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好人

柔和的微風從穿過洞開的窗牖,將信箋一張張翻開,在書案上嘩啦啦作響。

餘清窈放下紫豪筆,看著被翻起的薄紙,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滿當當寫了四頁紙。

再悄然抬眼,卻見對麵的李策早已經擱了筆,撐著下顎,不知望了她幾許。

“寫完了?”見她看來,他才慵懶出聲。

絲毫沒有因為被發現而不好意思,反而大大方方對她牽唇淺笑,鳳眸內勾外揚,有種富而不驕的清貴感。

餘清窈用手指壓住信箋的邊緣,有些赧然地輕點了一下頭,又將幾頁信箋歸攏起來,規規矩矩捧起,往他麵前一遞,有些窘迫地道:“殿下,請過目。”

李策倒是沒有推脫,順手就接了過來,隻是他的目光沒有往信紙上落,而是將接來的信箋放在了自己身前,與自己寫的那頁疊在一起。

顯然這個動作是表示,他不會看。

餘清窈不由鬆了口氣。

早知李策不看,她也不用絞盡腦汁,寫得那樣艱難了。

不過也是該怪她,先前不該說那句話。

李策分明不會看人私信,是她太過心急,想以此來交換他的應諾。

“北邊的冰雪也化開了,想必過不了多久虎賁軍又要拔營離開遙城。”李策忽然和她提起虎賁軍。

聽到有關阿耶的事,餘清窈的心也跟著一緊。

春夏兩季戰事頻發,守軍便不能再守著冰凍的黑河悠閑度日,為了不損壞百姓一年一度的春耕,他們要駐紮到更遠一點的地方,也好及時應對一觸即發的戰爭。

李策看見她臉上浮現擔憂,便寬慰起來:“明威將軍已是身經百戰的老將,身邊副將也都年輕得力,虎賁軍威名在外,名副其實,你也不必過於憂心。”

餘清窈沉默了須臾,她雖然不曾見過真正的戰場,可是從她阿耶一次次受著傷回來也知道其中凶險,她既不能為其分擔,也不能勸他不去,身為將士,在他們身後是大旻的黎民百姓,是家是國,是以他們不能退卻,也不會退卻。

可作為女兒,她還是自私地隻想著自己的那些小事,因而巴巴問起:“那我還能收到阿耶的回信嗎?”

她知道開春後戰事頻繁,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上一世她在餘家乃至李睿的勸說下不敢寫信去打攪她阿耶打仗,生怕自己字裏行間的苦楚會讓他看出端倪,令他在戰場上分了心。

可重活一世,她想起死前那些未盡的心願,是迫切地想要和阿耶說上幾句話,哪怕隻是在信上。

她太想念阿耶了。

李策看她可憐兮兮地朝著他想要一個回複,笑道:“我若是你阿耶,不會不給你回信的。”

若生女如她,如此乖巧可人,隻會憐之愛之,怎會棄之不顧。

餘清窈聽到李策這樣的假設,忍不住想笑,眼睛跟著彎了彎,好似被風吹拱的一片柳葉。

“殿下和阿耶一樣,都待我很好。”

李策聽見自己已能與她阿耶並論,眼眸含笑,越發溫煦柔和,他話音一轉,就問:“你離開遙城也有兩年了吧?”

餘清窈眸光隨之一暗,輕輕點頭,“差不多兩年了。”

離開遙城時她才十四,轉眼間兩年過去,她都快有些不記得阿耶的臉了。

再加上曾經的生死之別,越發覺得這時間長久。

“可有怨怪過?”李策又問。

他知道離開遙城非她所願。

“……有。”餘清窈被勾起傷心的回憶,不由垂下腦袋,兩手放在深木色的書案上,像是撥弄著琴弦一樣輕勾著手指,無意識地用指尖刮著木紋,誠實道:“臣妾走了,阿耶身邊就再沒有親人了,臣妾本不想來金陵城的……可是阿耶想要臣妾嫁個好人家,他一直說金陵很好,更適合臣妾。”

李策聽見這樣的話,稍有怔愣,“你阿耶是這樣跟你說的?”

餘清窈有些奇怪地抬起眼,認真地瞧了瞧李策的神色,見他似乎對於這個說法存有質疑。

“……阿耶就是這樣跟臣妾說的。”

她還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問上一句,但李策已經輕闔上眼,再次轉開了話題。

“你可想知道我適才對蘭陽郡主說了什麽?”

餘清窈抿了抿唇。

她雖好奇,不過卻不曾想過要問李策,隻是看蘭陽郡主哭著跑走的樣子,也知道他想必說的話很是傷人,不過這畢竟是他與蘭陽郡主之間的事,她不好過問。

雖然不好過問,可是李策既然提起來,卻當真讓她重新在意起來。

蘭陽郡主會針對她,無非是因為她嫁給了李策,而郡主喜歡李策。

至於李策心裏是怎麽想的,她還不了解。

李策重抬眼睫。

他的睫毛長而濃密,比尋常女子還要精致幾分,更襯得他容貌俊昳,猶如蒙著一層讓人不敢直視的華光。

隔著桌案,他唇角稍揚,溫聲道:“我對她說,我並非良配。”

“啊?”

餘清窈下意識就想要張口反駁,可話音到了嗓子眼卻是轉了幾轉,竟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妥當,麵上越發顯得焦急,手指都縮進了掌心,蜷成了拳。

“殿、殿下是很好的人,而且臣妾也不在乎殿下是不是太子,是不是王爺。”

是不是良配,無疑在乎於人,在乎於身份,而這兩者對餘清窈而言,都不是那麽重要。

她隻從自己的眼睛裏了解李策。

李策有些懂她。

她那雙眼從來先看見人好的一麵。

世上也隻有單純的稚子總會相信世界上好人更多。

李策不由輕笑,“你阿耶必然不會這樣想。”

明威將軍了解他,就不會覺得他是個‘好人’。

李策肯定的語氣令餘清窈分外奇怪:“殿下認識我阿耶?”

在她的印象當中,他們二人應該從未照麵。

十幾年前她阿耶就已經在西北守境,沒來過金陵,而太子更是坐鎮東宮,隻怕金陵城都還未出過。

“雖未見過,可也算打過交道。”李策知道餘清窈不懂,解釋起來:“國有國策,皆是由朝廷下達,發往各地,軍中調遣也是如此,不用照麵也是交手不少。”

話聽到這,餘清窈想起兒時聽過阿耶帳下的那些做副將參將的叔伯們抱怨。

或說朝廷克扣軍餉,或說朝廷調遣不合理,或直接嘲諷政令荒唐雲雲。

即便遠在遙城,也時常會受到一些政令變動而混亂一陣。

“我不到及冠之年,就已經開始接手朝政決策,但凡下達政令,必然會有得利的一方,受害的一方。”李策目光柔和地看向餘清窈,眸底裏卻沉沉浮浮,帶著幾分說不出口的複雜。

她不明白自己也算是受害的一方,所以才會說出他很好的話。

“這個臣妾懂。”餘清窈眸光亮澄澄,光線照淺了她的瞳色,像是會發光的星子,一閃一閃。

如此神情就好像在學堂之上,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自己成竹在胸的問題,急迫地想要給夫子分享。

於是李策挑了一下眉,順著她的話問:“你懂?”

餘清窈認真點頭,聲音清脆道:“臣妾阿耶也說過,他是大將軍,要以黎民百姓、邊境安危為先,所以常常無法顧及到臣妾,可是臣妾能理解他,想必殿下要考慮天下萬民,更是不易,所以不能顧全所有人也是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嗎?”

李策沒想到會從餘清窈口裏得到這樣的答案,心中微動,就似乎像平靜的水麵泛起了漣漪,那水紋越擴越大,越散越遠,幾乎擴散到每一個角落。

無論是那自詡清流的寒門還是那些世代簪纓的貴族,在侵害自己利益的情況下都做不到‘理解’二字,他們看重的是手邊的權,掌心裏的財,是那一畝三分地。

明威將軍卻將大義在先奉為圭臬,一片赤忱忠心,也難怪會教出這樣的女兒。

有些傻,卻讓人一點也討厭不起來。

原本李策最不喜歡與愚笨的人打交道,若是手下看不懂他的眼神,或是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將他的事情辦砸,這樣的人他決計不會再用,隻會打發得遠遠的。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慶幸餘清窈不夠‘聰明’,也看不透他。

他算不得是個好人,也沒辦法做一個十全十美的好人,可卻私心想在她麵前當個好人。

因為,她好似隻喜歡好人。

“殿下不是在說蘭陽郡主的事嗎?”

餘清窈不知道李策為何突然沉默下來,以為是這個話題讓他不高興了,連忙扯開話題,但話音出口,自己就先後悔起來,窘迫地連連擺動小手道:“臣妾其實也不是很關心殿下和蘭陽郡主的事,隻是看見郡主剛剛那樣傷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

越描越黑。

餘清窈有些欲哭無淚地咬住了話。

她真的很不擅長說話。

閉上嘴後,餘清窈隻能巴巴望向李策,臉上一副‘我當真不是想刨根問底’的樣子。

手指在信箋的邊緣摩挲了幾下,李策重新笑了起來,他耐心溫和地解釋道:“我與蘭陽雖然自幼相熟,一起長大,又是血親關係,是以待她就和華昌差不多,就是妹妹,從未有過逾禮之事,也不曾有過任何回應,曾經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他不疾不徐地說了這樣一番話。

是解釋,更是一種保證。

他從來持身守正,不願向人過多解釋,以免被人看得太過徹底,唯在餘清窈這裏總是忍不住想要多說一些。

餘清窈的眼睫倏然覆下,視線隻敢在他摩挲的信箋上徘徊,兩頰有些發熱,好似就要紅了起來,她不敢抬起頭,不敢看向李策的眼睛,就怕裏麵的溫柔會將她溺亡。

雖然他的聲音已經足夠讓人沉溺了。

半晌後她隻輕輕‘嗯‘了一聲,給了回應。

她聽到了,也知道了。

他原來不曾喜歡蘭陽郡主啊。

心底沒來由地雀躍起來,就好像一窩小鳥,撲棱著翅膀,蠢蠢欲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