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億萬年大狂歡

這裏是精神病院,護士正在走廊上查房。

“番茄醬!”

突然一聲吆喝炸響,平地驚雷一般,護士看到某條白色不知名物體從身邊一閃而過,嚇得險些摔了手中的病曆,“那是誰啊?”

旁邊的老職員推了推眼鏡,淡定道:“莫慌,那是211號病房的患者,普通拘束衣困不住他,估計又把鎖給撬了,這會兒正裸|奔呢。”

話音未落,幾個人高馬大的男護士從旁邊跑過,“趙沒有!趙沒有你站住!”

跟著查房的護士是新來的實習生,驚魂未定,“我剛剛好像聽到他在喊什麽,什麽番茄醬?”

“啊對。”老職員忙著寫查房記錄,頭也不抬,“211是咱病院的老病人了,剛進來那會兒就是這樣,老是說點誰也聽不懂的話,要麽就是說番茄醬。”

“番茄醬!”

趙沒有一頭紮進病房裏,振臂高呼:“不是黃金也不是糖漿,番茄醬就是番茄醬!”

幾個男護士好不容易才摁住他,上拘束衣打鎮靜劑一氣嗬成,等**的青年昏昏睡去,幾人終於鬆了口氣。趙沒有是病院最棘手的病人之一,倒也不是有什麽暴力傾向,就是酷愛載歌載舞,動輒在走廊上來一出裸|奔大遊行,口中高歌番茄醬。搞得醫院全體上下PTSD,連食堂都不再炒番茄雞蛋了。

他們關上病房門,又換了一把新鎖,等幾人的身影漸漸走遠,病**“沉睡”的趙沒有猛地坐起身,三下五除二掙脫拘束衣,踩在枕頭上比了個白鶴亮翅的造型,小聲道:“番茄醬!”

他跳下床,跳大神似的左蹦右蹦,“番茄醬!番茄醬!不是黃金也不是糖漿!番茄醬就是番茄醬!財神道喜,點石成金,上上大吉!番茄醬!女人臉上有白色的霜!這是個循環,我得想辦法出去!那麽問題來了,我要去什麽地方?番茄醬!”

他開始在地板上爬行,喃喃自語:“番茄醬!將酒宴擺至在聚義廳上,我與同眾賢弟敘一敘衷腸,竇爾敦在綠林誰不尊仰——番茄醬——家有妻還在遺址等我返鄉——返鄉,返什麽鄉?”

他忽地開了嗓,念出一段戲詞,卻在最關鍵的地方戛然而止,魔怔似的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返鄉、返鄉、遺址,000號遺址……番茄醬!”

又是番茄醬。趙沒有一頭栽回**,這時他瘋子般的神情突然褪去,露出無以複加的疲憊。

“媽的。”他捂住眼,罵了一句:“去你媽的番茄醬。”

他躺了片刻,又咬著牙站起來,從床墊裏摸出一根記號筆,接著爬到床下,在床版上寫了幾個大字:000號遺址。

從床底往上看,木質的床板並不大,但已經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零亂的字跡:任務、考古學家、朋友、循環、天使、夢境、門……

還有幾行小字:

你叫趙沒有。

你沒有瘋。

這是一個循環,或者是一個夢境。

你要想辦法出去。

以及一個大大的“番茄醬”,筆畫被塗得很粗,旁邊是一行標注:你不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你隻是忘了一些東西,想要記起來的話,就大聲念出番茄醬。

趙沒有看著床板上的字跡,口中喃喃自語:“番茄醬。”

別人告訴他,他是這家病院的病人,他已經在這裏住了很久——這句話有一部分應該是對的,因為這裏確實給他一種熟悉感。但沒有人說得出他從哪裏來,有沒有家人或者朋友,他無法逃離醫院,也無法回憶起自己的過往,他像一個突然從天而降來到這裏的人,最初的記憶裏隻有一個詞“番茄醬”。

趙沒有最初的記憶就是從**醒來,這時他甚至不會說話,隻能說出“番茄醬”,接著他慢慢想起了一首童謠似的順口溜——番茄醬,不是黃金也不是糖漿,番茄醬就是番茄醬。

住院的日子沒有盡頭,他試著用各種各樣的旋律搭配這首歌,把它唱出來,結果突然有一天,他唱出了新的歌詞:番茄醬,這不是真實,要出去,快逃離循環,番茄醬。

他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接著第一反應就是把這句話記下來,接著開始反複吟唱這首歌,偶爾會有前言不搭後語的句子出現。語言就像通道,殘骸般的隻言片語向他展露出另一個世界的冰山一角,直到有一天他終於拚湊出了一件事:我好像不是個瘋子。

他不是瘋子,因為這個世界是假的,他要想辦法出去。

首先他得想起自己是誰。他叫趙沒有,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一無所有。他至少有“番茄醬”這個詞,這個詞就像一把鑰匙,趙沒有發現隻要以一定頻率把它念出口,有時就像買一送一似的,一些誰也聽不懂的東西就會緊跟著脫口而出,大都會,豬肉,急診科醫生,考古學家,有時候他腦子裏還會傳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旋律,他跟著那些旋律跳舞、行進、在走廊上狂奔,越癲狂就越接近真實,詞匯噴湧而出。所有人都說他瘋了,聽不見音樂的人都說跳舞的人瘋了。

這裏沒有鍾表,他看不到時間,而走廊外的太陽似乎永遠也不會落山,他亦永遠不需要睡眠。

趙沒有把記號筆塞回原處,穿回拘束衣,爬到**,開始做沒有夢境的夢。不知過了多久,病房門再次被推開,男護士們走了進來,“趙沒有,出來放風了!”

趙沒有睜開眼。

很偶爾,隻有過一兩次,醫院會讓病人們集體到花園裏放風。而他因為行動過於跳脫,以至於趙沒有覺得自己大概早就被取消了參加活動的資格。

男護士們並沒有替他解開拘束衣,而是把他整個兒搬到輪椅上,就這麽推著走了出去。

“番茄醬。”趙沒有坐在輪椅上,似乎心情很好地搖頭晃腦,“三月兔,愛麗絲,派對要開始了,紅王後要砍下誰的頭?番茄醬!”

花園就在走廊盡頭,男護士們把他推進去,像把一隻白鶴推進雞群。

病人們三三兩兩地散落在花園各處,趙沒有被固定在輪椅上,什麽也做不了,隻能擺了個舒服點的姿勢曬太陽,不久便昏昏欲睡。

“兔子,兔子。”忽然有人推他,“派對要開始了,快變成愛麗絲。”

趙沒有睜開眼,以他為圓心,周圍忽然坐了幾個人,都穿著病院的病號服。

推他的人是個小男孩,看他睜開眼,立刻挺胸抬頭道:“皇後好!”

趙沒有看著他,應了一句:“愛卿平身,番茄醬。”

“呔——!”下一個病人開口了,高聲道:“自受敕命,不得有怠,按日巡察,巨山之圍,地獄之根,自計酆都,連緒血湖!”

趙沒有跟領導聽匯報似的點點頭,應道:“無量天尊,番茄醬。”

第三個病人繼續道:“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趙沒有掙脫拘束服,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哈利路亞,番茄醬。”

第四個病人雙手合掌,“南閻浮提眾生起心動念,無不是業,無不是罪——”

趙沒有同樣雙手合十,誦了一聲法號:“阿彌陀佛,番茄醬。”

圍在他周圍的人仿佛在開壇做法,念出各式各樣的經文,趙沒有聽了很久也沒聽出個門道,仿佛他是個異世界來的妖魔,這幫人正在全力將他超度——他轉頭看向第一個開口的小男孩,把對方抓過來,“愛卿,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小男孩被拎小雞似的拎在半空,卻並不恐慌,他看著趙沒有,眨了一下眼,“我們在鼓勵皇後鼓起勇氣,盡快去跳水。”

“跳水?”

“聖水會洗滌您塵世的軀殼,經沐浴,新王的靈魂便會誕生。”小男孩指著花園的邊緣,那裏也是天台的盡頭,以這裏的高度往下跳必死無疑,對方卻說:“前兩位先王都是這麽死去的,您不期待新王的誕生嗎?”

趙沒有完全聽不懂了,“什麽先王?什麽新王?”

“您忘了?您是趙沒有啊。”小男孩看著他,“最開始您是刁禪,後來您是柳七絕,每次跳水便是一次重生,您是第三個。”

刁禪?柳七絕?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湧入趙沒有腦中,隻見小男孩的嘴唇一開一合:“警察們都說您是殺人凶手,把最初的兩位國王殺死並分屍,但我們都知道,您隻是繼承了他們的王位。”

不等趙沒有回話,小男孩又道:“我們現在開始期待最後一位國王的降臨了,皇後陛下,吞噬了百萬臣民與兩代先王的血肉後,請您盡快成為自己真正的統治者吧!”

說完他像第三帝國高呼萬歲似的,抬手敬禮:“番茄醬!”

“番茄醬!”圍在周圍的病人們都開始跟著呐喊,“番茄醬!”

趙沒有完全搞不懂發生了什麽,這裏突然變得像個狂熱的飛天麵條神教布道現場。奉飛天意麵怪物,禰的醬;以及那醬內的麵;以及那麵內的丸;以及那丸內的知;因那知而知何為美味;因知何為美味而愛意麵;因那意麵而生了對我煮飛麵怪之愛。拉門。*番茄門,番茄醬是唯一的救贖。

“為了迎接真佛的誕生!”小男孩莊嚴道:“公民們!讓我們身先士卒去跳水吧!”

這話像一聲發令槍響,病人們爭先恐後地湧向花園盡頭。走走走走走,我們小手拉小手,走走走走走,一起去跳樓。護士和警衛被驚動,紛紛出麵阻攔,小男孩卻不知從何掏出一副餐叉餐刀,迎著一位朝他直衝而來的警衛,劃開對方的胸膛,噴出滿地的番茄醬。

這啟發了病人們,雙方在花園展開一場激戰,最終沒有一個人成功跳樓,也沒有一個人活了下來,不知多久過去,趙沒有看著布滿天台的番茄醬,空氣靜的落針可聞,他咂了咂嘴,“番茄醬。”

趙沒有在番茄醬中行走,走到一棵死去的番茄麵前,將對方翻過身,這是個警衛,他有印象。

下一秒,趙沒有的手頓住。

這個警衛,他記憶中眉上有疤的男人。

此時此刻,長著他的臉。

趙沒有停了一會兒,又去翻別的人,像在蔬果攤上挑揀最新鮮的番茄,一個,兩個,三個,四塊錢一斤,買五斤還能打折。

最後所有的番茄都被他看盡了。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長著趙沒有的臉。

這是怎麽回事?趙沒有感到恍惚,所以一切是他瘋狂的臆想嗎?他真的瘋了?他在自己的體內自相殘殺,殺死的是誰?他的記憶,他的人格,他的過往,他的自我?

死去的到底是什麽?

對了。跳水。趙沒有想起小男孩死前的話。

“為了迎接真佛的誕生!公民們!讓我們身先士卒去跳水吧!”

他被那聲音督促著,像被驅趕的羊群,走到天台邊緣,頭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像是墜落中忽然觸地,病**沉睡的青年猛地彈了一下,緩緩睜開雙眼。

“你醒了。”

床邊的醫生看著他,伸出手,“認識一下,我是你的主治醫師。”

“……你說你是醫生。”病**的青年像是大夢方醒,很久才道,“我得了什麽病?”

“非常稀有的人格分裂,我已經見過了你的三個副人格,如今我們終於見麵了,主人格。”醫生笑了一下,“有趣的是,其他三個人格似乎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青年思索著醫生的話,神色沉靜,片刻後道:“你殺了那三個副人格。”

“確切來說,是三個副人格在你的思維宮殿裏進行了一場自|殺。”醫生不以為意,“這是一種治療手段,當副人格完全消失後,你就痊愈了,錢先生。”

“你搞錯了一點。”錢多多從**站起身,猛地掐住了醫生的喉嚨,“我不是主人格。”

他用的力極大,醫生很快便因缺氧而昏迷,錢多多將手裏的男人丟在地板上,飛快地在房間中環視一周,這裏沒有鏡子,但是門上有一麵玻璃板。

他走到玻璃前,和這具身體的眼睛對視。

“趙沒有。”他開口,“我來救你了。”

“我知道你聽得見,這是你的夢境,夢境尚未崩塌就是宿主尚未消散的證明——你在夢的循環裏下潛的太深了,你的邏輯和記憶都開始錯位,我會幫你把它們扳正,然後你要自己努力醒過來,聽見了嗎?”

錢多多第一次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因為語速過快而有些喘息,他盯著玻璃中倒映的臉,然而眼神毫無起伏。

“趙沒有,你聽好了。”錢多多深吸一口氣,堅定道:“人受傷會流血,不會流番茄醬,刁禪和柳七絕都是你的朋友,他們不是你的母親也不是你的資助人,男人沒有子宮這種器官也不會分泌卵子,因此男人不能生孩子,23世紀的大災變病毒導致人體潰爛後迅速死亡,屍體不會變成僵屍……”

“你就是你,趙沒有,錢多多不是你的主人格。”最後他說,“我隻是來救你的。”

不知過了多久,像是錯位的齒輪被一一調整,終於找到了正確的位置,鍾表再次開始轉動,錢多多看到玻璃中的雙眼浮起一絲幽微光芒,他聽到他自己開口,嗓音嘶啞。

“……人受傷會流血,不會流番茄醬。”

“貂蟬和台柱都是我兄弟。”

“我出生在25世紀的大都會,是三十三層精神病院的急診科醫生。”

“男人不能生孩子……不對,遺址不算。”

“23世紀的大災變不會導致屍體變成僵屍。”

正確的事實被一一報出,無限下墜的夢境中,趙沒有逐漸錯亂的邏輯和記憶慢慢回籠,“……錢多多不是趙沒有的主人格。”

趙沒有的眼神逐漸清明,隨著越來越明朗的聲音,錢多多感到一些放心,他這個臨時的自我即將被恢複主體意識的趙沒有排除,然而在夢境消散之前,他又聽到趙沒有鏗鏘有力的聲音,在腦髓溶液浸泡的無數癲狂臆想中,陳述一個再真理不過的事實。

“錢多多不是趙沒有的主人格,趙沒有愛錢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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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天意麵神教(一種諷刺性虛擬宗|教)祈禱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