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老人說完上一句後,特意停下來看了看卡洛斯的神情,似乎想從他的臉上看到震驚或者驚恐,然而他麵對的隻是一片平靜。
卡洛斯微微一笑,仿佛真的是來探討學術問題,說道:“有趣的觀點,史學界一般認為佐倫堡是法蘭克托的前身。”
“你是沒聽懂嗎?”老人收斂了歪曲的笑容,用像是完全沒見過活人一般的眼神打量著卡洛斯,仿佛眼前坐著的是什麽披著人皮的怪獸。
“你既然能拿出這份檔案,想必已經知道了裏麵的內容,一個早已死於公曆2156年卻與你天天見麵的佐倫堡人,和一座誕生於公曆2156年自稱是佐倫堡的城邦,正常人聽到這裏就應該嚇到發瘋了,畢竟這意味著你待在一群死人中間,並且正與他們的其中一個對話。”
“這也是一個有趣的新觀點。”調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卡洛斯靠在了椅背上,“有沒有一種可能,一個人沒法瘋兩次?”
老人聞言愣了一下,隨後放聲大笑。他笑得太過用力,以至於傷口崩出了新的血汙,將身上原本白色的襯衣逐漸染上了片片粉紅。
“我開始明白祂為什麽欣賞你了。”他感歎道。
“他?”卡洛斯一挑眉。
“你們的那個執行官,叫什麽來著……哦,哈維爾,他專門致電給我,讓我多看顧一下自己的外甥。”老人一拍腦袋,“唉人老了,記憶力不行了。”
青年麵露不快:“我不是他的外甥。”
“那是你們的事。”館長不以為意,“讓我們回到正題。”
“在我的認知裏,亡靈複生並不是這個樣子的,館長先生。”卡洛斯說道,“強如柯斯達裏奧的魔術戲法,也不過是愚弄世人的把戲,實際上,已經死去的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像活人一樣生活,就算是勉強活了過來,也會與生前有巨大差異,活屍就是其中的典型例子。”
“對策局有很多類似的案例,就算用幻術遮掩,也不可能做到與活人一模一樣,更不可能離開所在的城鎮而不暴露真相。”
“依靠經驗嗎?”老人喃喃道。
“人是經驗動物。”青年說道,“我亦不能免俗。”
“……你是對的。”沉默了良久,館長長歎一口氣,“在這個世界,過剩的好奇心會招來禍患,堅守經驗和理智雖然會錯失真相,卻不會偏離軌道。我年輕的時候要是有你這麽堅定的信念,也不至於變成這副模樣。”
說完,他拿起被卡洛斯推到麵前的紙張,發出了一聲嗤笑,“既然如此,就由我來告訴你真相吧,這並不是什麽檔案,而是獻祭證明。”
“公曆2156年,佐倫堡警局的一名警探厭倦了信仰薩爾瓦多的日子,在某個平凡的早晨,他望著陰雨綿綿的家鄉,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執政官靠討好薩爾瓦多獲得力量與權勢,那如果他找到了比薩爾瓦多更厲害的家夥,並向祂獻祭,是否能像薩爾瓦多一樣擁有權勢和力量呢?”
“為了這個異想天開的念頭,他查遍了佐倫堡的所有藏書,甚至回到了自己的母校,想要尋找一個稱心合意的目標,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還真的讓他找到了。”
“那個存在被記載在一本不知道流傳了多少年的手抄本裏,記錄者將祂恭恭敬敬地稱為深邃星空的主人,並記錄下了祂所代表的符號。”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個。”看到卡洛斯端正了神情,老人忍不住調侃了一句。
“於是,他決定嚐試。眾所周知,想要得到什麽,就要付出對等的東西,可是警探想要的,比他能支付的,要多得多。”
“費了這麽大功夫,卻隻能許一些雞毛蒜皮的願望?警探當然不願意,他借著職務便利,將代表著災厄的符號刻遍了全城,在大功告成等等那天,他趁著午夜巡邏,闖入了城邦女繼承人的住所……”
老人的聲音鄭重而緩慢,卡洛斯恍惚間仿佛看到了他所敘述的場景。
不,他是真看到了!
青年想要跳起來,卻發現手腳像灌鉛了一樣無法動彈,隻能坐在原位,眼睜睜看著同樣的辦公室裏、同樣的辦公會桌,坐在辦公桌後的卻換了個人。端坐在辦公桌後的不再是醜陋猙獰的館長,而是一名年輕女性,黑色網紗帽、同色的高領長裙和長到小臂的手套,她曾走進警局,對他說:
“我想離您近一點,警官先生。
是迪莉雅。
佐倫堡的那位小姐。
她一如印象裏一樣美麗而哀愁,像是一隻引頸待戮的美麗黑天鵝,優雅端莊卻也絕望深邃。她的目光穿過了卡洛斯,停留在他身後一點。
“你要來殺我嗎,警官先生?”她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絲厭惡,“那群貪婪的野狗終於忍耐到了極限,容不下我的存在了嗎?”
一個全身漆黑的男人穿過卡洛斯的身體走進了房間。他穿著雨衣和膠質雨鞋,帶著一身寒氣,不斷有雨水從他身上滴落,匯在木質地板上,形成一道深色的濕痕。
男人的腳步很重,重到每走一步都發出悶響,像一根重錘,砸到了聽者的胸膛。他花了似乎一個世紀才走到了迪莉雅的身側,胳膊從雨衣下伸出,露出了藏在裏麵的警服。
他從懷中拿出了一張提前寫好內容的紙張,小心翼翼地避開雨水,平鋪在了桌子上,然後拿起放在一旁的羽毛筆,沾滿了墨水後遞向了女子。
“城邦所有權轉讓協議?”迪莉雅一字一頓地讀出了紙上的內容。
男子沒有回答,隻是執拗地維持著遞筆的動作。
“您請回吧。”迪莉雅垂下了眼眸,不卑不亢地說道,“這個字我是不會簽的。”
聽到這個回答,男子明顯煩躁了起來。他開始在房間內大步踱步,用力踢倒了放在地上的廢紙簍,把能夠到的東西盡數丟到地上,很快,房間內就被他搞得滿地狼藉。
然而,即便他鬧出了這麽大動靜,也沒有任何人進屋查看情況。
“麻煩您回去告訴諸位長老。”迪莉雅的語調也冷了下來,“我身邊的人已經被他們殺光了,我也不會結婚生子,隻要等我死去,佐倫堡自然會因無人繼承而落到他們手裏,何必急於一時,平白敗壞自己的名聲呢?”
她說得很有道理,可惜,來者的目的與她以為的大相徑庭。
這段話不知為何刺激到了男子,讓他整個人更加激動了起來。他開始無規律地拍打著桌子,一聲比一聲更強,並試圖用強硬的手段迫使她接過羽毛筆。
女子奮力掙紮了起來。她用拳頭錘打著男子的背部和手臂,腿部不斷蹬踹,整個頭被按到桌上時發現還不忘張嘴去咬男人的手腕兒。
這一舉動無異於火上澆油,本就情緒極度不穩定的男人頓時火冒三丈,竟然從辦公桌上的筆筒裏抽出了用來裁信的小刀,直接抵在了迪莉雅的脖頸之間。
“既然你不配合。”他說出了進門口的第一句話,“那就去死!”
說完,他將小刀斜著插進了女子的喉管,頂著她喉間噴濺的鮮血,伸信手抓住她的手腕,捏住她握著一毛筆的手指,在喉管割開的嘶嘶聲裏,強迫她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正確來說,是“幫”她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當最後一筆落下,男子一把扔開女子的胳膊,顧不上滿頭滿臉的鮮血,欣喜若狂地擦幹淨手上的血跡,然後在上麵又加了幾筆,然後小心翼翼地拎起了紙張。
透過明亮的燈光,卡洛斯看清了上麵墨漬未幹的內容。
“……將佐倫堡,獻給偉大的深空之王。”
然而他的視線卻與躺在桌子上的迪莉雅對上了,她翠綠色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像是一對魚眼珠,將所有憤恨、不甘與驚疑都凝固在了裏麵,就像是她過早消逝的生命。
一道驚雷乍起。
青年猛地回神,發現眼前的景象又變了。沒有了滿目的鮮血,也沒有死不瞑目的女子,更沒有瘋狂的警探,有的隻有從未變過的辦公室和仿佛從未離開的館長。
“警探獻祭了佐倫堡,甚至包括裏麵的所有生命。”年邁的聲音繼續傳來,仿佛從未停止講述,“作為獎賞,他獲得了渴望的酬勞。”
“他變得前所未有的強大,甚至超越了原本信奉的薩爾瓦多,在無限膨脹的欲望之中,他做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膽決定——他要自封為神。”
“隻要足夠強大,為什麽不能是神?懷揣著勃發的野心,他向世人昭告,他為萬火之祖,名為穆拉赫特,然而其真名卻是——”
“……菲利克斯。”卡洛斯說話時才發現冷汗已經浸透了衣服。
屋外有傳來了一聲驚雷,他閉上眼,卻滿是迪莉雅那雙空洞的眼睛。
穆拉赫特,萬火之祖,眾神之神………
卡洛斯的指甲掐進了肉裏,他睜開眼,對上了館長先生同樣空洞的眼睛。
在這一刻,他明白了一切。
被穆拉赫特獻祭後,作為D的玩具一直運轉至今,堅守著被灌輸的人生和設定,一絲不苟地走下去……
是的,這就是明克蘭的真相。
他抬手,擋住了滿臉的淚水與……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