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腦花

拿到讀碟機後,趙沒有琢磨了一下這事兒。

如今是25世紀,一個三百年前的古董,保存的這麽好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知道他妹在一些地方異於常人,但無所謂,下層區這種地方本就瘋人輩出,否則政府也不會出資建精神病院。隻要沒有太誇張的症狀,醫院通常不會收治,有的病人則是過於正常,與整個層區離譜的風氣格格不入,於是被區民們視為異端,甚至會自個兒給自個兒辦住院。

都是為了活下去,混口飯吃,不寒磣。

說到底,什麽是正常,什麽是瘋狂——正常是唯一被允許的瘋狂罷了。

精神病院和豬肉鋪的生意照常火爆,趙沒有忙得腳不沾地,很快把這件事忘到腦後。他知道他妹有點不正常——說白了,大人眼裏的小孩兒多少都有點不正常。

青春期嘛。

說不定哪天她就從壁櫥裏抱出一隻會飛的黃油貓了。

最近事兒多,這天趙沒有難得不加班,有空到戲院坐一坐。三十三層區的戲院是下層區最好的場子,甚至在整座大都會都很有名,和中上層區不同,戲台子、影院、劇場名目分的很清,三十三層所有的場子都是一鍋燴,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全部擠在一個廢棄停車場裏,也沒有店名,提起就倆字兒,戲院。

進店前他先看了一眼今天的戲碼,霓虹水牌上閃亮亮幾個篆字,一整場的連台本戲,挑班的台柱是熟人,老生、醜角並演,扮的是濟公。

趙沒有來得晚,沒能買到票,熟門熟路直接去了後台。

他人緣好,又是常客,一路都有人招呼,後台是用彩棚臨時搭起來的,到處彌漫著香粉和煙絲味兒,長串裙擺掛成圈,裏麵便是更衣室。有個趕場的舞娘從一大簇流蘇裙下探出頭,金發碧眼,操著一口荒腔走板的漢話瞧著他笑,西施倒是來得巧,我這後背拉鏈勾住了,搭把手唄?

最後還是臨將上場的台柱把他救出來,對方臉上搽著紅,還沒上台就已經喝多了,看著他打個酒嗝:“不謝,今兒沒座兒了,想蹭戲就往屏風後頭坐著去。”

屏風後頭是樂班的座位,趙沒有一聽便懂,“不怕我給您錯了弦兒?”

“丟的又不是我的人。”對方擺擺蒲扇,徑直走了。

趙沒有確實會點弦索,不過他疏練許久,到底捏著分寸。在後台慢悠悠聽了半晌鑼鼓,直等唱到第四本,彎腰去給胡琴師傅敬茶,替了一支四景的曲牌。

扮濟公的便是台柱,穿著一身拚布長衣上台,未開口便有喝彩聲。先是數聲長嘯,待唱出“瘋瘋癲癲我瘋瘋顛顛”,趙沒有忍不住在屏風後笑了出來。這台柱生的白潤,扮和尚著實有點營養過剩,兩頰還塗了紅,活似一隻醉態豔鬼,不過唱腔倒是厚的,兩相反襯,倒真有酒肉佯狂的癲僧本相。

待大戲散場,趙沒有和台柱到後門去吃宵夜,他們直接包了一輛燒烤車,百十串滿滿地撒上辣椒孜然,胡椒蜂蜜,還有芝麻和梅子醬。不過趙沒有隻是喝酒,並不動筷,畢竟搶不過對麵的台柱,“貴妃啊,你這個月又胖了多少?”

台柱臉上還帶著妝,被烤火熏得敷上一層紅,明顯餓得狠了,吃得滿嘴流油,含糊不清道:“瘦了三斤半!”

“呦,難得。”趙沒有聽得笑出聲,“這得走一個。”

兩人碰杯,台柱一飲而盡,哈了一口氣,在各色爆炒聲中大聲問道:“藥你帶了沒?”

“帶了,降壓和治血糖的。”趙沒有掏出一板鋁盒,“這是三個月的量……”

話未說完,台柱接過鋁盒,看也不看,囫圇倒出一把就塞進了嘴裏,直接嚼碎了咽下去,吞得太猛又咳了起來,噴的滿桌都是。

趙沒有把剩下的話補完:“……你省著點吃,市麵上一直缺藥,刁禪還在想辦法搞。”

台柱一抹嘴,妝已經花的不像樣,“這些都是次要,要緊的是失眠藥。”

“失眠藥你別想了,全部斷貨,刁禪都沒得吃。”趙沒有端著塑料酒杯,“實在不行就多唱點兒,上次你不就在台上睡著了。”

對方一巴掌拍過來,“那是你個王八把我灌趴下了!”

趙沒有大笑出聲。

其實這人根本用不著灌,大肚能容一身病骨,全是自己吃出來的。

和下層區大多數居民一樣,台柱來曆不明,被送進病院裝瘋賣傻幾天走個過場,出來便可以再度做人。惟一的區別在於這人剛入院的時候著實有一副好相貌,清豔明秀,所以才得了個貴妃的雅號,結果出院後登台沒多久,和楊貴妃的相似之處就隻剩下了肥。

燒烤攤備下的東西雖多,沒過多久便被台柱席卷一空,對方一抹嘴,直接問:“說吧,今兒到底幹啥來了。”

他們是老交情了,趙沒有若隻是來聽戲,用不著破費請客。

趙沒有掏出讀碟機,“找你聽個東西。”

台柱接過機盒,皺眉打量片刻,接著一揮手,“這裏太吵,換個地兒說。”

他們走到一處廢墟,說是廢墟,其實更像大垃圾堆,這裏尚未超出停車場的範圍,台柱熟門熟路找到一輛隻剩個底座的敞篷,很舒適地躺在海綿墊上,摁下播放鍵。

趙沒有靠在車門邊,點了一根煙。

這確實是一台新機器,音質還很好,開場弦樂過後,播放口中傳出一陣女聲。

“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In other words, hold my hand

In other words, darling, kiss me……”

直到一整首播完,台柱摁開機盒蓋,取出碟片打量片刻,才道:“這是一首歌?”

趙沒有:“廢話。”

碟片外觀很幹淨,和讀碟機一樣都是光滑的水銀色,趙沒有道:“我想知道這首歌的來曆。”

“怎麽不去全息圖書館查?你應該能搞到上層區的通行證吧?”

“我查了,找不到。”趙沒有吐出一口煙,霧氣在夜幕中泛著幽藍,“刁禪那小子也說沒聽過。”

“那是,你也不想想這歌詞寫的都是什麽。”台柱把碟片舉到頭頂,透過圓孔打量著遠處,“這年頭還有誰會在意月亮。”

他們身處廢棄的停車場中,這裏是三十三層區,幾乎是整座城市最古老的地基,而這處廢墟在用作停車場之前,還曾經存在過一個更為久遠的建築,一座恢弘瑰麗的歌劇院。

台柱看向上方,殘破的穹頂還留有當年的壁畫,青金石顏料和銀粉混合,勾勒出一片浩瀚無垠的星空。

廢墟四周的羅馬柱上還有浮雕,男人和女人的頭被砍掉了,依稀能看出他們穿的是宇航服。

“大都會禁令頭兩條,其一,禁止太空探索,其二,禁止人造人技術。”台柱醉醺醺地打了個酒嗝,“這歌是明擺著的禁曲,趙莫得你瘋了吧你。”

“你能少吃兩口再來跟我討論到底誰瘋了。”趙沒有道:“所以你知不知道這首歌的來曆?”

台柱將碟片放回機盒,摁下播放鍵,在歌聲中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看上去竟有些昏昏欲睡。

“知道一點。”他開口,“這是幾百年前的老歌了,它的唱片還曾通過阿波羅飛船送上月球,是人類第一首在月亮上播放的歌。有很多翻唱版本,你這首的演唱者應該是Julie London。”

趙沒有:“歌名呢?”

“就是第一句歌詞。”台柱道。

“《Fly me to the moon》。”

趙沒有抽完了一整盒煙才走,摁下暫停鍵的時候,車座上已經傳來了鼾聲。

到家已經是淩晨兩點,趙沒有把門口的一排空碗端進廚房,拎起裝雜糧的袋子,全部倒滿後二十斤的大塑料袋已經見了底,他像摞蒸屜那樣把碗摞成一大摞,又一一放回門外。

這一帶的流浪貓狗很多,他這大概算是放養式飼喂,買來的混裝雜糧貓狗都能吃,門口二十隻碗,想吃就來。不過喂得也沒多認真,加班多的日子根本不著家,好不容易回來又常常給忘了,了不起一周能想起來補一次食兒。

實在是有點累了。趙沒有關上門,一頭紮進被子裏。他這屋子沒有床,買了張床墊扔在地上就算睡覺的地方,有時候忘了關窗貓跳進來總是被踩臉——“操!”

趙沒有感覺自己壓在了什麽毛茸茸的東西上,隨即肚子上被抓了一下,起身打開燈,“趙不叫?”

一隻三花貓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伸出爪子舔了舔。

趙沒有隻喂不養,也就沒有給阿貓阿狗起名字的習慣,這隻三花著實是個例外,智商顯然比其他野貓高了不止一個檔次,知道體製內比外頭野著舒坦——雖然趙沒有從來不在家裏喂它,隻當看不見,它依然堅持待在這不足二十平米的破屋子裏,隻要趙沒有回家,它鐵定在,勢要當個不交房租的地頭蛇。

後來趙沒有突然意識到,這貓從來沒叫過。某天心血**就給它起了個名字,趙不叫。

刁禪有次來時好像還給它起了個小名,具體是什麽趙沒有早就忘光了,反正叫啥它也不會應。

“飯在外頭,自己出去吃。”趙沒有捏著貓後頸拎出窗外,他累死了,拉燈就要睡覺。

剛躺下不到兩秒,窒息感傳來,趙不叫一屁股坐到了他臉上。

“……我警告你啊。”趙沒有不得不再度把貓拎出去,手指著貓鼻子,“你給我長點眼色。”

下一秒直接被撓,“操!”

趙沒有炸了,爬起來就要關窗,結果這破窗戶不知壞了多久,玻璃和窗框的接口完全鏽住,他猛地使了兩下勁,“哢”地一聲,玻璃碎了。

窗底下埋頭苦吃的一堆貓腦袋先是被驚得退了退,繼而齊齊抬頭,和趙沒有大眼瞪小眼。

趙沒有:“……妥。”這下完蛋。

他這窗底下貓狗吃飯有個順序,貓先吃,狗撿剩的,他也不明白為啥有體型差但是貓狗撕架總是狗輸——不過這基本保證了威懾的成立。野貓對他這破房子不稀罕,目前為止隻有趙不叫表現出興趣,但狗就不一樣了,有次他上班的時候把窗戶開得很大,一周後回來,房子裏幾乎成了野狗收容站,居然還有一窩新下的狗崽兒。

從此趙沒有開窗隻留一條縫,貓是**,趙不叫進出不成問題,成功把狗擋在門外。

此時此刻,窗下一排貓眼綠盯著他,不遠處小吃店的製冷動力箱發出巨大轟鳴。

很難期待野貓有什麽良心,果然下一秒,貓群“轟”地散了,趙沒有下意識一退,隨即被撲上來的舌頭舔了一頭一臉。

是隻大狗,趙沒有差點被撲趴下,一馬當先自然有前仆後繼,後頭還跟著多少他沒數,總之等他終於把身上的狗撕下來,房間裏幾乎沒有下腳的地兒了。

“這他媽是什麽人間疾苦。”趙沒有喃喃。

窗台上的趙不叫看他一眼,轉身拿屁股對著他,仿佛在說救不了你。

趙沒有怒其不爭:“你個姥姥!”

看來這一晚是別想安生了,這幫狗尤其喜歡上他的床,還會在枕頭上蹦迪。趙沒有抱著被子靠在牆上,兩眼放空地看著不遠處的小吃店:“這老板也真是個大善人,居然沒想過開個狗肉檔。”

街道上霓虹燈一閃一閃,藍綠色,紅白色,熒粉色,光線透進來,他甚至不需要開燈,對窗的牆麵就像一隻萬花筒,斑斕色塊聚攏又旋轉。趙沒有籠統地看了一眼房間,突然發現角落裏的自動清洗機組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偷了,這大概是他家唯一值錢的東西,還是刁禪送的。

可惜趙沒有在家不做飯。

趙沒有輕輕地拍了拍**的狗頭,“個倒黴玩意兒,連個家都看不牢靠。”

他想了想,把裝在衣服內袋的讀碟機拿出來,閉上眼,再度摁下播放鍵。

女聲回**在房間中,像一罐溫涼的銀油,緩緩傾倒,漫過地板上的出水口、漫過煙盒和啤酒罐、漫過海綿床墊和洗碗池、漫過狗、漫過貓、漫過人。

這一刻,房間裏仿佛有了月光。

“Fly me to the moon……”

趙不叫突然轉了過來,它弓起身,張開嘴,但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變成豎瞳的貓眼倒映著房間——床單皺成一團,大狗撕扯著枕頭,已經有填充物飛了出來,毯子堆在牆邊,形狀尚未散開,仿佛剛剛還蓋在誰的身上。

床墊上空無一人。

再度睜開眼的時候,趙沒有幾乎被劇烈的陽光刺得流淚。

他花了一點時間來搞懂狀況,他的記憶還停留在房間裏——狗跑了進來,他睡不著覺,然後決定聽歌——

所以這是哪?趙沒有巡視一圈,這是一處空地,四周都是**著鋼筋水泥板的大樓,看起來像工程建了一半,但是沒有人。

這是被綁架了?趙沒有看看身上的拘束帶,他被綁在了一把椅子上,手法很專業。他得罪過的人可不少,用排除法估計要花點時間。

慢著。

趙沒有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這裏,居然能看到太陽。

藍天,白雲,太陽。

天雖不是很藍,仿佛罩著一層薄灰,但是趙沒有的直覺告訴他,這絕對不是什麽全息投影。這裏大概也不是中層區或者上層區,因為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幹燥味兒,好似石灰混著揚塵,吸入肺中有顆粒感,像稀薄的二手煙。

中層區和上層區但凡能看到陽光的地方,必然配有空氣循環係統,什麽好聞的味兒都有,什麽水生調森林感,總之絕對不可能這麽廉價。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誰把他弄過來的?怎麽弄的?要知道他的敏銳度已經到了刁禪在心裏罵他都會察覺的地步了。

空地外突然駛來一輛車,幾個蒙著麵的人從車上下來,為首的提著一個箱子,明顯是衝他來的。趙沒有看著這人先是掏出注射器給他來了一針,隨即他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接著對方拿出一把電鋸。

雖然觸感消失了,但是從流到臉上的血和空中的焦香味看來,趙沒有覺得這人應該是鋸開了他的天靈蓋。

而且隻打開了頭骨沒有傷到腦子,這電鋸的功率可不小,是個精細活兒,手藝不錯。

趙沒有在此時此刻還能保持如此冷靜的判斷,不是因為精神病院醫師的專業素養,而是因為他被驚住了,思維脫節開始信馬由韁——

趙沒有在心裏罵了一萬句操,那輛車,這堆蒙麵孫子開來的那輛車。

他不懂車,但是刁禪精通一切紈絝格調,大學的時候桌子上就堆滿了轎車模型,從最新款到古董車,會飛的隱形的核動力的什麽都有,拜此所賜趙沒有對車型也算半個行家。

因此他能看出來,不遠處的那輛轎車是幾百年前的那種款式,可能比刁禪最老的收藏還要老,這玩意兒甚至還在燒汽油。

那股怪味兒他也聞出來了,大量碳排放造成霧霾,重度汙染時空氣就是這個味道。

再看看四周造型獨特的爛尾樓,還有蒙麵人不知猴年馬月的衣著款式。

趙沒有突然想起數日前他妹的那句話:“這不是真正的現實,我們在一個巨大的虛擬世界裏。”

那台讀碟機。

他正是聽著讀碟機裏的光盤睡著的。

“兄弟。”趙沒有開口:“打聽個事兒,現在是幾幾年?”

對方動作一停,片刻後道:“1999。”

趙沒有:“……”

“你這人倒是有意思。”一旁打下手的蒙麵人開口,“平時的肉票到了這一步,早就嚇得哭爹喊娘了,你居然第一句是問幾幾年?”

“說不定是個傻的,不傻也瘋。”為首的蒙麵人放下電鋸,從箱子裏掏出一樣東西。

居然是一把勺子。

為首的人看著趙沒有,頓了頓,“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趙沒有心裏萬馬狂奔而過,人在理智被拷問的時候往往會聽從本能,這就導致胃的反應常常會快於頭腦一步——

他忙了一天的急診,陪台柱喝到半夜一口飯也沒撈上,此時此刻頭頂蛋白質燃燒的焦香傳來,趙沒有實在是受不了了,張口便道:

“腦花能分我一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