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浴池
毒發作的快,解得也快。
就好像潮漲潮落,除了留下了潮乎乎的痕跡,就沒有半點蹤跡。
餘清窈還好,毒中的並不深,春桃和知藍就慘了,即便是灌了藥清醒後也一直暈乎乎,現在還躺在**爬不起來。
雖然已經是夜半三更,穀城驛站的兩層小樓還是燈火通明。
四名粗使仆役以及被強行搖醒的葉驛丞都被帶到驛站的中堂。
葉驛丞也是頭暈目眩,扶著額頭一直癱坐在椅子上,好半天都沒有動靜。
堂下被抓過來的仆役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敢先吱聲。
李策把餘清窈安置在一旁坐好。
發生了那麽多事情,餘清窈現在也不敢一個人待在二樓,這才央了要跟下來。
李策對她有求必應,這一點小事自然不會拒絕。
他坐在太師椅上,低頭翻閱手裏的名冊,手指一一劃過上麵的名字,隻見著一連串的葉字打頭,開口道:“葉驛丞,這幾個都是你手下的人?”
在葉驛丞略略恢複清醒後,福吉已經將事情簡略地知會了他知道。
得知今晚發生了這樣的大事,葉驛丞的臉色一直很蒼白,聽到秦王問話,冷汗直流,扶著椅子就軟下膝蓋,撲通跪到地上,口裏喊道:“小人死罪!”
李策撩起眼皮,淡聲問道:“你犯了大旻律裏哪一條死罪?”
葉驛丞僵住身子,張口結舌:“這、這小人……冒犯了秦王殿下,理應死罪……“
中央跪著的四名仆役聽到‘秦王殿下’四個字後,臉上的表情都變了變。
其中一人更是忍不住張口就道:“大哥,你沒說這是秦王……”
福安就站在李策左前方,聽見他們開口,冷聲嗬道:“放肆!”
這幾人聽見他那把陰柔的嗓音,嚇得渾身一哆嗦。
隻有宮裏的貴人才用的了太監做隨從,看來他們剛得罪了的這位還真是位王爺!
“你的這幾位同姓親族並沒有官文書聘吧。”李策瞥了眼他們不服氣的臉,轉頭對葉驛丞,慢慢道:“擅用親族,確有一條罪,理應即刻遣散所用親族,並罰半年俸祿,留職待審兩年。”
葉驛丞自知自己幹過的事,也不辯解,叩首道:“下官甘願領罰。”
“秦王,秦王殿下,半年的俸祿是不是太多了!”其中一個看著最年輕的仆役不服地嚷嚷,“窩大哥一年的俸祿也不過三十六兩,前些年給了窩父、窩母看病,還沒留下給窩娶媳婦的錢呐……”
“你給我閉嘴!”葉驛丞哆哆嗦嗦地猛嗬了一頓,嗬完了自己又頭暈目眩了好一陣。
被他嗬了一嘴的年輕仆役就縮了一下脖子,很快又不當回事,聳了聳肩膀。
李策餘光瞟了一眼在旁邊聽得認真的餘清窈,按下自己剛剛湧起的心思。
“既然你們兄長的職位如此重要,你們不幫忙反添亂?”他瞥向下麵幾人,麵上是看不出喜怒。
幾人眼睛轉了轉。
大抵覺得眼前這位親王脾氣不錯,這都被弄得人仰馬翻了,現在居然還能心平氣和地對他們講話,就連葉驛丞的失職也隻是罰了俸祿,並沒有刑罰加身。
對他們也隻有遣散這一條。
對他們而言驛站仆役什麽的,左右也隻是掛名的,又不真得靠這個十年也招待不了幾次人的破驛站謀生。不過是說出去麵子好看,像是有個正當的工作。
娶媳婦時媒婆都會說他們是官老爺呢!
所以眼丟了就丟了,更何況等貴人一走,此地說話的人又是葉驛丞,到時候誰還管的了他們。
“誰讓大哥沒本事,還占著位置不肯下來。”其中一個年長些的仆役聲音洪亮道:“我們就想著若是他得罪了人,就沒臉幹下去了,到時候位置讓給我們幾個多好,肯定賺的比他現在要多。”
也不知是不是蠢還是實在沒心眼,竟當著正主的麵直接把心底話說了出來。雖然小地方沒人管,小官設置混亂,但也不是什麽人都能頂上的。
他們的想法簡直是自以為是、異想天開。
福安、福吉都同情地看了眼葉驛丞。
“驛丞屬胥吏,不入品的小官,年俸也不過三十六兩,你們賺,能賺得比這個多?”李策從他的話裏聽出了端倪。
餘清窈看向葉驛丞,隻見他神色隱忍地垂下了頭,對他幾個兄弟的狂言竟不是生氣,反而隻有痛苦。
“王爺有所不知,就算是個不入品的驛丞,可也有人上趕著來巴結的,大哥他不知人情世故,也不懂得變通,誰人的麵子也不給,就之前陳家想要來收地種桑樹養蠶,他非是不讓,還說已經租給人種了稻田,可是稻米哪有蠶絲值錢,您說,這不是迂腐蠢笨是什麽?”那仆役一頓數落著,仿佛那些真金白銀就在他眼前流過。
李策修長的手指交握在冊子上,臉上似笑非笑。
葉驛丞痛心疾首地在地上‘砰砰’磕了兩個頭,“請殿下恕罪,我的這幾個兄弟沒有見識,在貴人麵前口出狂言,都是小人約束不周,殿下莫要再聽他們信口雌黃,胡說八道了!”
“驛丞雖是不入品的小官,但統管每座驛站周邊的良田兩百畝、山林五十畝,負責驛站車馬、郵傳迎送之事,我記得不錯吧?”李策讓福吉去扶葉驛丞。
葉驛丞沒想到秦王殿下居然連驛丞這樣小官的職責都記得清楚,不由慚愧,“殿下所言俱實。”
“那良田、山林如何用?”李策點了點手指,問道。
葉驛丞知道秦王這不是因為不懂問他,反而是因為太懂所以在考他。
他頭冒著冷汗,顫著聲拱起手道:“小人將良田分作二十份,請了百姓來耕種,按四六分成,六成歸於預備倉,以備朝廷征用,山上種植快生林,五到八年可以提供建造木材,供工部統一收管。”
餘清窈暗暗想,這個葉驛丞把田地都安排的井井有條,聽起來是個負責的好官。
隻可惜他的那些個兄弟太過分,竟然還想通過算計好讓他丟了官。
還不知道是給葉驛丞以及他們自己都惹下了麻煩。
“我在來穀城驛站的路上遇到了一件糾紛,陳氏莊頭侵占百姓良田,看來這樣的事在這裏也不少見。”李策轉眸看了眼那幾個仆役,又對葉驛丞道:“兼並良田是重罪,驛站的田地統歸朝廷,是不允許私下買賣租賃。”
“小人自是知道。”葉驛丞叩頭在地上,不敢起身,“小人每年都是按著規矩請人來耕種。”
之所以要把收成都按四六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若是低於或者平於這個比例,就有租賃的嫌疑。
穀城驛站這麽窮,朝廷的撥銀數量微乎其微,沒法花錢請人來種。
他的幾個兄弟又是眼高手低的人,都不肯幹這樣的累活。
餘清窈偷偷望了眼李策。
在閬園的時候,李策給她的感覺是溫雅隨和,到了外麵她才感覺到當初李策做太子的樣子一定遠比她想象中的都要威風顯赫。
哪怕神情、語氣都溫和如常,他也會有一種讓人抬不起頭來的威壓。
倘若她是葉驛丞,現在隻怕都嚇哭了。
李策‘啪嗒’一下將名錄拋在桌上,站起身道:“雖然本王可以信你,但是今日之事還需得核查,至於你的這些族親,擇日西北服兵役,以此贖罪。”
他話音剛落,門口一直等著的帶刀護衛已經呼啦啦進來,黑壓壓地站在牆邊一圈,就等著把那幾個仆役抓出去。
幾個仆役本來還在發愣,沒想到事情兜兜轉轉又扯回到了自己身上,這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遠超他們的想象,頓時開始哭天搶地。
葉驛丞此生都被這幾個弟弟糾纏著,扔又扔不下,扶又扶不起。
爹娘含辛茹苦地供養他讀書,他既沒有過人的才華也沒有左右逢源的本事,最後隻能在這裏當了個小小驛丞,家裏卻都要靠著他,幾個兄弟也動不動就嚷道要不是他們幹活養他讀書,他哪有如今的風光。
聽見秦王的命令,葉驛丞想到爹娘都一把年紀哪能再承受骨肉分離之苦,心裏是左右為難:“殿下……可、可否容情,小人願意再領重罰……”
福安站到葉驛丞跟前,勸說:“他們幾人謀害王妃,其罪當誅,殿下已經格外開恩,大人應當領恩才是。”
聽到‘其罪當誅’幾個字,仆役們嚇了一跳,都不敢去看秦王的臉色,這會全撲過去找葉驛丞求情。
“大哥,你可要救救我們啊……”
“兵役要兩年,爹娘沒有我們在身邊照顧,那怎麽行啊!”
這兩年可都在前線上,說不定就死了。
葉驛丞於心不忍,目光瞥向餘清窈。
王妃是女子,又生得嬌柔怯弱,想必性子也軟,最是好心腸,容易說動。
他立刻轉了方向,開口求道:“王妃……”
誰知餘清窈隻是柔柔望向他,搖搖頭:“雖然我能體會葉大人對親人的包容與愛護,可是他們的所作所為既不容於法,也不容於情,葉大人這是養虎為患,若是哪一日真要他們得逞了,豈不是要為害一方?”
以他們幾個卑劣的品行,若是有權有勢了,隻怕就會和些侵占百姓良田的莊頭沆瀣一氣。
放任這樣的人繼續惹事,會是大患。
秦王殿下獎罰分明。
這種事情的確不能繼續縱容,更不能夠心軟。
餘清窈抿了下唇,認真道:
“我想葉大人是個處事公正的好官,也不想周圍的百姓被你的兄弟欺壓淩辱吧?”
餘清窈說罷,就看向李策。
“殿下,我說的對麽?”
李策略有些驚訝餘清窈的話,眸光漸漸柔和下來,望著她道:“王妃所言極是。”
餘清窈忍不住露出淺淺的微笑。
“不!——窩不要去服兵役!”那個還沒娶妻的仆役忽然爬起來就往門口衝,跌跌撞撞間把擺在兩張太師椅之間的盆花掀翻在地,瓷片、泥土飛濺。
他扯起嗓子大吼,氣勢洶洶,可還沒有等他跑出三步,一位黑色軟甲的護衛一腳飛出,直接把他踩在地上,大手抓起花盆裏散出的泥巴及時堵上了他的哇哇大叫的嘴。
仆役嘴裏□□泥土堵住,隻能瞪大了眼睛,在地上像是擱淺的魚,手腳亂劃,掙紮了起來。
餘清窈看得是目瞪口呆,不由感歎出聲:“這位護衛反應……好快啊。”
黑甲的護衛忽然聽得王妃誇獎,馬上一改之前凶狠的模樣,搔了搔腦袋,憨憨笑道:“多謝王妃,這沒什麽,唯手熟爾。”
餘清窈:?
餘清窈不由看向李策,又感慨萬千:“殿下的人……真的很不一樣。”
李策忽然想起了什麽,把手蜷在唇邊,輕咳了一下,對旁邊的福安使了一個眼色。
福安馬上開始張羅清場。
“把他們都帶下去,分開看管……葉大人?葉大人,您也一道下去吧。”
葉驛丞愣了愣,才回過神。
“哦!好……好……”
王妃剛剛居然還說他是個好官,他心裏忽然湧起了一股暖流,所以老半天都沒有回過神。
細思自己從前糊塗過的日子,他真的覺得自己太對不起當年讀過的書。
福安將他扶起來後,他又鄭重地向秦王與王妃行了一禮。
“小人慚愧,一直因不得重用而碌碌無為,不想在其位謀其事,即便如小人這樣的小官,也可以當個好官。”
“這世間多的是劣幣逐良幣,能堅守本心的不多了。”李策看著幹瘦的葉驛丞,“本王記下你了。”
回到房間後,餘清窈還精神抖擻,沒有睡意。
因而就追著李策問關於葉驛丞的事情。
“殿下此前從未見過葉驛丞,為何對他如此信任。”她擁著被衾坐了起來,還不肯躺下睡覺。
李策隻好陪著她坐起,不答反問道:“你第一次見他時,有什麽感覺?”
餘清窈眨了眨眼,回想起第一次見到葉驛丞的畫麵,又抬眼環視一圈房裏樸實簡陋的擺設。
“就……就好像和這兩層高的木樓一樣,破舊。“
葉驛丞雖然梳得一絲不苟的發,但是身上的衣服已經洗得發白,袖口也局促得縮在腕間。
這是窮苦人家舍不得多扯些布做衣裳的緣故。
“穀城驛站前的道並不是出入金陵城的主道,甚少人經過,由此並不重要,也沒有什麽油水可以撈,他唯一有的就是那兩百畝田和五十畝的山林,其實有這些田和林也比尋常百姓家富裕太多了,完全可以用來修繕這間驛站或者給自己吃好穿好,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可見他為人品行端正,清正廉潔,值得信任。”
餘清窈驚訝道:“所以殿下才看了幾眼,就已經想了這麽多。”
“觀人辨人是我最早就開始學的本事。”李策耐心解釋,也有些告誡的意味:“宮裏的人比他們更複雜,若是沒有辦法看穿他們心底真實的想法,很多事情就會變得舉步艱難,甚至可以說是危險。”
“那殿下的眼睛真厲害。”餘清窈挺直身,忍不住用指腹緩緩描摹李策的眼。
李氏皇族都傳到了一雙鳳眼,但是李睿的眼喜歡從上而下的俯視,因而眼尾挑起的尾稍反而不如眼角的內勾高,有一種睥睨不屑的冷傲。
李策的眉眼雖鋒利清冷,卻天生有一種矜貴感,好似不需要冷下眉眼也能讓人臣服,就好像是一場潤物無聲的雨,無需要雷霆震響,也能影響甚廣。
“那殿下當初也是將我一眼看穿了嗎?”餘清窈難免好奇自己在他眼中會是怎樣的。
那時候的她懦弱膽怯,像是風吹就倒、雨澆就塌,沒有主心骨的藤蔓,定然很不討人喜歡。
李策伸出長臂,將她的腰攬了過來,臉險些就要貼在她的胸口,他從下仰望著她的臉,眉彎唇笑,“不,你恰恰是最複雜的那種人,還有太多的空白可以書寫,你很好,也可以把自己變得更好,所以我也沒有辦法知道你究竟會是什麽樣子。窈窈,你還有很大的空間可以成長,我也很期待未來能看到你究竟會走到哪一步……”
她沒有定性的才學,沒有定性的品格。
就仿佛還是一粒種子,未到她真正發芽開花結果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桃子是蘋果還是什麽。
他期待她開花結果的那一日,會給他帶來多大的驚喜。
餘清窈聽了李策的話,溫瀾潮生,感觸頗多。
原來李策不僅僅想當她的大樹,為她遮風避雨,他還想讓她也成為大樹,並肩同行。
這也就是他為何總會將她帶在身邊,聽他問事決策。
讓她知道身在其位,要謀的是何事。
“我明白了!”餘清窈忽然有了種被人認可的激動,眼眸亮晶晶地望著李策。
他含笑打量她朝氣蓬勃的小臉問道:“真的,都明白……?”
都?
餘清窈眨了下眼睛,兩隻手交在他腦後,“嗯!我真的聽懂了。”
發絲從她肩頭滑下,在胸前**了**,將人注意引了去。
那套月白色的寢衣輕薄柔順,幾乎貼著她的身形,玲瓏盡顯。
李策掌心按揉在她的腰肢,往自己的方向帶,饒有興致地說起一件突然浮現心頭的事,“我好像還沒給你說過,在中都的秦王府裏有一間白玉做的大浴池,中央有幾片翡翠做的荷葉,不但栩栩如生還結實可靠,幾可容人躺臥,其下還有活動的熱水汩汩而出,就像一座小噴泉……”
他雖未見過,隻不過看過秦王府的管事給他寫的一些討好的話裏提起過王府的奢華。
其他的都沒什麽特別,唯有這裏似是有點意思。
餘清窈想象了下他描繪出的畫麵,低頭望著他的眼睛道:
“……那應當是很好看吧。”
“嗯,一定會很好看。”
李策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對那間奢華的浴池感興趣,但是有了餘清窈後,他都開始期待了。唇瓣張開,挺身而上,銜住她的唇瓣,聲音隻能含糊地從兩人唇齒間溢出,“……尤其你躺在上麵時。”
涎玉沫珠,秀色堪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