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臨江仙(六)

“我的傷多是生前所受,你不必多想。”

衣冠之下肌膚緩慢皸裂,滿身的刀傷劍痕洇濕他的衣衫,徐鶴雪盡力攏緊衣袖,不欲讓她再看。

他沒有血肉之軀,身上的傷與所流的血,其實都是魂體受損的具象表現,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樣帶著滿身傷口,淌出殷紅血液,但其實那血液,是他減損的魂火。

隻要他在陽世動用術法,那麽不論他生前還是死後所受之傷,都將成為嚴懲他的刑罰。

可這些,徐鶴雪並不願對她講。

“可是你幫我,的確會讓自己很痛苦。”縱然他常是一副病弱之態,但倪素也能分得清他此時比之以往又是何種情形。

難怪,從虹橋之上到此間客棧,他走得很慢,比往常要慢許多。

“我雖通醫術,卻於你無用,”倪素蹲下去,知道他不願讓她碰,她隻將雙手放在床沿,“你告訴我,我要怎麽樣才能幫你?”

徐鶴雪垂著眼簾,看倪素趴在他的床沿,她身後數盞燈燭同燃,明亮暖融的光線為她的發髻鑲上一層淺金的茸邊。

“請你再點一盞燈。”

他說。

“好。”倪素聞聲立即起身,回到桌前再添一盞燈燭,她放穩燭台回頭,見徐鶴雪一手扶著床柱,緩緩坐起身。

他又在看窗外。

倪素順著他的視線轉身,欞窗畔,絲線般的銀光纏繞著一粒魂火。

“倪素。”

身後傳來他虛弱的聲音:“找到了。”

雲京夜落小雨,不減夜市風光,氈棚底下多的是消夜閑談之人,臨河的瓦子裏燈火通明,層層燈影搖落雲鄉河上,掛燈的夜船慢慢悠悠地從橋洞底下穿過。

街市上人太多,何況天子腳下,本不許騎馬夜馳,倪素在人群裏疾奔,綿軟如絲的小雨輕拂她的麵頰,多少雙陌生的眼睛在她身上短暫停留,她渾然不覺,隻知道跟著那一粒旁人看不見的魂火跑。

雲京城門猶如伏在晦暗光線裏的山廓,倪素眼睜睜看著那粒魂火掠過城牆,她倏爾停步,看向那道緊閉的城門前,身姿筆挺,盔甲冷硬的守城軍。

一陣清風吹斜了雨絲,天邊悶雷湧動,倪素隻覺被一隻手攬住腰身,她抬頭望見一個人的側臉。

又濃又長的睫毛在他的眼瞼底下留了片漂亮的影子,倪素手中提燈,頃刻乘風而起,隨著他悄無聲息地掠去城牆之上。

燈影在頭頂輕輕一晃,城門處與城樓上的守城軍幾乎是同時抬頭,卻隻見夜幕之間,雨霧愈濃。

風雨迎麵,倪素看見其中夾雜瑩塵浮動,立即去拉他的衣袖:“我們快下去。”

哪知話音才落,徐鶴雪便脫了力似的,失去支撐,與她一齊墜向林梢之下。

雨聲沙沙的,預想的疼痛沒有來,倪素睜眼,最先看見玄黑銀鶴紋的衣袂,她躺在一個人的懷裏。

那是比打在她臉頰的雨要冷百倍的懷抱。

“徐子淩,你怎麽樣?”倪素立即起身。

徐鶴雪搖頭,骨節修長的手指一抬,倪素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發現了那粒漂浮的魂火。

“我兄長怎麽會在雲京城外?”

倪素心中越發不安,也更覺怪異。

“跟著它,就知道了。”

徐鶴雪扶著樹幹起身,鬆枝上的雨水滴下來,淌過他的指節。

燈籠裏最後一點焰光被雨水澆熄,倪素本能地抬頭去看他的眼睛,果然,漆黑又空洞。

倪素伸手,卻又忽然停住,輕聲詢問,“我可以碰你嗎?”

她記得方才在客棧中,他那份無聲的抗拒。

徐鶴雪循著她聲音所在的地方側過臉,就好像在看著她一樣,雨絲拂來,他半垂起眼簾,慢慢地伸出手。

倪素看著他伸來的手,毫不猶豫地握住。

雨水順著兩人的指縫滴落,倪素扶著他跟著那粒魂火往前,雖無燈籠照明,但徐鶴雪身上浮出的瑩塵卻如淡月輕籠,令她足以勉強視物。

山間雨勢更盛,悶雷轟然炸響。

殘破的佛廟裏,靠著牆根安睡的小乞丐猛地驚醒,眼下雖是孟秋,時節仍熱,但乞丐在睡夢裏被雨淋濕了破舊的衣裳,此刻醒來不免打一個寒顫。

廟裏也不知誰點上了蠟燭,那麽小半截燃著,小乞丐仰頭,雨水順著破碎的瓦縫遞到他的臉上。

窸窣的響動傳來,小乞丐聞聲望去,看見他的爺爺正舉著半截殘蠟在佛像那兒細細地看。

“爺爺,您在看什麽?”

小乞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頭發花白的老乞丐探頭,見朝他招手:“小子,你來看這菩薩的後背。”

小乞丐不明所以,從草堆裏爬起來,雨水順著破瓦縫四處亂灌,弄得地上又濕又滑,他腳上沒鞋穿,小心翼翼地踩水過去,嘟嘟囔囔,“山裏的菩薩,都是咱們這樣窮狠了的人用泥塑的,有什麽好看……”

話還沒說罷,小乞丐聽到一陣越來越近的步履聲,爺孫兩個一下回頭,隻見雨霧茫茫的山廟門外閃電驚芒,照亮一名女子的形容。

她梅子青的羅裙沾了泥水,雨珠順著她鬢邊的幾綹淺發滴答,她的視線最先落在廟中那對乞丐爺孫身上,但又很快挪開,她提裙進門,四下張望。

爺孫兩個的視線也不由追隨著她。

老乞丐不防被蠟油燙了手,他嘶了一聲,見那女子又朝他看來,他摸不著頭腦,問:“姑娘,你這是做什麽呢?”

山野佛廟,夜雨聲聲,冷不丁遇著個年輕姑娘,老乞丐心中甚怪。

“您何時在此的?可有遇見一個年輕男子?”

倪素鞋履濕透,踩水聲重。

“這又不是什麽好待的地方,除了咱們爺孫,誰會到這雨也避不起的地方來?”小乞丐先開了口。

這的確是個雨也避不起的地方。

四麵漏風,潮濕積水。

可是倪素是追著那一粒魂火而來的,若她的兄長倪青嵐不在這裏,那魂火又為何會遊離至此?

電閃雷鳴,短暫照徹破簷之下,閃電冷光與老乞丐小心相護的燭焰暖光相撞,倪素又看見那一粒魂火。

她的視線追隨著它,快步走到那那一尊泥塑菩薩身後。

魂火消失了。

雨水擊打殘瓦,淅淅瀝瀝。

倪素匆忙張望,可這間佛廟就這麽大,除了殘垣就是破窗,冷光斜斜一道落來她的臉上,倪素渾身僵冷,猛地回頭。

光影如刀割在菩薩彩繪斑駁的肩頸。

而它寬闊的脊背泥色與其它地方並不相同,像是水分未幹的新泥。

乞丐爺孫兩個麵麵相覷,正茫然之際,卻見那姑娘忽然搬起來地上的磚石用力地朝菩薩的後背砸去。

“你這是做什麽?可不敢對菩薩不敬啊!”老乞丐嚇得丟了殘蠟。

倪素充耳不聞,隻顧奮力地砸。

煙塵嗆得她忍不住咳嗽,磚石倏爾砸破菩薩的整片脊背,一塊塊泥皮掉落下來,那老乞丐忽然失聲:“菩薩裏頭居然是空……”

這一刹,裏頭不知是什麽被黑布纏得嚴嚴實實,重重地砸在地麵,也砸沒了老乞丐的後半句話。

潮濕的雨水裏,腐臭的味道越發明顯。

閃電頻來,小乞丐定睛一看,黑布底下露出來半腐不腐的一隻手,他嚇得瞪大雙眼,驚聲大叫。

老乞丐忙捂住孫兒的眼睛,回頭卻見那個臉色煞白的姑娘竟朝前兩步,俯身,伸出手。

她的手止不住地發顫。

停在半空片刻,倏爾手指蜷緊一個用力將那黑布徹底掀開。

雷聲滾滾,大雨如瀑。

老乞丐隻一瞧便即刻轉身,幾欲幹嘔。

地上的屍骸麵目全非,但倪素認得他發髻間的銀簪,認得他身上的衣裳是母親在他臨行前親手縫製。

大腦轟鳴,倪素嘴唇微張,顫抖得厲害,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

乞丐爺孫兩個嚇得不輕,眼下也顧不得什麽雨不雨的,兩人一前一後的,匆忙跑出廟門。

夜雨聲重,四下淋漓。

倪素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兄長……”

眼淚如簇跌出,倪素雙手撐在泥水裏,“兄長……”

扶著門框慢慢摸索朝前的徐鶴雪身影很淡,淡到方才從他身邊跑過那對乞丐爺孫根本沒有發覺他的存在。

“倪素?”

他輕聲喚。

廟中尚有一盞殘燭在燃,可那光亮不屬於他,他的眼前漆黑一片,聽不到倪素回應,卻聽她嗚咽聲重,模模糊糊地喚著“兄長”兩字。

夜雨交織她無助的哭喊,

徐鶴雪循聲而摸索往前,一點,一點地挪動到她的身邊。

他試探著伸手,逐漸往下,耐心地摸索,直至觸碰到她的肩背,沾了滿手雨露。

她渾身都濕透了。

徐鶴雪觸摸係帶,解下自己身上玄黑的氅衣,沉默俯身,輕輕披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