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行藏時(五)

“王爺,大國師。”

易大有從外頭進來,仔細掩上門,輕聲回稟:“已經問清楚了。”

隴山行宮是皇家內苑,名義上由少府監統管,但實際上莊園田畝等一應事宜均由內侍省所設的奉宸司管理。想知道椿齡觀道士有沒有被借走,其實隻不過是問一句話的事。但麻煩就麻煩在以遲蓮和惟明的身份,無論誰去問話都有點微妙。關鍵時刻,多虧惟明想起手下還有個最合適的人選,請王府管家易大有替他們跑了個腿。

易大有果然不負眾望,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把事情打聽明白了:“椿齡觀中共有道童五人,道士七人,現任觀主遲安壽是前代觀主的同門師弟,前觀主去世前,曾親自上表讓遲安壽接任觀主。他主持觀中事務這些年來,一向清靜無為,從沒出過什麽亂子,與內署關係也還算過得去。”

“至於用人一事,行宮內署的人都說曆次接駕從沒用過椿齡觀的道士,因出家人尚屬外男,怕不慎衝撞了貴人,因此隻令他們謹守觀中,無事不要隨意外出。”

惟明與遲蓮無言對視,易大有繼續道:“王爺擔心的有道理,若真有個萬一,行宮上下一幹人都得跟著吃掛落。如今提前發現是好事,所幸沒有釀成大禍。”

惟明擺手道:“這話不要對我說,還得是咱們大國師殺伐決斷。”

遲蓮無語撇頭,惟明一笑,又對易大有道:“晚點時候我和大國師再去椿齡觀看看,你也別閑著,咱們朝中有人,去跟他提個醒,萬一真那麽不巧,碰上最壞的局麵,也好請他在前麵替咱們周旋一二。”

易大有聞言也笑了,應了聲是,領命而去。遲蓮沒聽懂他倆之間的啞謎:“我是錯過了哪一段?朝中有人,是誰?”

惟明一臉神秘地湊近他:“這可是驚天秘密,別說出去哦。”

他這語氣一聽就知道不是什麽正經秘密,遲蓮不怎麽捧場地答應:“好,不會說出去,請講。”

惟明端著茶杯,擺了個說書的架勢:“你別看易大有現在隻能我這落魄王府裏當管家,但他當年可是正經八百的內侍省出身,與皇帝身邊第一得意之人——尚恒尚大總管是同年入宮的師兄弟。”

“他從前管著上駟院,算是內侍裏比較拔尖的那一批,本來前途大好,誰知道不小心開罪了康王,被那孫子在背後算計,受傷斷了腿。”惟明說著也不由得歎了口氣,“內侍省翻臉不認人,要將他逐出宮去,唯有尚恒念在昔日情分上替他奔走,剛好那時趕上我成年開府,尚恒就托到了我這裏。想要東山再起是不能夠了,但作為清靜養老的去處,還算是不錯的。”

“殿下還真是喜歡往家裏撿人。”遲蓮揶揄了他一句,“要是我沒記錯,康王的母妃就是那位吳貴妃吧?您這麽做,是下定決心與他們劃清界限了?”

惟明早逝的母親曾是吳貴妃身邊的宮女,雙方間既有這樣一份淵源,惟明還將康王討厭的人收歸麾下,無異於親手斷絕了與康王一係交好的可能。

惟明才不管那些:“天家父子尚且互為仇讎,何況手足。難道我把易大有交給他,康王就會把我當他親兄弟?不可能的。況且我收留易管家也不是為了跟他過不去,主要是康王那個人做事實在不怎麽樣。”

遲蓮:“此話怎講?”

“上駟院是宮中養馬之所,除了平時宮中用的禦馬、外邦進貢的名馬,還有兩匹戰馬,是已故神武大將軍衛辰吾的遺物,衛家被抄後,這兩匹馬被帶進宮中,交給上駟院飼養。”惟明頓了頓,後知後覺地問,“你知道衛辰吾是誰吧?”

遲蓮誠實地搖頭。

惟明隻好從頭給他解釋:“衛辰吾是本朝第一戰神,曾率軍討平北域十三國的英雄人物,可惜六年前在定方關病逝,後人不肖,仗著他的餘蔭在京中橫行霸道,幾年前落得個剝爵抄家的下場,如今京中已沒有衛家了。”

“再說回易大有,當今不好騎射,這兩匹馬一直扔在那沒人問。有一天康王不知怎麽突然抽風,想起了這一茬,派人私下裏向上駟院的內侍索要這兩匹馬,讓他們想辦法弄出來。這樁事被易大有知道後立刻按下了。他顧及著康王的臉麵沒有鬧大,但康王卻因此記恨上了他,有一次打馬球時故意裝作驚馬失控,踩斷了易大有的腿,回過頭來又向皇帝反告一狀,指責上駟院養馬不力,再加上貴妃在旁邊幫腔,皇帝便命內侍省從重發落。”

“他身上本來就帶著傷,內侍省那幫人又落井下石,硬受了幾天的刑罰,要不是尚恒幫他,恐怕根本就沒有走出宮門的機會。”

這些年惟明雖然很少回府,但多年相處下來,情分終究有所不同。他沉沉地歎了口氣,語氣中不無惋惜:“當年易大有剛到我府裏時,整個人就剩一口氣,好幾次我都擔心他想不開跳了河。後來皮肉傷都漸漸養好了,人也恢複了,隻可惜腿上到底還是留下了殘疾。”

“世事坎坷,不過我從易管家身上可看不出什麽消沉意氣……在宮中是一種活法,在王府他也把家事操持的井井有條,這不是很好嗎?”遲蓮寬慰他,“殿下無需把人想的太脆弱,這世上的萬千生靈都是這樣,隻要有求生的念頭,無論什麽樣的窮山惡水也能堅持著活下來。”

“殿下給他的不隻是安身之所,‘活著’這個念頭本身也很重要。”

惟明聽完默然片刻,喃喃道:“……沒想到,你還怪會安慰人的。”

遲蓮:“……”

惟明:“我覺得你說的很對。換作是我,如果有人給我吃、給我住、給我工錢,還經常創造機會讓我跟朋友見麵,我也絕對不會尋死覓活。”

“……”

遲蓮平靜地起身朝門外走去:“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免得一會兒有人找我。”

“奇了怪了,我怎麽記得有人說過要陪我一整天、除非皇帝那邊鬧鬼他才回去。”惟明頭枕雙臂,懶洋洋地向後倒去,嘴裏還在哼哼唧唧,“現在椿齡觀的情形跟鬧鬼沒什麽兩樣,要不然我還是去跟父皇稟告一下,請他從隨行的術士裏撥一位法力高強的來保護手無寸鐵的本王好了。”

遲蓮:“……”

惟明:“哼哼,你也不想被父皇發現……唔!”

遲蓮終於忍無可忍,回手抄起茶桌上的桃子,一整個懟在了惟明的臉上。

夜半亥時,天色終於徹底黑下來,椿齡觀的牆頭上冒出兩個人影,靈巧得像是行走在屋簷上的野貓,悄無聲息地沿著院牆溜進了宮觀後院。

落地時遲蓮多看了惟明一眼,與其說是意外,不如說是後知後覺更恰當。他從初見時就自覺地將自己置於保護者的地位上,從未仔細想過惟明的身手到底是什麽水平,反正神仙看凡人就像凡人看猴子,無非是跳得高和跳得低的區別。但此刻他忽然發現惟明可以毫不費力地跟上他的腳步,就算是猴子,應該也是跳得比較的高的那一隻。

惟明好似後腦勺長眼,不用回頭就感覺到了他視線,心有靈犀地開口:“怎麽了?”

“沒什麽,”遲蓮半身隱在陰影裏,身影薄得像一把長刀,逐一檢查過後院的廂房,低聲道,“東西都在,人卻不見了。”

“殿下,這座院子裏……一個人都沒有。”

“到底跑到哪兒去了?”惟明歎了口氣,抬頭望向天上的月亮,“我說,你們神仙這時候不應該施個法變個水鏡之類的嗎,為什麽我們還要費勁挨家挨戶的翻找啊?”

“人間自成一界,不管是妖是仙,在人間法力都會受限,搞不好還會遭受反噬,所以要盡量省著點用。”遲蓮環視這片死氣沉沉的院落,秀氣的長眉向內蹙緊,心頭掠過一絲微妙的不祥,“這裏靜得有點不對勁,殿下,我們是不是踩進了圈套……”

話音未落,妖風驟起,濃沉的烏雲自四麵八方匯聚而來,遮住了慘白的月光。夏夜幹燥的空氣變得濕涼,猶如冰冷鱗片緊貼肌膚,留下繚繞不去的黏濕感。

惟明幾乎是與他同時反應過來,仔細聽去,滿山遍野連一聲鳥叫蟲鳴都沒有,卻並非全然死寂。黑夜裏充滿了窸窸窣窣的動靜,像是蛇類在草葉上滑行發出的沙沙聲,又好似無數蟲子在沙石地上爬來爬去——無論哪種都令人非常不舒服,能從天靈蓋一直麻到腳後跟,而汗毛倒豎中間雜的隱約刺痛,則是天性本能在尖叫著趕緊逃跑。

唰地一聲破風聲起,遲蓮飛身撲向惟明,右掌翻出長劍,反手斜劈,炫目劍光猶如閃電,將他背後一棵足有手腕粗的藤蔓淩空削斷,緊接著被惟明翻身一撲,飛電一般甩出袖中匕首,奪地一下將從地底冒出的巨大藤蔓釘死在廊柱上,遲蓮行雲流水地一劍跟上,綠色汁液猶如雨水迸濺,澆了兩人半身,草木特有的腥氣在庭院中彌散開開。

“看來人家早就在這兒等著我們了。”惟明手持匕首與他背靠著背,居然還有閑心抱怨,“說好的犯天條遭雷劈呢?這麽大的樹妖化形,少說半個山頭都被它吸空了,這時候不劈還等著過年嗎?”

遲蓮遽然抬頭,隻見椿齡觀四麵八方的牆頭上不知何時已爬滿活物般的樹藤,每一棵都至少有手臂那麽粗,枝葉如魔物亂舞,場麵十分可怖。觀中那棵百年椿樹少說瘋長了十丈,已經超過了隴山最高的山頭,龐大樹冠鋪天蓋地伸展,陰影所到之處,所有花草霎時枯死,動物化為白骨,連昆蟲都不能幸免,被無數從地底破土而出的樹根當做養料吞噬殆盡。

隴山被當做行宮少說也有百年之久,對妖族而言既不適合修行也不適合居住,而且草木花妖明明是天性最為溫順的種族,怎麽會突然跑出這麽厲害的樹妖?妖怪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時候出現,是衝著惟明還是衝著他?背後又是誰在操縱它?

一瞬間遲蓮心中飛轉過無數念頭,然而樹藤卻並沒有繼續攻擊兩人。黑夜之中,忽然響起了一個細聲細氣、甚至有點怯生生的聲音。

“遲蓮仙君,是遲蓮仙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