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完了

您——這是完了——啊——

載陽知道自己這張嘴最討人嫌,但是偏偏他愛說。

說完身子又往大梁上一竄,躲打。

李策抬起頭,往那梁上小人身上盯了盯,目光可稱不上友善,聲音更是壓得低又沉:“哦?本王怎麽就完了?”

載陽跟了他多年的近衛,自然沒有其他人那麽容易害怕,聞言還得意地‘嘿’了一聲。

有時候向旁人求證一些事情的時候,往往還不喜歡聽真話,而是希望能得到一些令人舒心的寬慰。

但是,載陽不會拐彎抹角。

“就殿下剛剛那句話,不就是在說你以前看王妃哪哪都沒意見,現在卻因為一些事反而介意起來。”

他用腿抱著大梁,騰出兩隻手,豎起兩根食指,比劃起來,一副‘我經驗足聽我的’的語氣道:“這男女之間,若一個人全然隻知道付出,那是菩薩行為,若是有付出有索取這是感情行為,所以要屬下說,這就是殿下完了——的表現!”

李策用手挾住杯盞往上一擲,“聒噪。”

載陽看著突如其來的薄瓷裂紋酒盞,嚇得眼睛都瞪圓了,險些沒有從橫梁摔下來。

他手忙腳亂捏住襲過來的酒盞,又東抱西勾一陣,好不容易牢牢抱緊橫梁,載陽才抽空朝下喊了一句:“殿下!——這、這是謀殺!”

可羅漢塌上哪裏還見得那位矜貴的男人,連帶暈厥的王妃都不見蹤跡,徒留穿堂的風呼呼吹著載陽哇涼的心。

殿下是不是還沒聽完他千辛萬苦、八百裏奔急回來打算稟告的事情?

夜空上彌漫的硝煙散盡,皎潔的月輝又灑滿庭院。

樹杈交織、花葉搖擺的影子清晰倒映在地上,宛若一張黑白的地毯。

兩道疊加的人影從上踏過。

李策常年習武,抱起餘清窈這等身量的姑娘本不在話下,可是難辦的是完全沒有意識的人猶如一灘水窩在他懷裏,若他不抱緊一些,隻怕這上上下下的顛簸就能把她摔下來。

隻是抱緊一分,隨後的問題接踵而來。

餘清窈這件披風下穿的是極為單薄的寢衣,往常熄了燈,落了灑金帳,他也看不清,可現在明晃晃的月光照著,那淺藕色交領寢衣都能影影約約能透出她雪白的膚色。

難怪剛剛在前殿,她總是要去扯身上的披風,好將自己裹得更緊一些。

鬆一些抱不住餘清窈,緊一些,她就往他的胸膛擠,壓得他心跳都急促了不少。

這看著纖瘦單薄的身子實則濃纖合度,柔軟地像是可以任人欺軟壓揉,這實在不是什麽君子的想法,李策試圖轉移開過多停留在餘清窈身上的注意力。

“嗚。”餘清窈又嗚咽了一聲,忽然就把頭後仰了一下,從靠著他的肩頭滑了下去,醒了過來。

剛剛李策並沒有下重手,是以她沒昏多久又醉醺醺醒來了。

一醒來就扭著身子,要下地去。

李策能抱住一個昏迷的人,但是抱不住一個掙紮的人,隻能鬆了手,把餘清窈放回了地上。

餘清窈站在地上倒是不再亂動了,站在他麵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李策垂下視線,完全看不出此刻餘清窈腦子裏會在想著什麽,就輕輕問道:“為何這樣看著我?”

“我喝過殿下的酒了……”她一開口聲音就帶著委屈,往下壓的眼角顯出一副隨時要哭的樣子,“算、算不算了解了一些?”

她還在糾結喝醉前的這個問題。

李策把她滑到腦後的兜帽又重新帶了回去,看著她一張雪白的小臉都被寬大的兜帽罩住了,月光也照不到她的肌膚。

陰影裏唯有雙眸還亮晶晶的,像是一隻躲在巢窩裏的小兔子,歪著腦袋打量著外麵的世界,充滿探究與好奇。

而她的好奇在於他。

麵對一個以自己能力看不透的人。

有些人會恐懼退縮,也有些人會好奇試探。

但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笨拙,竟隻為了想多了解他,就把他的烈酒當白水一樣硬灌了下去。

他也總算明白為什麽餘清窈在金陵城會過得艱難,她分明是你給一分好,她要掏出十分來還你的人。

像是一隻撒把穀子就能抓到的笨麻雀。

他可以肆意地在旁人麵前露出爪牙,威懾四方。

那是因為他已經不在意被人知道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若說從前他雍容閑雅、溫良恭儉,那是他以為隻有自己這樣,才能分得一些從沒有擁有的眷顧,但十七歲時,他無意聽到陳皇後和身邊的人說他可怕。

可怕在於五六歲就知道偽裝自己的本心,完全不像是一個孩子的表現,實在無法親近。

所以他就知道,對於不喜歡自己的人,他做什麽都是錯的。

此後,他就隨性了許多。

究竟是表現出溫柔隨和或是冷漠疏離,全憑他的心意,不可捉摸。

讓人由愛到怕。

可不管如何,世上總有一兩個人,就像是暗淡星空裏最亮眼的那顆星,是特別的。

她會讓凶猛的獸也變得俯首帖耳。

李策拉住餘清窈兜帽的兩側,不讓吹過來的風能夠趁虛而入,壓下的眼睫下眸光柔柔,看著被他網住的笨麻雀,微微一笑,“算。”

餘清窈聞言,像是得了莫大的嘉獎,立刻就翹起了唇角,眼睛彎彎,仰起小臉衝他笑得燦爛。

撲通撲通——

要怪就怪這過分靜謐的深夜,連蟲鳴鳥叫都沒有了,才會藏不住胸腔下心髒的跳動聲。

載陽的那句話就像是揮之不去的影子在他腦海裏回轉。

他是不是真完了?

翌日。

春鶯婉轉,天光破曉。

餘清窈從夢裏渾渾噩噩醒來,就聽見有女子輕盈的腳步在床邊輕移。

“知藍?”她恍惚中還以為自己身在餘府。

“呀,王妃你醒了?”

掀開簾子的人卻是春桃,她的眼睛還浮腫著,像兩個桃子一般,但神情卻輕鬆了不少。

秦王沒有懲罰她,就意味著她已經逃過一劫。

“你……怎麽進來了?”餘清窈有些微訝會在這個時候看見春桃。

春桃將灑金帳掛到竹節紋金帳鉤上,聲音還是她一慣的爽利:“是秦王殿下讓奴婢進來伺候王妃。”

“那不、不用,我自己……”餘清窈撐肘想要起身,腦袋忽然從太陽穴處抽疼了一下,她皺著眉又倒了回去。

春桃從幾案上端起一隻汝窯天青瓷碗,攪動瓷勺,走上前,嘴裏叨叨著:“聽福吉說殿下那酒叫燃雪,不曾飲過的人極難適應,您一口就飲了一盞,可不就直接醉倒了……”

“我醉倒了?”餘清窈揉了揉太陽穴,又摸了一把後脖。

仔細回想了一下昨夜,總感覺自己好像是忘記了什麽。

“那是自然,昨夜都是秦王殿下抱著您回來的。”

餘清窈一愣,臉上立即浮出紅暈,不自在地重問了遍,“你是說,殿下抱我回了清涼殿?”

她怎麽一點記憶都沒有。

“那當然,王妃的臉怎麽還這樣紅,莫非一夜過去酒還沒散?”春桃把碗給餘清窈一遞,“喏,昨夜王妃說什麽也不肯飲,這是秦王早晨重新讓福吉準備的醒酒湯,剛送來,要趁熱喝。”

餘清窈有了前車之鑒,不敢突然起身,而是放緩了動作,慢慢坐起身,果然沒有再突然頭疼。

她接過碗,光聞著裏頭的橘香就覺得腦子舒服了不少。

在物資貧乏的遙城,餘清窈也會熬製這橘皮醒酒湯給免不了應酬的明威將軍。

因為比起葛根芩連湯輕易要動用到人參這等珍貴藥品,此湯劑簡單,也好入口,平日裏還能當飲品用。

端著碗呼開浮在上麵的熱氣,餘清窈用餘光瞄了瞄春桃,見她送完醒酒湯居然還留著沒有走,不太確定地問:“是秦王殿下威脅了你嗎?”

若是從前,餘清窈定然不會有這樣的疑問,但是經過昨夜後,她覺得這個可能也許存在的……

春桃不由納悶:“王妃何出此言?”

餘清窈捧著碗,道:“我先前不讓你進屋伺候,是因為你是老夫人的人,想來也並非自願來這閬園,而是聽了命令,所以我也不想迫使你非要來伺候我。”

她頓了一下,抬起鴉羽一樣漆黑的眼,直直望來,“而且,我沒有按著餘伯父的要求而是另做選擇,就不想再受人擺布,你可明白?”

春桃當然知道,餘清窈說的是大實話。

隻是她沒有料到餘清窈敢把話說的這樣敞亮,絲毫不顧及自己身後還有沒有餘家為她撐腰。

不過也正是因為餘清窈為人真誠並無城府,她才敢托付。

“王妃在西園時沒有舍棄奴婢,舍身來救,奴婢雖然乖張孤僻,卻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知恩圖報最是簡答的道理還是懂。”春桃站著不走,像是已經拿定了主意,反而昂起了頭,堅定道:“更何況這是秦王的吩咐。”

餘清窈被最後這句話堵了回去,隻能由著她收走了自己手裏的空碗。

所以……這還是給秦王威脅了吧?

雖然春桃想要服侍她,可是餘清窈也習慣自己穿衣,好說歹說把她勸了出去。

可她出去不久,又折返回來。

餘清窈有些無奈道:“我當真可以自己來……”

可回答她的不是春桃,而是另外一道聲音,哽咽道:“姑娘……”

餘清窈正坐在妝台前通發,忽聽見身後熟悉的聲音,猛地轉回頭。

就看見春桃身邊站著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紅著眼睛看著她。

“知藍?!”

春桃帶進來的人正是被挾在餘府裏的知藍。

主仆二人一見麵,執手落淚。

春桃站在一邊居然還有點羨慕起來,她和餘清窈可沒有這麽深的感情。

“好了知藍,剛剛怎麽給你說的,你還是一來就惹王妃哭了,上一個惹王妃哭的,秦王可是很生氣,你看我們這三個都是桃子眼,回頭秦王見了肯定會不高興。”見兩人哭得停不下來,春桃才插到她們之間,生生把兩人分開,一人遞了一塊帕子。

知藍也想不哭,但是止不住眼淚往下掉,把帕子按在眼睛上,還在嗚咽。

“嗚嗚嗚,奴婢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姑娘了!”

“知藍你怎麽會到閬園來,我、我還想寫信叫阿爹把你要回遙城去。”餘清窈好不容易忍住淚,這會又掉了下來。

知藍哽咽解釋:“是秦王殿下向餘家將我過來的,殿下的人也問過我是要離開餘府回遙城還是來閬園伺候小姐,奴婢自然選擇來閬園,要不是奴婢病了,早該來了。”

餘清窈心錯跳了幾拍。

是上一回她和李策提起過知藍,所以他才去向餘府要了人?

莫非就是昨夜和張閣老談了什麽。

知藍提起的這事,令春桃尷尬起來,因為她就是那個以李代桃塞進來的人。

“好了,都是以前的事了,再說沒什麽意義了,現在你和我都在閬園裏,互相有個照應。”

知藍還不習慣對自己如此和顏悅色的春桃,忐忑道:“春桃姐姐哪裏話,應是姐姐指點我才是。”

“那成,我們先去孫婆子那裏瞧瞧王妃的早膳準備好了沒。”春桃推著知藍往外走,“順便把你這張臉再洗一次,哭成什麽樣了都。”

“可是……”知藍弱弱的掙紮聲很快就被蓋了過去,兩人挽著手就出了去。

餘清窈見她們相處莫名和諧,忍不住破涕為笑。

“終於會笑了。”

搖晃不止的珠簾又給人掀開,身著月白色圓領束袖袍,腰上束著躞蹀帶,唇角含笑的李策走了進來。

餘清窈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笑著行了一禮,道:“多謝殿下幫臣妾將知藍要了出來。”

“你的人不錯,我讓人準備百兩錢送她回遙城,她卻說願一文不取來閬園侍奉你。”

餘清窈眼睛淚霧又彌漫上來。

知藍待她赤忱忠心,從未想過舍棄她。

“又想哭了?”李策一眼就看見那杏眸裏盛著淚,正在決堤的邊緣徘徊,“是我的錯,不該提這事。”

餘清窈搖搖頭,明明是她容易哭的緣故,怎麽樣也怪不得李策頭上,看著他身後大亮的天色也知道現在時間不早了,“殿下今日怎麽沒有叫我起身,說好一起用早膳的……”

“我還未用早膳,等你一起。”

李策走進來,在平常放置自己物品的小桌上擱下扳指,話剛說完,怕餘清窈會自責,又緊接著補充了一句:“不用擔心,先前已經墊了一些,待會再陪你吃一些。”

餘清窈剛張開嘴,還沒來得及致歉,就給李策後半句給圓了回去。

聽他這樣一說,就好像沒有什麽可道歉了,心裏也隻剩下感動,她盈盈笑道:“謝謝殿下。”

李策的視線從餘清窈姣美的小臉上不由往下落,劃過白皙的脖頸……意識到自己的目的如此不君子,他心裏一凜,連忙把目光提了起來,清咳了一聲,“以後就這樣吧,你盡可睡你的覺,醒來再陪我用早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倒也不是非要誰改,若一定要遷就。

改的那個人也可以是他。

知藍隨春桃把閬園的後院熟悉了一遍,也認識全了閬園裏為數不多的幾人。

兩名粗使婆子,兩名內官。

東拉西扯了一些閬園裏發生的事,又聽說餘清窈在前院開了地在種菜,知藍興致勃勃:“這個我可拿手!在遙城的時候就是我娘幫姑娘種的菜!”

福吉聞言也高興道:“當真!那殿下可真是給我們找了一個好幫手了!”

種地可真不是他或者福安拿手的事。

“我一定不會讓王爺、姑……王妃失望的!”知藍仿佛在這一刻找到了自己努力的目標,和福吉兩個一個賽一個開心。

春桃看知藍也這麽熱衷種菜,十分無語,一把揪住她的後衣領。

“先別忙種菜了,眼下我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知藍和福吉同時安靜下來,看著她問:“什麽事?”

春桃白了他們一眼,手叉住腰,“你們難道不覺得夫妻成婚十天半個月遲遲都不圓房,大有問題嗎?”

春桃,作為世家大族裏得寵的侍女,沒吃過豬肉也看見識過豬跑,知道男人娶妻納妾從來沒有擺在**光看的道理。

除非這秦王真是柳下惠,大聖人!

“呃。”知藍和福吉都被春桃這句話嚇傻了,目光悚然地看著她。

關係到她這個王妃侍女地位的穩定。

春桃毫不在意他們的目光,昂起頭,看著天邊通紅的太陽,擲地有聲地道:“我們現在最重要的事,當然是要讓王爺王妃盡早——”

“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