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天

酉時,葉府。

朝西的“秋聲”院落中,葉漁歌正在翻著書,餘光瞥見門口徘徊著一道熟悉的身影,她隨手將醫案合上,起身而去:

“爹。”

這位葉家二小姐麵上沒有分毫意外,見到家主臉上欲言又止的憂愁,已經猜到了他的來意,“宮中又有哪位貴人抱恙麽?”

長了副老實相的中年男人一身醫官服格外規整,即便從太醫院下值出宮歸家,肩頭、褲腳都被路上的雨淋濕,也未見他先換下官服,不知又是捧了哪個燙手山芋。

其實宮中貴人未必得的都是難治之症,但給她們問診卻很麻煩,有些貴人怕針、有的不喜藥苦,還有些得寵的、懷了龍子要保胎的,太醫更是需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留心,總之在太醫院的活兒著實難幹。

葉漁歌已經習慣葉榮一有拿不準主意的病症就過來找她這事。

但今天這位葉家家主沉默的時間比以往都要長。

好似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

她耐心等了許久,看葉榮又團團轉了兩圈,忽然冒出一段,“歌兒,我聽同僚們閑談,言及這幾年大宗各處水患頻發,年前的雪災也死了不少人,今歲開科舉恐怕考的時事政務不少,我先前為你延請的先生又不擅此道,不若你先回江寧老家,再溫習幾年,待下一次如何?”

葉漁歌神色比她今日著的淺青衣衫更淡。

她道,“科考並非一年一度,若要待下次,又不知是何年了。”

“再者,爹若真得了那能掉腦袋的差事,我和娘又能跑去哪裏?”

葉榮深深歎了一口氣。

他眉頭一皺,表情就成了顆老苦瓜,“是我害了你們,早知這永安是龍潭虎穴之地——”

“好了,”葉漁歌並不似她母親,能忍這老男人遇著點事就傷春悲秋、懷古悲今的壞毛病,直接伸手:“醫案拿來。”

葉榮:“……”

他猶豫很久,還是從懷裏珍而重之地掏出了一遝醫案,給過去之前,又腦子一抽,不知怎麽提到,“若是當初,嫁去岐王府的是你……”

這次話未說完。

就被葉漁歌的目光看到熄火。

他低聲解釋:“我隻想著,即便如今岐王勢薄,總歸是皇室,此次若我行差踏錯,或許罪不及你。”

葉漁歌是他最看重的女兒。

聰穎非常,性子雖冷,葉榮卻覺這就是名士該有的姿態,他是真的喜愛這個孩子,不願她也如他前半生那般蹉跎。

……

葉漁歌早知葉榮沒本事,先前在江寧能遇著那位老神仙,這輩子能在太醫院混到老,都已是葉家祖墳冒青煙。

但她著實沒想到,就這老神仙追著喂上的一口飯,葉榮也可能吃不著——

麵前的醫案翻過幾頁,她就已對後麵的內容了然於心。

這症狀,太熟悉了。

偃刀脈。

仰賴葉浮光的托付,現在葉漁歌能將家中所有醫術護肝、治肝的方子都倒背如流,可她無論如何想不到,這一份詳盡的醫案能被葉榮帶回來。

看懂了她神色裏的驚疑,葉榮將手攏進袖子裏,囁嚅著補充道,“我、我亦知,此乃絕脈,但我已看過薛……院內前輩的方子,不求治愈、隻需續命,倒、倒也沒那麽難,對否?”

按照宮中規矩,其實他私自謄抄貴人醫案帶回家已是犯律,為了避免哪天事發波及家人,葉榮從不說醫案患者是誰,隻談症狀與預期。

不過葉漁歌每次都能猜個七七八八。

此次也不例外。

她漆黑眼睛看向葉榮。

想到這病患同他、同葉浮光皆有交集的模樣,再想到對如此人物,宮中所有方子皆隻求續命,甚至還有加重意識昏迷的藥物,她怎麽可能還猜不中是誰?

皇帝怎麽會將這般人物交給葉榮這個區區從五品太醫?

是因為其他太醫都猜到這活兒要命,推他出來替死吧?

在葉榮的忐忑中,葉漁歌總算開口了,不疾不徐,“此方已用半年,不曾為她除毒,令她肝氣盡絕,而今再想續命,已難如登天,生或死,隻有一條道可選——”

她沉沉看向葉榮的眼珠,薄唇開合,落下的話卻如驚雷,“聖人要她生,還是要她死?”

葉榮一時震顫不已,說不出話來。

但葉漁歌已經想到了更遠的事。

葉浮光被送去岐王府衝喜,如今還未出一月,倘若岐王就此喪命,恐怕她也性命堪憂,無論如何,當她踏入岐王府,生死已不由她。

至於聖人態度。

即便燕城戰敗,他保了岐王一命,兩人又一母同胞,可葉漁歌卻清楚,燕城戰敗,疑雲重重,此戰之前,朝堂因聖人在江南大興土木造避暑園林一事,岐王派與保皇派大戰,差點將皇帝最信任的當朝宰輔李延霖牽連下詔——

這半年間,朝中的岐王一派被清洗不少。

若隻有生死兩道,如今王座上的天子,會如何替他這位妹妹作選?

葉漁歌回顧以往宮中醫案,忽覺此刻自己手中握著兩根細麻繩,繩索皆係一柄屠刀,一把朝著葉家,一把朝著葉浮光。

而她隻能選擇拽住一把。

……

葉浮光尚不知為沈驚瀾問診的下一位太醫是她爹。

她現在忙著解決眼前的大危機。

好消息,鬱大管家沒被她氣出什麽好歹,暈倒之後就有下人趕緊去請府醫,將她救醒。

壞消息,醒過來的鬱管家看向她的眼神非常不善,言及她此次外出有損王府顏麵,請她在梅園別院思過,還有,既然她覺得清淡飲食於王爺有利,便請側妃與王爺同食。

簡而言之。

每頓的八菜一湯沒了,晚上可以抱著睡覺的老婆也沒了。

葉浮光:“?!”

她在大餐和抱枕之間猶豫了足足五秒,才選擇假哭道,“不要哇,王爺如今與我恩愛不疑,她離不開我的!”

鬱青被下屬扶著,冷笑一聲,“側妃說笑了,您如今不顧王爺安危、夜夜笙歌,若是離了您,恐怕王爺過得更好。”

“你瞎說!”

葉浮光看準此刻院門大空的機會,一溜煙提著裙擺往裏跑,“你讓王爺起來跟我說,說她不愛我,說她嫌棄我。”

鬱青:“?”

她冷冷命令左右,“把她攔住,不許她驚擾王爺。”

“吉祥如意——”

葉浮光也跟著搖人,拿出跑八百米體測的拚命,一路連跑帶創,那些逮人的畢竟顧念她的身份,不敢下太狠的手,竟真讓她衣袖破了一片、散著長發跑進了梅園正殿。

然後在她撲到床前的那一刻,好幾隻手按住了她命運的後脖頸。

……

“沈驚瀾……”

“他們欺負我……”

葉大貓咪被往外拉的時候,渾身寫滿了與命運對抗的叛逆,甚至都忘了禁忌,直呼岐王名諱。

膀大腰圓來逮她的下人低聲提醒,“葉妃,鬱管事畢竟主掌王府中饋,還是莫要再惹她不快才是——”

葉浮光欲哭無淚,“我沒惹過她。”

下人又把她往外提了提:“那就別再用腳偷偷勾床柱了。”

“……”

葉浮光絕望且無助地一點點把腳收了回來。

她傷心地低下了腦袋。

但下人還是沒能把她往外扯動。

下一刻。

鬱青領著人進來,本來想訓斥府中下人辦事蹉跎,結果抬眸往內室望了眼,卻倏然屏住聲息。

“王爺。”半晌,她倏然喃喃了一聲。

緊接著,原本擒住葉浮光的那些手都鬆開,膝蓋砸在地毯上的悶響次序落下,她茫然地抬頭,發現周圍人齊刷刷低著腦袋跪了一地。

葉浮光恍有所覺,扭頭去看床邊墜落的一角鴛鴦紋紅綢錦被——

此刻錦被下露出一隻筋骨分明的手。

修長五指緊攥,抓住了一片冰藍色布料。

正是她的外衫下擺。

她後知後覺吸了口涼氣。

……這是,又一位義母顯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