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當夜,從瀛禾帥帳中傳出兄弟二人的爭吵,路過士兵各個麵麵相覷,無一人敢進去阻攔,就連主將烏蘭,也靜靜守在外頭不吭聲。
兩個時辰後,瀛禾下令大軍撤退,十五萬大軍棄鍋留灶,連軍帳也不收,走得悄無聲息,遠遠看去,竟還似有大軍駐守在此般。
夷戎軍隊中,有人猜瀛禾如此大動肝火,是因燕遲陣前抗命;也有人猜,兄弟倆是在陸拾遺的問題上起了爭執,說夷戎兵力本就不敵韃靼,本不該僵持如此之久,就是因為燕遲一意孤行要救自己的發妻,才使十五萬大軍空耗糧草,狼狽潰逃。
再說季懷真,自被燕遲一箭射中心口,足有幾日臥床不起。朝中動**不堪,僅靠李峁一人苦撐大局。拓跋燕遲的陣前一問傳遍臨安朝堂,算是撕扯開了大齊這荒唐朝堂的最後一張遮羞布。人人都知陸拾遺沒死,原是被季懷真偷梁換柱私自扣下,眼下還不知被囚禁在哪裏。
漸漸有風聲傳出,說拓跋燕遲一路從敕勒川打到臨安,就是為了發妻陸拾遺。
這一切都被三喜一字不落地匯報給季懷真。
他隻替季懷真感到委屈憤怒,破口大罵道:“大人,現在那幫子朝臣都想要故技重施,如同兩年前逼陸拾遺一般,也想把您抓起來,去和韃靼談判,說是您瞞天過海,戲弄韃靼人,即使要算賬,也應該找您算賬。想讓那群韃子網開一麵,留下臨安,願割地賠款,每年給韃子上供!”
季懷真麵色蒼白,譏諷一笑。
“是這群人會做的事情,以為隻死我一個,韃子便肯善罷甘休了?李峁如何說?”
“小的不知,大殿下這幾日忙得很,要見他的一律被擋了回去。”
季懷真沉思片刻,麵色陰晴不定,強撐著一口氣,對三喜道:“算算日子,白雪應當快回來了,最快今夜,最遲明早,你去把她替我找的那對母子帶過來。”
三喜領命而去,不多時,帶回一對母子。
那女人像極了季晚俠,懷中幼兒如阿全一般大,不同的是他眼中毫無阿全的天真呆傻,小小年紀似乎便吃遍人間苦楚,滄桑老辣,從母親懷中掙脫出來,護在母親身前,如頭小狼般,警覺地盯著季懷真。
女人連頭也不敢抬,一邊磕頭一邊發抖,朝季懷真求饒道:“求求大人,放了我的孩子吧,大人要民婦做什麽,民婦不敢不做,求求大人,放我兒子一條生路吧。”
季懷真沉默不語,對女人的啼哭置若罔聞,見那孩子一臉不服輸的倔勁兒,恍惚一瞬,隻盯著他的雙眼瞧。
片刻後,他費勁兒撐著床榻下床,一步步走到那母子二人前頭去,母親以頭杵地,磕出血來。
季懷真伸出一手,不知是要伸向母親,還是要伸向兒子。
然而就在這時,有人破門而入,連滾帶爬,隻見三喜大驚失色,去而複返,顧不得行禮,叫道:“大人,出,出事了,平昌沒守住,十萬新兵碰見韃靼鐵騎毫無還手之力,死的隻剩三千,朝中各位大人聚集在皇宮裏,要帶著皇後娘娘、太子棄城而逃。”
季懷真一怔,倏然地回身,死死盯著三喜。
他聲音沉的可怕:“你說什麽……夷戎尚在,韃靼怎可會輕舉妄動,不怕兵力耗損後被夷戎坐收漁翁之利?”
“夷戎人突然退兵,走的幹幹淨淨,棄鍋留灶,連軍帳都不帶,做出仍然留守的假態,等齊軍發現之時已經晚了!韃靼人趁機殺入平昌,將我齊軍屠殺殆盡,”三喜嚎啕大哭,“大人,大齊要完了……快,快逃命吧。”
話音未落,季懷真不再管那母子二人,抓起外袍披在身上,沒走出兩步就險些體力不濟栽倒在地,一口淤血磕出來,三喜撲上去扶他,又被季懷真推開,他狠狠一擦嘴角淤血,集結親兵,一路快馬加鞭,朝皇宮去了。
所到之處似與往日沒什麽不同,集市上的百姓隻在季懷真帶人躍馬急行時悄悄避開,任誰也想不到王朝顛覆在即。
這等大事,最先知道的永遠都隻是手握權力的上位者,等民眾反應過來,看見上位者的潰逃卻為時已晚,隻能毫無還手之力地死在炮火下,死在故土上。
皇宮內,季晚俠披頭散發,被一群大臣以護送之名挾持著往馬車上帶。
隻見季晚俠奮力掙紮,死死抵抗,一手抓住阿全,不讓人將他們母子分開。一頭灰狼周旋在側,隻要有人近季晚俠與阿全的身,便狠狠撲上去撕咬。
那灰狼氣勢凜然,尖牙淌血,一時間無人敢再靠近。
大臣之中,一人冷冷說:“皇後娘娘,臣等也是為了江山社稷,平昌已破,韃靼大軍隨時會攻入臨安,還請娘娘與太子快上馬車,盡快去往安全之地。”
季晚俠長眉一挑,氣勢瞬間淩厲起來,她雖披頭散發,卻絲毫不顯下風,朝那人冷聲質問:“去往安全之地?若是為江山社稷著想,為何不帶陛下!我看你們是想拿我要挾我弟弟,讓他去替你們死。”
群臣靜了一靜,不曾想心中那些彎彎道道被季晚俠這深宮婦人一語道破。
不帶皇帝,是為把他留給韃靼人,以為韃靼人抓了皇帝就能善罷甘休,打著另立新君的意思。
一人揚聲道:“當年陸拾遺不也是為了大齊自願去往韃靼,隻是被你弟弟因私仇扣下,如今夷戎為了陸拾遺要與你弟弟算賬,韃靼人也被他愚弄,不會輕易放過他!一切都因你弟弟而起,我等為何不可清除朝中奸佞?陸拾遺死得,為何如今你弟弟死不得?”
季晚俠靜了一靜,突然譏諷一笑。
她一張張臉看過去,勢必要記住這些人道貌岸然的嘴臉。
“你們以為,死我弟弟一個,大齊便可平安了?有你們這群趨炎附勢,見風使舵的人在,大齊如何不亡。”
群臣對視一眼,眼見生死攸關,被季晚俠不痛不癢地罵上兩句又如何?當即要上前逼她就範,然而就在這時,一聲駿馬嘶鳴劃破長空,打斷這對峙之勢,緊接著一箭破風而來,正中那隻抓向季晚俠的手。
季晚俠還以為是季懷真來了,正要叫他快逃,然而回頭一看,登時怔住。
隻見一人渾身浴血,身上鎧甲破破爛爛,渾身都是從戰場上斬殺敵軍的肅殺之氣,攜一柄斬馬刀,帶著百人鐵騎小隊在千鈞一發之際趕回——正是梁崇光。
他是在戰場上一刀一槍,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那群隻躲在朝堂上動嘴皮子的人怎可與他相較,見梁崇光一來,知道這人最是愚忠,紛紛心虛起來。
梁崇光的鐵靴踏在地上,鷹隼一樣的眼睛環視四周,僅在季晚俠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又很快移開,沉聲道:“既逃命,為何不帶陛下。陛下何在,去請陛下出來。末將自當派兵送各位大人去往安全之地。”
眾人靜了一靜,麵麵相覷,心中各自盤算。
此次前來,人人破釜沉舟,都帶著家丁親衛,勢必要把季晚俠綁起來,逼季懷真出麵,若梁崇光不來,怕是早已得手。
他們一看梁崇光隻帶了百人,且是剛打了敗仗,各個精疲力竭,反觀他們這邊,人數要足足多出一倍不止。
這些小動作自然瞞不過梁崇光,隻見他不動聲色,握緊手中斬馬刀,護在季晚俠身前,手下將士更是嚴陣以待。
眼見內亂一觸即發,季晚俠忽然把啼哭不止的阿全往梁崇光身邊一推,誰也沒看清她是如何抽出梁崇光腰間佩劍,等眾人反應過來之時,那柄殺人無數,茹毛飲血,伴隨梁崇光征戰一生的佩劍已架在了季晚俠脖子上。
眾人登時不敢輕舉妄動,太子已在梁崇光手上,若季晚俠死了,再無人可拿來製衡季懷真。
梁崇光麵色大變,情急之下一聲“季姑娘”脫口而出。
聽著這聲季姑娘,季晚俠先是一怔,接著淚流滿麵地淒然一笑,手中長劍卻不肯放下。
那年臨近上元節,她十八,季懷真十四,父親季庭業快要過壽,朝中人人都來攜禮賀壽,何等風光,唯獨著梁崇光好沒眼色,攜著一身清貧空手前來,說要當他父親的門客。
那天趁著家中人多,季晚俠翻牆而出,與侍女往牆頭一坐。這呆子就站在下麵,數著手裏幾塊碎銀子,幾枚破銅板,僅這麽點錢,連給季庭業提鞋都不夠。
她與侍女坐在牆頭瞧,侍女忍不住道:“小姐,這人好窮,估計又是來巴結老爺的。”
季晚俠小聲道:“哎,他擋著我了,可急死我了,你喊一聲,讓他讓開。”
梁崇光耳力非凡,自然把主仆二人對話聽去,一張俊臉登時通紅無比,忙錯身一讓。
見牆頭之上,季晚俠搖搖欲墜,麵色一變,伸手要接,卻聽季晚俠大喊一聲,驚慌道:“……你,你別接我!退後些,你接了我,我此生就和你牽扯不清了,話本子裏都是這樣寫的!有勞這位壯士退後些!”
任誰也想不到堂堂丞相之女,不止飽讀詩書,還精通民間話本。
她一發話,又是涉及終身大事,梁崇光立刻避之不及,眼睜睜看著季晚俠笨手笨腳,從牆上滑下來,繼而摔了個四仰八叉。
梁崇光看著,不敢去扶,也不敢開口,更不敢跑開,當真進退兩難。
季晚俠哭喪著臉,摔得眼淚都出來,意識到什麽,撈起腰間佩戴的玉玨一看,瞅著上麵的裂縫,登時傻眼:“完了,這是先帝賞給我爹,爹又給我的。”
她抬頭,和梁崇光大眼瞪小眼。
梁崇光也沒想到季晚俠會看向他,登時手足無措,幹巴巴道:“季姑娘,你的玉碎了。”
這玉玨本就應缺口,可梁崇光這窮巴巴,隻知悶頭掙軍功的武夫又哪裏曉得,隻看季晚俠衣著麵貌,猜出她身份不凡。
季晚俠滿臉飆淚,抓狂道:“還用你說!什麽碎了,隻是裂了!我完了!”
身後一人怒氣衝衝叫道:“季晚俠,你又一聲不吭去哪裏!”——正是季懷真。他見季晚俠滿臉是淚,捧著塊玉可憐巴巴地看著,一傻大個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他還以為自己姐姐給梁崇光欺負去了,登時怒不可遏,撲出去一拳揍在梁崇光臉上。
梁崇光隻抱拳格擋,被打惱了,才開始還手。
季晚俠慌忙拉架。
她一摻和,梁崇光就不敢還手,被季懷真的花拳繡腿打得鼻青臉腫。直至季庭業聞聲出來,才知是誤會一場,季晚俠被罰三日不許出門,礙於麵子,季庭業也把梁崇光留了下來,當做府上客卿。
上元節當晚,季晚俠才解除禁足,出去逛夜市時,拉著季懷真,二人回頭一看,見那呆子直挺挺地跟在後頭,往人群中一站,甚是突兀。
季晚俠一柄團扇遮住臉,朝弟弟疑惑道:“他跟來做什麽。”
季懷真虎視眈眈地盯著梁崇光,一臉不爽:“誰知道,看他就來氣。”
季晚俠哦了聲,把季懷真支走,那梁崇光果然撥開人群衝她來了。
上元燈火熒熒不滅,襯得季晚俠眉目生輝,梁崇光一看,便忘記自己要說什麽,往她麵前一站,犯了傻。
季晚俠笑道:“你跟來幹什麽,莫不是要同我賠不是吧。”
她一提醒,梁崇光才想起來,低頭沉聲道:“在下來給姑娘賠不是,那日是我太唐突,驚著姑娘了,我……我並未想著巴結你父親。他若留我,我必當為他效力,若他瞧不上我,我會自行離開。”
季晚俠“哦”了聲,團扇輕點鼻尖。
梁崇光一怔,慌忙回神,手忙腳亂從懷中掏出一堆零碎東西,幾錠碎銀,幾枚銅板,還有枚刻著雲紋的木簪子。
“不知這些錢是否夠修補姑娘的玉,姑娘盡管拿去,若不夠,我再想辦法。”
季晚俠“咦”了聲,指著他掌心道:“我看這簪子不錯。”
梁崇光臉又紅了,慌忙把簪子收起,結結巴巴道:“……這是過世家母的遺物,留……留著娶親用的。”
季晚俠“呀”了聲,擺手道:“那我可不敢要,這東西一要,可就說不清了,我也就隨口問問。”
梁崇光怕她誤會什麽,慌忙解釋:“在下並無此意。”
季晚俠“嗯”了聲,未調上揚,又道:“並無此意?那你說,我哪裏不好,怎就叫你並無此意了。”
梁崇光:“……”
一旁的季懷真實在聽不下去,張牙舞爪地撥開人群,把玩心大起的季晚俠給拉走,怒道:“你吃飽了撐的,沒事逗他做什麽,小心再給他纏上!”
“哎呀,你怎麽這樣凶,除了第一日的誤會,人家又哪裏招惹到你。”
“他又哪裏配得上你。”
“憑我是誰,誰都要看上我?況且他也沒那個意思……”
姐弟倆聲音漸漸遠去,卻唯獨梁崇光捧著堆不值錢的細碎東西,在原地呆呆站著。
一眼數年過去,季晚俠再不是當初那個每日捧著話本子,異想天開的閨閣小姐;梁崇光也不是那個走投無路,受人白眼的無名小卒,二人已有雲泥之別,連對視一眼都是奢望,季晚俠也再沒能聽這人喊她一句“季姑娘”。
季晚俠一柄長劍架在脖子上,看著眼前這個飽經風霜,金戈鐵馬,卻生錯了時代的一國悍將,笑道:“保護好李全,別叫他跟我一樣,受人脅迫。”
阿全哭著大喊娘親,卻被梁崇光死死摟在懷裏。
他一步步上前,沉聲道:“把劍放下,有臣在,不會叫皇後娘娘和太子……還有陛下受人脅迫。你弟弟應當快來了。”
季晚俠笑著搖頭,無聲張嘴道:“快逃。”
接著身一轉,見她目光決絕,氣勢凜然,臉上的表情已然變了,一國之後的威嚴氣度盡顯無疑,朝著那不懷好意的大臣們冷冷一笑:“你們誰也別想,拿我要挾我弟弟。”
火燒發出聲狼嚎。
梁崇光放開阿全,眼見要撲上去,然而卻有人比他更快。
一杆箭矢被人削去箭頭,隻留木杆,於千鈞一發至極射中季晚俠握劍的胳膊,登時令她手臂酸痛不止,再無力握劍,梁崇光順勢撲上,把劍槍下。
群臣朝射箭之人看去。
隻見那人人喊打,人人誅之而後快的季大人騎在馬上,領著不知從何處召集來的數百親衛聞風而至。
火燒一見季懷真來了,立刻朝他奔去。
他皮靴踏在地上,每上前一步,那些人就後退一步。
季懷真走到季晚俠身前,將姐姐牢牢護在身後,冷聲道:“誰要帶走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