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季懷真邁下台階,看著季晚俠笑道:“怎麽動這麽大的氣,還親自跑到這種地方。”

短短幾日功夫,他與燕遲已天差地別。

有人纖塵不染,有人卻滿身是傷。

季晚俠一指傷痕累累的燕遲,指間不住顫抖,怒不可遏道:“他們將你的人打成這樣,你管還是不管?”

從邁入這間牢房開始,季懷真仿佛不知燕遲在這裏一樣,未曾向他那邊看上一眼,此刻順著季晚俠的手一看,僅一眼,便又立刻撇開頭。甚至還來不及與燕遲四目相對,目光僅是落在他剛被接好,姿勢怪異的腳踝上,就仿佛眼睛被燙到似的。

季懷真好半天不曾說一句話。

燕遲默不作聲,隻魔怔般盯著季懷真瞧。

半晌過後,季懷真喉結一滾,又突然笑了。他極有耐心地看著季晚俠,和煦道:“你怎麽在這裏,誰惹你生氣了?”

季晚俠一指那牢頭:“是你吩咐他將人打成這樣?”

季懷真就笑著看過去,問道:“是你惹我姐姐生氣了?”

那牢頭見季懷真還有些笑的模樣,便放心大膽起來,低聲道:“是……是大殿下吩咐的,隻說,說要將季大人發明的刑罰,能用的,都用上一遍,不打死人便好。”

季懷真“哦”了聲,默默道:“我發明的刑罰?那便是‘打蘿拐’,‘風攪雪’,還有些其他有的沒的,都用過一遍了?”

他又不吭聲了。

“這有什麽好追究的,一個夷戎細作而已。”季懷真再次輕笑一聲,看向那人,一字一句道,“隻是我問你,是不是你,將我姐姐惹生氣了?”

那牢頭尚不知大禍臨頭,隻往季晚俠麵前一跪,一句求饒還未喊出口,便被一股巨力拽起,整個人被摜在牆上,轉瞬間被狠掐住脖子。

季懷真上一秒還風度翩翩,下一秒卻突然無端暴怒。

他滿臉陰鷙,雙眼通紅,卻魔怔般,笑著重複問道:“是不是你將我姐姐惹生氣了?”

“大,大人,小人奉……奉……”

季懷真手中力道逐漸加重,盯著那人漸漸翻白的眼睛。

“奉什麽?你奉他人命令,來惹我姐姐生氣?你算什麽東西。”

他似乎並不需要那人回答,隻一遍遍這樣問著,一邊問,一邊抽出腰間匕首,猛地貫入牢頭胸膛。

力道之大,掐著人脖子的手鬆開,單憑一把匕首便把人釘在牆上。如此還不罷休,聽著牢頭嘴裏的“嗬嗬”嘶聲,大罵道:“你怎麽敢!?”、“你算什麽東西!”、“混賬!”

季懷真一把匕首捅進捅出,毫無章法地亂刺過去,那牢頭身上的血滋出來,季懷真臉上,身上,哪裏都是,季晚俠嚇得不敢吭聲,麵色慘白地看著季懷真發瘋。

隻有燕遲一人,直勾勾地盯著季懷真瞧,像是不認識他一般。

片刻後,那牢頭手腳一陣劇烈**,徹底沒了生息,就這樣給季懷真活活捅死。活活捅死還不過癮,季懷真對著一具了無生氣的屍體發泄滿腔怒意,瘋了般又踢又打,隻把那人打得不成人形,才逐漸冷靜下來。

季懷真背對著燕遲,不住喘息。

片刻後,他拿牢頭衣服將匕首一擦,又若無其事地起身,將季晚俠送了出去,問她如何得知燕遲在這裏,季晚俠便原原本本將李峁進宮的事情告訴了他。季懷真隻安撫道:“我知道了。”

再折回牢房時,季懷真臉上已看不出異常。

燕遲眼睛盯著地麵,喃喃道:“你……你做出這副樣子,又,又是給誰看。可是,又,又要給自己辯白了?”

季懷真沉聲道:“殺一個雜碎而已,怎麽就是為自己辯白了。”

他平靜地看著燕遲一身傷口,開口道:“我已派人給你大哥送信,這些日子你就留在大齊,待他舉兵擊退駐守在恭州的韃靼大軍以後,自當將你送回去。”

他冠冕堂皇,義正言辭,窺不見一縷私情。

燕遲靜了半晌,突然道:“若……若我大哥不從呢,若他不受你要挾,與韃靼聯手,我可是要一輩子被囚禁在大齊了?死在這裏,死在大齊。”

季懷真漠然道:“不會的,你大哥必會吃下這個啞巴虧,誰叫韃靼人親你三哥,誰叫你娶了韃靼人最恨的‘陸拾遺’,若在明麵上聯手,待解決完大齊之後,倒黴的就是你大哥,還不如借機與韃靼翻臉,斷你三哥的後路,也順了你父王的意。”

燕遲較真又固執地抬頭看著季懷真:“我要聽你一句真話,你心裏,心裏……謀籌算計時,可曾有考慮過我一分?”

季懷真一笑:“殿下,你不會傻到要我句真話,還在心中為我開脫吧。”

燕遲譏諷一笑:“……我要死個明白。”

他身上數道傷口還未愈合,皮肉外翻,還未來得及結痂。

看那模樣,季懷真再熟悉不過,定是被人用鞭子抽出來的,他都能想象到,那牢頭審問他,羞辱他,說燕遲是夷戎細作時,燕遲又是怎樣冷冷將人一看,一言不發。

他被人擰斷腳踝時疼得叫喊了嗎?

被按在長凳上拿庭杖抽在背上時,可有恨過自己這個罪魁禍首?

被燕遲這樣一問,季懷真的目光就在無法從他身上移開,哪怕燕遲滿口譏諷,也好過此時這樣固執倔強地將他一望,要聽一句真話。

他強忍著將目光從燕遲身上移開,沉聲道:“你想聽什麽真話?是想讓我親口告訴你,在敕勒川與你成親是別有所圖,祭神會上打你三哥那一巴掌也是別有所圖,還是你想聽我親口承認,這些日子的溫存遷就隻不過是逢場作戲,為了拿你要挾你大哥和你父王罷了。燕遲殿下,事到如今,你不會還對我抱有奢望吧,也該對我這人有所了解了。若你大哥不從,我當然不會殺你,你的命可值錢的很,能做很多事。”

季懷真冷冷回頭,不為所動地看著燕遲,見燕遲正慢慢站起。他本就被人喂了藥,手腳氣力全失,起身動作極為艱難,更不提腳踝是剛接上的。

從前在這處的犯人不知受了何種酷刑,血噴滿牆,滋潤出一牆的苔蘚,燕遲的手一扶上去,半分力氣使不上不說,反倒手掌一滑,狼狽摔倒在地。

這一摔,摔得季懷真心跳也漏了半分,險些原形畢露,控製不住邁出去的腳。

可季懷真到底是季懷真,對自己狠,對別人更狠。

他的心痛到擰成一團,可身體卻一動不動。

燕遲非要站著同季懷真講話,扶了幾次,就摔了幾次,如同兒時學步般,摔得越狠,起得越快。最後他雙臂攀著地麵,往前匍匐幾步,拽著季懷真的錦衣華服起來了。

“我要你……把……把話說明白,你,你到底想要什麽,到底在乎……在乎什麽,哪怕今日我死在這裏,你……你也無動於衷?”

季懷真低頭一看燕遲在他衣袖上留下的血掌印,輕輕抬手一推。

燕遲晃了兩下,又忙顫抖著拽住季懷真的衣袖站直。

他腳腕處劇痛鑽心,隻是直直站著便已冷汗流了一身,整個人抖若篩糠,隨時會摔倒,可他硬撐著一口氣,再不想被季懷真用那種居高臨下的眼神看著。

“你連站都站不穩了,就算我把話說明白,又能如何?”季懷真伸手,慢慢掰開燕遲拽著他的指頭,“我許你一句真話,然後呢?你憑什麽要我不管不顧丟下親人性命,至銷金台幾百人於不顧許你一句真話,憑你那個虛無縹緲的憑欄村?”

燕遲一怔。

季懷真猛地一揮,將燕遲推倒在地。

“你有什麽,你告訴我你有什麽?!你隻不過是一個連兵權都沒有的外族皇子罷了!你大哥不受父親寵愛,可也知道聚集自己的人馬,你三哥不止有兵權,人家還懂得利用母族優勢,他們二人哪一個不比你有心智,有手段?你拿什麽和他們二人爭。”

燕遲正掙紮著站起,聞言突然不動了。

季懷真整個人緊繃著,眼睛充血,衝燕遲疾言厲色道:“你告訴我你有什麽?!你兒時有葉紅玉護你,葉紅玉死了,還有你大哥和巧敏護著你,可現在呢?你可為自己的族人擔起一絲一毫應盡的責任了?我是個齊人,你可明白我是個齊人?!是我這個齊人設計將你收押下獄,又利用你逼退你夷戎的兵。你應當記住我這張臉,讓我付出代價才是!你於夷戎無用,於大齊無益,難道僅是嘴上說說,憑欄村便能拔地而起了?你又可知,自己在別人眼中有多可笑!”

燕遲那雙白淨的手盡染髒汙,混著自己的血和地上的泥,指甲蓋摳進地縫中,因季懷真的話而手背緊繃著。他的頭似是再也抬不起來,茫然地盯著地麵。

牢中隻餘季懷真粗重的喘息。

他看著燕遲頭頂的發旋,鼻尖酸澀難忍,怕再開口時有哽咽聲,忙穩住心神,將眼睛狠狠一閉,他拚了命的在心裏想季晚俠,想阿全,想著在敕勒川時得知成為棄子後那叫人銘記於心的不甘憤恨。

半晌過後,季懷真緩出口氣,複又睜開眼睛。

“你問我想要什麽,在乎什麽。我現在就告訴你,我要我姐姐活著!我要出人頭地,我要這天下再無人可威脅我,我要利用我的人,看不起我的人,都跪在我腳下求饒,這樁樁件件,你又能幫我辦到哪一件?!既辦不到,又憑什麽要我一句真話!”

燕遲半晌不曾吭聲。

季懷真還想再罵,想再說些狠的。雖沒讀過書,羞辱人的話卻層出不窮,自有的是千言萬語等著燕遲,罵的他無地自容,罵的他以後聽見季懷真四個字就殺心四起。

拓跋燕遲就該恨他,就該對他不再抱有期待,日後來殺他才是!

可燕遲從頭到尾未有一句反駁,他隻是怔怔地盯著地麵,像是季懷真說的太多,他不明白,得慢慢想。

然而再慢慢想,也有想明白的那一刻。

他又固執地撐著地麵,慢慢坐起來,口中低聲說著什麽。

季懷真低頭辨認,燕遲聲音更小,就在季懷真靠近的一刹那,猛地彈起,咬住季懷真肩膀,仍是與上次同一個位置。

這一口咬的不遺餘力,力道深可見骨,傾注著燕遲全部的愛與恨,比季懷真生平所受的任何一道刑罰都令他記憶猶新,痛苦萬分。可他不聲不響,不避不讓,發著抖,就這樣給燕遲咬,任他發泄。

燕遲低低笑道:“我算什麽,我究竟算什麽……”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從你的奴仆三喜去敕勒川找你,你就做出選擇了,對不對。不管我做什麽……你,你都不會信我,在你心中……隨時會為了你姐姐,為了權勢,為……為了你的仇恨,舍,舍棄我。”

燕遲一字一句地質問著季懷真,又忽的自嘲一笑,喃喃道:“我竟,我竟還一直在心中為你開脫。”

那染了血的長發垂下,將跪在地上之人的半邊臉擋去。

牢中燭光忽閃,將燕遲一半的臉隱匿在暗處。他又低低笑了幾聲。

那笑聲如利刃般,刮在季懷真堅若磐石的心上,響起的厲聲叫人心中發酸發澀。

“開脫?做就做了,我季懷真,何時需要別人為我開脫。”他往麵前一蹲,揪住燕遲頭發往後一扯,強迫他抬頭看著自己。

四目相對間,季懷真心中一痛,怔神片刻。

燕遲滿口從季懷真肩膀上咬下來的血,那漂亮眼睛中醞釀著的恨意怨懟,讓人觸目驚心,過目不忘,怕是自此以後午夜夢回,也難以忘記此時此刻與心愛之人傷筋動骨的對峙。

“敕勒川又哪裏是開始,我告訴你什麽是開始。”

季懷真慢慢湊近,二人呼吸交融,像是隨時要吻在一處,他用著最該情意相投的姿勢,說著最殘忍的話,一字一句化為匕首,刀刀不落地往燕遲心上插。

“季庭業為控製我,不許我讀書認字,不教我明辨是非,但凡我不聽話,動輒打罵都是輕的,他就愛想法子懲戒我,磨我的耐性。有次他不給我飯吃,餓了我三天,後來賞了我一碗餃子。那餃子裏摻了毒,我吃完以後腹痛不止,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自此之後,季庭業就愛用這法子治我,凡是他賞的吃的,吃完必定叫人記憶猶新。”

燕遲一怔,明白了什麽,直直盯著季懷真的這張臉。

“那日見你父王,我說漏了嘴,你早該猜到季庭業六十大壽那天,你在季府見到的人,不是陸拾遺,就是我季懷真。”季懷真一字一句道,“可你是否想得到,我給你那疊雲片糕,不是看你可憐,也不是要對你好。我是覺得自己倒黴,所以也要看別人倒黴,看你不順眼,不拿你的命當命,故意整你罷了。”

“敕勒川我做出選擇利用你不是開始,汾州紅袖添香你將我誤認為陸拾遺也不是開始,這才是開始,我給你那疊雲片糕,就是想要你的命。你若恨我,便好好出人頭地,回來殺我。我也好,你大哥也罷,別再叫人因情而威脅利用你,聽到了嗎!”

接著他手一鬆,任由燕遲摔在地上。

“我骨子裏與你父王是一樣的人,他騙了你娘,我也騙了你……”季懷真終於起身,將那身染了血的華服一撣,平靜地看著跪在地上的燕遲。

他今夜冷酷無情,心狠毒辣,不止要斬斷情絲,還要一把火燒的幹幹淨淨,再也不給二人春風吹又生的機會,不肯叫燕遲窺見他的一絲愧疚心疼。

可那固若金湯的鐵石心腸唯獨在最後裂了條縫出來。

“你爹騙你娘的。”季懷真背過身,鼻頭酸了那麽一下,茫然道,“小燕,草原的冬天太冷了,燕子根本就飛不過去。”

下一刻,牢房外響起急促腳步聲,一人一身白衣,玉冠束發,三步並做兩步急趕至此。

季懷真不用看,也知道他是誰。他救不得的人,辦不到的事,就得交由他來。

命運陰差陽錯糾纏在一起的三人,終於在憑欄村後,再一次相遇——陸拾遺來了,唯獨這一次,季懷真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