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隻見季懷真從懷中掏出一張小像,以指頭蘸著嘴角的血,在季晚俠的衣服上畫上幾筆,吩咐道:“我會想辦法送你出敕勒川,等你回京後,讓白雪號令銷金台,立刻將上京有名有姓的商賈全部圈禁起來,不許他們出京。”
自古都城繁華難與商賈走卒分開,若這些人也跟著一起即刻遷往臨安,那上京自此便沒落了。
三喜為難道:“大人您有所不知,銷金台明麵上的人已經被監控起來,尚未暴露的人實在有限,不少人被白雪大人派去暗中保護皇後娘娘。且白雪大人說,您在汾州時就遭人背叛,汶陽的今宵客棧已暴露,她懷疑我們的人中有奸細,回到上京後雖未發作打草驚蛇,可卻暗自斬斷不少可疑聯絡點,否則怎輪得到小的來敕勒川找您?”
季懷真一想,又問道:“你來的路上,可有人阻攔?”
三喜搖頭。
片刻後,季懷真冷笑一聲:“我明白了,他既想利用我,我便也利用他。”
三喜依然不解,季懷真卻無心解釋,隻道:“上京人手不夠,就讓白雪從恭州調,我不管她用什麽手段,趁著遷都一事還未落實,上京的人還未聽到風聲,無論如何也不許商賈離京,聽明白了?叫她放心做,絕不會有人攔她。”
“另外,再放出風聲,說陸拾遺以抵達敕勒川,因在汶陽戰場上舍身救下夷戎七皇子,被蘇合可汗奉為座上賓,擇日回京。”
“這張小像中裙子上的花紋是地圖,你去蒼梧山下汶陽的必經之路上找,那裏埋伏著我一千親兵,你將此像交予他們,讓他們分散開來,守在下蒼梧山的各個要道上。”
“就這三點,記住了?”季懷真眼中露出些狠色。
三喜點頭,隻覺得他家大人頃刻間一掃先前頹勢,一擦眼淚,忍不住道:“大人,小的一走,您身邊無一可用之人,您可要怎麽辦呐?”
“你不用管,我自有辦法。”
季懷真眼神直勾勾的,竟是一陣失魂落魄,又喃喃重複道:“我自有辦法……我怎麽來的敕勒川,自當怎麽回上京……”
三喜不解,卻敏感察覺到季懷真語氣中的痛惜,再想問,季懷真卻擺了擺手。
平白無故有人從上京來,不可能不知會瀛禾,或許他早就知道,正在暗處觀察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遂叮囑道:“若你回去路上被人抓起盤問,就實話實說,知道了?但不要說我是誰,就說你是來通報大齊立太子一事的。”
見三喜含淚點頭,季懷真才放心些許,將三喜暫且安頓好,再想辦法將他送出去。
接下來幾日,都不見燕遲蹤影,不知是否是那日將人給罵跑的緣故。
可他不願見季懷真,季懷真卻非見他不可。
上次燕遲同蘇合可汗那樣一鬧,似乎起了作用,一連忙得幾日未見人影,天黑也不回營帳,不知幹嘛去了,隻派人來傳話,說婚期已定,就在十日後。
倒是一旁三喜聽得一驚,毛骨悚然地看向季懷真,小心翼翼道:“大人您要成親?”
季懷真將他一巴掌抽到一旁,淡淡道:“別多問。”
烏蘭求了燕遲好幾次,燕遲都不曾把弱弱的崽子給他養,反倒睜隻眼閉隻眼,每次弱弱的崽子爬來找季懷真時,他都裝作不知道。
三喜拿手去摸它的頭,差點被咬,當即悻悻道:“大人,不如給這狗崽子取個名字吧,真是凶得很,欠收拾。”
季懷真識字不多,看著那衝三喜齜牙咧嘴的狼崽,突然道:“叫‘火燒’吧,從前認識一傻帽叫燒餅,我看這畜生像他,好沒眼色,知道我煩它,還淨往我身邊湊。”
再提起汶陽認識的人與經曆過的事,竟恍若隔世般。
那狼崽似乎知道季懷真在講它,當即四爪用力,順著他的褲腳一路往上爬,賴在季懷真身上,不動了。
“火燒。”季懷真麵無表情地喊了兩聲,全當逗弄。
狼耳朵隨之一動。
“火燒啊火燒,你說燕遲怎得就這樣倒黴……”季懷真喃喃自語。
“燕遲怎麽了?”
身後一聲音傳來,嚇得季懷真霎時間冷汗出了一身,回頭一看,竟是蘇合可汗,正在氈帳門口,笑意瑩瑩地看著他。
季懷真立刻起身,命三喜跪下。
火燒猝不及防,從他膝頭掉下。
見季懷真要行禮,蘇合將他一扶:“不必行禮,你是燕遲的人,他對我如何,你就對我如何,不比拘泥許多。”
季懷真心有餘悸,顯然還記得蘇合那天一腳將獒雲踹個半死的威嚴模樣,心想你兒子敢指著你鼻子罵你負心漢,我可不敢。
看這架勢,蘇合此時前來,應當是有話要說,季懷真當即命三喜退下。
蘇合一看地上趴著的小狼:“這是弱弱的崽?倒是會認人。”
這殺伐果斷,統領草原十九部,將齊兵節節敗退的夷戎大可汗不曾在季懷真麵前施展威壓,許是看著燕遲的麵子,還反倒頗為平易近人。他四下一看,又道:“你怎麽不睡在燕遲帳中?”
季懷真尷尬一笑,硬著頭皮道:“還未成親,不好睡一處。”
“我們夷戎人可沒這樣的規矩。”蘇合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那一眼似是將季懷真給看透了,他是過來人,又怎會信季懷真的客套話?
季懷真隻好一笑。
這一看不打緊,幾日不見,蘇合可汗兩鬢邊的頭發竟比上次白了更多,還不知燕遲那天這樣一鬧,又給他平添多少憂愁。
蘇合不在意地笑笑:“前幾年騎馬打仗,這幾年不用自己帶兵了,開始操心族中事物,不曾想竟是比上戰場還勞心費神。”
“那是自然,蘇合可汗日理萬機,所以近年來夷戎才……”
他恭維的話還未說完,就被蘇合打斷道:“陸大人,我今日來,不是以大可汗的身份來的,我是作為父親,來談一談你與燕遲的婚事。”
季懷真一愣。
蘇合大馬金刀地往塌上一坐,開門見山道:“我知道瀛禾在上京時受你照拂,與你情非泛泛,也知燕遲這些年一直癡心於你。但你既跟了燕遲,就好好待他,莫要做出欺他騙他的事情,更不要想著利用他。我雖久不帶兵,但武藝卻不曾生疏。”
見季懷真神情微變,蘇合又是一笑,抬手指天指地。
“隻要是在這敕勒川發生的一切,不管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我都知道。”
他別有深意地朝季懷真一笑。
這眼神,這語氣,倒像是知道什麽似的。
季懷真突然道:“既這般在意葉紅玉的兒子,可你讓他與一男人成親,又讓他如何服眾?”
蘇合可汗反問道:“與男人成親有何不好?他若喜歡,莫說你是男人,就算你是死人,我也會想辦法替他找來。況且讓他與男人成親,正好避避風頭。他越是不招眼,就越安全。你們齊人不是有句話?叫樹大招風。”
那淩厲視線緊盯季懷真。
“這是大可汗早就與瀛禾商量好的?”
蘇合笑而不語,算是默認。
“瀛禾來找過我,以你做交換,他成全燕遲,我成全他。我本不願插手,不管是所愛之人也好,還是所求之事也罷,都應當各憑本事,但特使出發之前,告訴我燕遲托他將狼牙送出,我便明白了。”
料想夷戎的特使出使大齊前,燕遲隻知議和不知議親,更不知瀛禾與父王之間所密談的一切,那枚送出去的狼牙才是讓蘇合改變主意的關鍵。
當真弄巧成拙。
他突然覺得陸拾遺十分可笑,自以為運籌帷幄,背地裏卻被當做籌碼讓來讓去。
不止陸拾遺,就連瀛禾,都被自己親爹給算計了。
可他們算來算去,卻唯獨沒有問過燕遲的意願。
“可憑我對燕遲的了解,他不想當大可汗。”季懷真道,“比起當大可汗,他更願意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回憑欄村。”
“在憑欄村種田、放牧,哪怕無所事事,荒廢此生, 恐怕在燕遲眼中,也比在敕勒川享萬人敬仰要強上許多。”
猛地從他口中聽到憑欄村二字,蘇合竟恍惚一瞬,不知是不是想到了那個曾經在憑欄村恣意生活過的葉紅玉。
那個久久藏在心底,既動聽又傲慢的聲音,猛地突破回憶枷鎖,又叫蘇合不合時宜地想起那人手擲長槍,騎在馬上長發飛舞,意氣風發的模樣——“誰稀罕當你們夷戎王妃,我偏要在這憑欄村無所事事,打獵放牧!”
季懷真插言道:“大可汗?”
蘇合猛地回神,無可奈何地一笑,低聲道:“倒還真是誰的兒子就像誰。”
季懷真不吭聲了,深知此時不是說話的時候。
蘇合又發了陣呆,才若無其事地起身,對季懷真道:“那陸大人便歇著吧,我這就走了,省的等下燕遲回來看到,還要疑我居心叵測。”
出帳前,他突然回頭衝季懷真狡黠一笑:“明日是鐵淩邑一年一度祭火神的日子,陸大人定要前來,不論是作為大齊特使也好,還是作為我兒燕遲的意中人也罷,說不定就能討個彩頭,有意外之喜。”
這話又在暗示什麽?
季懷真剛想追問,蘇合卻背對他一擺手,大步離開,留他一人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一早,季懷真被帳外喧鬧聲音吵醒,低頭一看,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拱在懷中,火燒竟又趁他睡著時爬上來。
出帳一看,軍營外的空地上已圍出一片擂台校場,蘇合可汗昨日就打過招呼,今天是鐵淩邑祭火神的日子,想必也同初入敕勒川時見到的那一場差不多,射箭、殺羊、篝火。
季懷真看了半晌,突然低頭一笑,心想真不怪自己誆騙燕遲,隻怪天時地利人和,連他親爹都向著自己。
從前他心中有情,異想天開時事事不順。
如今做了抉擇,竟處處是生機。
他揮手叫來三喜,替他更衣束發。
校場內人頭攢動,不少草原武士聚集於此,隻因蘇合可汗今日也會到場,乃是他們出人頭地,被可汗親手提拔的大好時機。
瀛禾正安排核對祭神事宜,抬頭間燕遲正無所事事地發呆,叫他過來,問道:“怎麽不喊你那位一起?”
燕遲不悅道:“什麽我那位。”
瀛禾一笑:“別慪氣,別說糊塗話,狼牙都給出去了,若真不在意,怎麽不見你要回來?在大哥麵前逞什麽能。先前交代你的都白交代了?須得找個機會叫他拋頭露麵才是。”
燕遲不吭聲了,瀛禾一看他這副犯倔的樣子就頭痛,正想再勸兩句,周遭卻猛地靜下來,繼而議論聲紛紛響起,越來越甚。
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男人們交頭接耳起來,不遑多讓。
兄弟倆詫然回頭。
隻見人群自然分開,讓出條路來,走在中間享受別人好奇驚豔目光的,自然是一番打扮,旁若無人的季懷真。
整個鐵淩邑已經傳開,他們七殿下要娶一個齊人,是齊人便罷了,竟還是個男人。
先前沒有機會一睹這齊人風姿,隻當他如其他齊人一般,纖塵不染,寬袍大袖,頭發高高束於腦後,身上鋃鐺作響,就愛佩戴一些華而不實的東西。
可今日一見,這七殿下未來的王子妃,竟入鄉隨俗,一身金線滾邊的暗紅色圓領箭袖袍,長發披於肩上,頭上隻佩戴夷戎人慣用的發飾。胸前那枚狼牙吊墜更是顯眼,舉手抬足間,當真器宇軒昂,叫人過目不忘。
旁人要看便看,他季懷真最不怕被人看。
這看向他的道道視線,有探究,有好奇,有惴惴不安,有謀求算計。
唯獨燕遲,看向他時眼眶一紅,隻有他二人才知道,季懷真今日穿的這身衣服,是那天二人定情時,燕遲穿過的。
季懷真一笑,於一片人聲鼎沸,交頭接耳中,向燕遲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