿喝了一口,又吐掉。
血味衝淡許多,她才又抿了幾口水,這已然很費力氣,待徐鶴雪將碗挪開,她又將臉頰抵在**,啞著聲音問:“這是哪兒?”
“夤夜司。”
徐鶴雪摸索著將碗擱到一旁,垂著眼,“比起光寧府的司錄司,夤夜司於你要安全許多。”
夤夜司受命於天子,掌宮城管鑰、木契,督察百官,刺探情報,不受其他管束,擔得“人間陰司”之稱。
“你做了什麽?”倪素幹裂的嘴唇翕動,聲音低弱。
“我請人代寫了一道手書,將你的事告知給夤夜司的使尊韓清,官家再推新政,冬試便是他的第一道詔令,你兄長是參與冬試的舉子,夤夜司聞風便動,絕不會輕放此事。”
其中還有些隱情,譬如夤夜司使尊韓清舊時曾受當朝宰執孟雲獻恩惠,此人應是心向於孟,而孟雲獻這番拜相,第一把火還不曾燒。
既還不曾燒,那麽不如便從冬試開始。
“隻是不料,這麽快便有人對你下手。”
徐鶴雪之所以冒險送手書給夤夜司,便是擔心藏屍之人一旦得知事情敗露,會對倪素痛下殺手以絕後患。
比起光寧府司錄司,夤夜司才是鐵桶一般,外麵人的手輕易伸不進來。
“能這樣快收到消息的,一定不是普通人。”光寧府推官田啟忠帶人將兄長的屍體與她帶回城內時天色尚早,也隻有靠近光寧府的少數人看見,能在官府裏聽到消息並且知道她在司錄司中,又如此迅速地買通獄卒來殺她,怎麽看,也不是普通人能夠有的手段。
她沙啞的嗓音透露幾分頹喪哀慟,“徐子淩,若按他們所說的時間推算,我兄長被害時,我與你正在半途。”
徐鶴雪靜默半晌,才道:“一旦夤夜司插手此事,自會有人讓其水落石出。”
“會嗎?”
倪素恍惚。
“那你可要放棄?”徐鶴雪什麽也看不見,隻能循著她的方向,“倪素,你若真要放棄,在光寧府司錄司獄中,你就不會花錢請獄卒去太尉府送信了。”
倪素沒說話。
她讓獄卒送去太尉府的那封信其實是岑氏親手所寫,當年南邊流寇作亂,倪素的祖父救過澤州知州的命,那位知州姓蔡,他的孫女蔡氏如今正是太尉府二公子的正妻。
岑氏寫這封信提及這段舊事,也不過是想讓倪素在雲京有個投奔之處。
“你哪裏有錢請人代寫手書?”
倪素忽然出聲。
徐鶴雪不防她這麽一問,他先是一怔,隨即垂下眼睫,“用了你的,等你從夤夜司出去,我會還給你。”
“你離世十幾年,在雲京還有可用的銀錢嗎?”
倪素咳嗽了幾聲,嗓子像被刀子割過似的。
“我也有位兄長,他年長我許多,在家中受嫂嫂管束,常有身上不得銀錢用的時候,”徐鶴雪主動提及自己的生前事,本是為安撫她此時的難受,但好些記憶盤旋而來,他清冷的麵容上也難掩一絲感懷,“我那時年幼,生怕將來與兄長一般娶一個潑辣夫人,不許我買糖糕吃,我便藏了一些錢埋在一棵歪脖子樹下。”
倪素身上疼得厲害,神思有些遲緩,卻也能察覺得到,這道孤魂正以這樣的方式安撫她的不堪,她眼眶裏還有些因疼痛而濕潤的淚意,扯了扯唇:“你喜歡糖糕啊?”
徐鶴雪想了想,說:“我已經不記得它的滋味了。”
倪素“嗯”了一聲,這獄中燈燭暗淡,她望著他:“你是為我去請人寫手書的,我怎麽可能讓你還我。”
“徐子淩,等我出去了,我請你吃糖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