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可能是抑鬱。”

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摘下聽筒,手裏捧著怎麽看怎麽活潑的鬆鼠一臉凝重。

“照你的說法,不想吃飯、晚上少眠、不愛出門,還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刺激,這是典型的抑鬱症狀……哎!”

迅速挨了一下的男子捂住了後腦,對著麵前的“凶手”說道:“那你讓我怎麽說?老子特麽

又不是獸醫!”

“但你是治療師。”卡洛斯用食指敲了一下桌上寫著“資深治療師,經驗豐富,包治百病”的工牌。

“那我的病人也是人!”治療師據理力爭,“雖然有時候我也不知道他們內裏變成了一個什麽東西,但起碼看起來是人!”

卡洛斯開始覺得懊惱——他怎麽會覺得阿列克謝出了個好主意呢?

拜他之前的“豐功偉績”所賜,原本負責明克蘭片區的治療師正在大搞荒野求生,有生之年估計是回不來了。也因此,他幾乎上了所有對策局合作治療師的黑名單,導致所有與他相關的訂單都會被分派給不明真相的新人。

比如,眼前這個接替倒黴前任來明克蘭駐紮的中年男子。

他應該是這幾天才來報道的,診所裏還殘留著大量屬於前任主人的東西,包括懸掛在最顯眼處的診療師介紹和一些充滿了北方聯邦風情的擺設——即便掩飾得很好,卡洛斯還是從新任治療師的通用語發音裏聽出了一絲南方口音。

他應當是出身於南方公國治下的威斯布魯城,在卡洛斯的印象裏,這個城邦以盛產鹹魚和令人瞠目結舌的海鮮而聞名。

每個威斯布魯人都知道,魚,總是有自己的想法。

估計是看出自己即將得到一個無情的差評,治療師把鬆鼠放回籠子,用手肘碰了碰青年,露出了中年男人特有的油膩笑容:“帥哥,別板著臉嘛,小姑娘要被嚇跑了。”

卡洛斯瞥了他一眼,轉身看向身後,在距離他們差不多兩米的地方,迪莉雅正坐在沙發上讀一本通俗小說。大概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女孩抬頭,衝他露出了含糖量百分百的笑容。

治療師自然也收到了這個甜度十足的“攻擊”,拍了拍卡洛斯的肩膀,用過來人的語氣說道:“年輕人,重要的是鬆鼠得了什麽病嗎?重要的是你在姑娘心中的形象上升啦!那這錢就花的值!”

卡洛斯毫無波動:“退錢。”

治療師當即跪滑:“別!少爺!再給我一次機會!要不我給它跳個草裙舞吧!說不定就逗好了呢?!”

卡洛斯深吸一口氣,決定回去宰了阿列克謝。

十分鍾後,為了掙錢背井離鄉的治療師悲壯得把還沒捂熱的診療費退了回去——治好是不可能治好的,因為鬆鼠看不懂草裙舞。

在治療師的鬼哭狼號裏,卡洛斯拎著小小的眼睛裏有著大大的疑惑的恰布,有些喪氣地回到了迪莉雅所在的等候處。

“似乎不太奏效。”他斟酌著措辭,“或許我應該給它找個真正的……獸醫……”

卡洛斯的話沒能說完,因為迪莉雅把手裏的書放到了一旁的茶幾上,站起身,抬起雙手,輕輕托住了他的臉頰。

“別擔心。”迪莉雅眨了眨眼睛,“我有個法子,恰布會精神起來的。”

皮膚接觸的地方滾燙,卡洛斯覺得自己快燒起來了。

二人很快離開了診所,卡洛斯被迪莉雅牽著向前走,腦子裏充滿了胡思亂想,壓根記不住自己在往哪兒走,等到徹底停下,才發現他們已經來到了一座公園之中。

“這裏是蘭琪澤雅河的上流,離市政大廳隻有十分鍾的路程。”迪莉雅引著他坐在了林蔭小道旁的鐵藝座椅上,“我有時會買了早點過來吃,也就是在這裏遇到的恰布,就是這個座位哦!”

這麽說著,她從卡洛斯手上接過籠子,放到了自己的腿上,用食指點了一下鬆鼠的小腦袋,說道:“當時它主動從樹上跳下來,跑到了我身邊,一副很想跟我走的樣子,如今看來,就是想要騙我麵包的把戲。”

鬆鼠昂著頭,甩了甩大尾巴,一臉無辜。

迪莉雅恨恨地瞪了它一眼,隻是沒一會兒就破功笑了起來。

“好啦。”她把籠子背著自己放到地上,打開了籠門,拍了拍欄杆,對鬆鼠道,“走吧,回家啦。”

驟然重獲自由的鬆鼠似是沒反應過來,在原地呆呆愣了一會兒,等到迪莉雅又拍了一下籠子,它才打了一個激靈,隨後頭也不回地衝向了樹林。

卡洛斯看著被他臨時起名為“恰布”的鬆鼠消失在了茂密的樹冠之中,眼角餘光掃過身側的女孩,捕捉到了她臉上閃過的悵然。

“我都已經習慣啦。”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迪莉雅苦笑道,“我就沒什麽寵物緣,以前有一次也是,對方看起來很親近我,我也很喜歡他,就想要帶他走,當然也是沒成功。”

“所以我才會把恰布轉送給你,還以為你們兩個能相處融洽呢,結果還是不行。”

“……抱歉。”想起自己讓鬆鼠和《明克蘭之書》當室友的行為,卡洛斯眼神有些飄忽,“我……我可能……”

迪莉雅繼續說道:“不過,現在想想,你們兩個處不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啊?”

“因為卡洛斯先生喜歡我,不是嗎?”女孩扭頭看向他,語氣篤定,“每天下午三點撥打市政熱線也好,跟我去圖書館也好,邀請我來給恰布看病也好,都是為了追求我吧?”

卡洛斯感覺自己的嗓子被糖粘住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擠出了一個“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迪莉雅笑了起來,“所以嘛,你和那種小騙子是不一樣的。”

她說這話時眼睛亮晶晶,清澈得像是一旁蜿蜒流過的河水,充滿了希冀與快樂,讓卡洛斯想起了那通早遠的誤播電話,像是一道走錯門的光,誤打誤撞地照進了他滿是癲狂與泥濘的生活。

在這一刻,他突然想哭。就好像是渴望了很久、追逐了很久的寶物終於落到了懷裏,積年心願達成的巨大滿足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擊潰。

直到被迪莉雅輕輕抱住,卡洛斯才發現自己竟然真的在落淚。女孩的懷抱柔軟而溫暖,像是一張輕薄的毯子,鬆鬆垮垮又正正好好地包住了他,帶來了無限的暖意。

但同時,在心底陰暗的角落,在某個情感無法觸及的地方,他又清楚的知道,這都是他騙來的。

迪莉雅認識得是身為科羅多托福大學曆史係終身教授的卡洛斯,而不是邪神對策局資深調查員卡洛斯,更不是出身邪(教)徒之家,一出生就在信仰抗爭中迷失的貴族少爺卡洛斯。

他與那隻哄騙麵包的鬆鼠沒什麽兩樣,隻不過他圖謀更大、隱藏更深,也更不肯放棄。

卡洛斯抬起手,回抱了迪莉雅。女孩軟得像沒有骨頭一般,連衣裙下隱藏的肢體也纖細得像一掰就會斷。他不敢使勁兒,又在每一秒都想要用力,想要和對方永遠在一起的渴望在這一刻攀升到了頂峰。

風衣口袋裏的終端發出震動,不斷提醒著他眼前不過是偷來的幸福。

正常的人生。

正常的家庭。

平凡的生活。

這些阿列克謝掛在嘴邊的東西,他其實既沒興趣,也不在乎,但如果這是得到迪莉雅青睞的必須條件,那麽他會維持著美麗而脆弱的肥皂泡,一直到死為止。

反正他靈魂早就汙濁不堪,也從未與美德握手言和。

隻有迪莉雅……才是不能失去的止痛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