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那站在城樓上的人就這樣笑著看向季懷真,平靜道:“好久不見。”

季懷真冷冷道:“廢話少說,想不到我這身份,這名字,於你還有些用處,既如此,今天就再送你份大禮,解決你心頭大患。”

那人聽罷,一字未說,隻笑著搖頭。

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氣勢凜然,路小佳還以為他要帶頭殺進去,誰知季懷真擂完戰就長腿一掀,跨到馬上去,原地調轉馬頭,順著來路溜之大吉。

跟隨他的二百名親衛跟商量好了一樣,氣勢洶洶地來,氣勢洶洶地走。

路小佳坐在馬上,回頭一看,隻見城門大開,追兵如潮水一樣撲來。而來路上等著的,正是同樣要殺他們的千人韃靼鐵騎,三方人馬眼見就要狹路相逢,兵戈相見。

他不住叫好道:“好一招借刀殺人!”

刀已借到,人也馬上就要殺,可季懷真的臉色卻不大好看,在他的計劃中,還有最關鍵的一步。

今日成敗,全看燕遲。

路小佳又在他身後嘀咕:“看來那個叫什麽季懷真的腦子也不大靈光,你一挑釁,他就帶人追上來,也不管前方是否有詐,當真衝動。”

季懷真平白無故被罵了,不悅道:“你懂個屁。”

哪裏是陸拾遺衝動行事。

而是這位憂國憂民,心係百姓的陸大人想要解決汶陽紛爭已久,曾數次上書皇帝增強汶陽兵力。奈何現在大齊正麵臨著同夷戎議和一事,兩方實力相當,不相上下,這才有議和可能,否則就是夷戎單方麵威懾大齊。

一旦同韃靼打起來,打贏還好,若是打輸了,齊國兵力大大削減,又拿什麽去同夷戎議和。

汶陽一地是否平安,與季懷真來說無足輕重,他不但不關心,甚至從中作梗,勸皇帝暫緩汶陽事宜。

這次顧忌到自身利益,才願意順水推舟,送陸拾遺一個出兵的正當理由。

他能想到的事情,陸拾遺又如何想不到?

然而事到如今,再想也無意,季懷真奮力一勒馬口,強行命其改變方向,控著韁繩又轉身跑上小道,抄近路回憑欄村,估摸著時間,燕遲那頭正是水深火熱才對。

背後傳來震天呼喊,以及刀槍相撞時的刺耳兵戈聲,路小佳回頭一看,興奮道:“果真如你所料,追兵碰上韃靼人,二話不說就打起來了。”

“可有分出一隊追上來?

“當然!”

季懷真深吸口氣,臉上半點得逞喜色不見,不住拿槍杆催動馬匹,不敢有一絲懈怠。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大坑,裏麵層層疊疊堆著韃靼人的屍體和馬匹,已淺淺填滿坑底。

季懷真心裏惦記著人,本不精湛的騎術在此刻發揮到極致。

他大喝一聲,如有神助般抖動韁繩,竟淩空從整人寬的大坑上方一躍而過,繼而馬蹄平穩落地,一刻不停地朝憑欄村奔去。

離得越近,喊殺聲就越大,二百親衛訓練有素,手中利劍紛紛出鞘,加入戰局。

一韃靼士兵滿臉是血,騎在馬上迎頭劈刀砍來。

季懷真手中長槍一挑,將人斬於馬下,他一腳將路小佳踹了下去,命令道:“你去找巧敏,我去找燕遲!”

路小佳一頭栽倒在地,爬起來,見一韃靼壯漢殺得滿眼血紅,衝著自己來了,登時慘叫一聲,拿起曇華朝對方腦門上一掄。

直把人抽得橫飛出去,一口血沫吐出,抽搐著不動了。

“罪過罪過……真是徒增殺孽。”路小佳手足無措,害怕地回頭看著季懷真,“找到之後呢?”

“跑!誰若犯軸,就將誰打昏!”

二人分頭行動,季懷真騎馬躍過村道,兩旁屍體越來越多。他一路膽戰心驚地看去,韃靼人的屍體占了大半,偶爾瞥見一兩張熟悉的麵孔,也已了無生氣,鮮血淋漓,還好都不是燕遲。

跑到最後,地上屍體太多,季懷真棄馬而行,終於在村南聽見熟悉的聲音。

院內,一人渾身浴血,披頭散發,腳下堆滿屍體,身旁幾名韃靼士兵躍躍欲試著要撲上前。燕遲顫抖著握刀,已戰至脫力,刀尖不住淌血,似乎是從胳膊上的傷口處順著流下來的。

每當有人撲來,他便看也不看,條件反射性地揮刀,此時不管誰來,都會化作他刀下亡魂。

眼見一人繞至身後,要拿繩索去套燕遲,季懷真想也不想,猛衝上前,憑借著淩空一躍的衝力,將那要偷襲燕遲的人活生生拿槍釘在地上。

力道之大,近小半槍身紮入地麵。

見這人徹底斷氣,季懷真才陰鷙著臉,一抹臉上鮮血,緩緩起身。

察覺到有人靠近,燕遲一刀橫劈過去,回頭見是季懷真,方才胳膊一擰,猛地收力。

那刀刃堪堪停在季懷真脖頸旁,隻餘一指間隙。

燕遲盯著他,不住粗喘。

季懷真看出他已是強弩之末,上前將人架住:“跟我走。”二人一個握槍,一個橫刀,互相背靠對方,緩緩往外走。一旁虎視眈眈的敵軍迅速跟上,呈包圍之勢,隻是甫一到院外,就被隨後追來的大齊軍隊斬於刀下。

季懷真立刻躲在燕遲身後,不叫別人看見自己的臉。

這些齊兵見他們穿的不是韃靼士兵的衣服,就轉頭朝敵軍去了。

燕遲茫然道:“齊人怎麽會過來?”

季懷真沒回答,帶著他去找路小佳,一路所到之處都被齊軍占據,呈反殺之勢,隱隱顯出勝利苗頭。

為抓他回去,又為解決在汶陽周圍虎視眈眈的韃靼人,陸拾遺這次當真下足血本。季懷真心中焦急,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突然聽見一聲呼喊:“陸大人!”

正是路小佳的聲音!

季懷真如獲大赦般鬆了口氣,這才發現出了一身冷汗,隻讓燕遲先進去,自己則去找馬,卻沒注意到在他身後,路小佳凝重的表情,和沾滿鮮血的雙手。

勉強找來兩匹能騎的馬,季懷真正要趕去匯合,前方卻突然跑過一隊兵,神色匆匆,像是在找人。季懷真悄悄跟去,隻聽到他們喊了句“大人”,便當機立斷地轉身,朝路小佳和燕遲所在的地方去了。

“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匆匆踏進院子,下一秒卻愣在原地。

隻見他的腳,踏在一片紅色的土地上。

季懷真怔怔抬頭。

巧敏跪在地上,半邊肩膀被人砍去,隻餘半結空****的血染袖口。他奄奄一息,似乎是全身的血都流盡了,嘴唇灰白的可怕。起先季懷真還去數他傷口,看哪一處是致命傷,可他的傷口同他殺死的韃靼敵軍一樣多到數不盡。

燕遲淚流滿麵,拿手托住巧敏掉出來的腸子。他的腹部被刀劃中,開了道小臂長的口子,險些將人一分為二。

這悍將臨死不肯跪,身後被一杆長槍頂著,槍尖從胸口露出來。見季懷真來,輕聲道:“還未來得及問大人,她可安頓好了?”

季懷真上前,答道:“都安頓好了。”

巧敏眼中露出滿足安心神色,突然一笑:“這次沒當逃兵。”

“實在不巧,這些傷都不能立刻致命,少不得要拖上個一個時辰,殿下幫幫忙。”他看著燕遲,會心一笑。

不會立刻致命,卻會令他咽氣前生不如死。

燕遲不吭聲,手足無措地看著巧敏,作勢要將他抱起,喃喃道:“你跟我一騎,先到安全地方再說。”

背後已有搜查聲傳來,那是齊人在打掃戰場,季懷真聽到有人喊大人,立刻道:“燕遲……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一牆之隔外,那黑色大氅已隱約可見。

若給燕遲看見,就真什麽都瞞不住了,季懷真的心在刹那間繃緊到極致,手腳發涼,心狂跳起來。

巧敏笑了笑,哀求道:“殿下……”

燕遲深吸口氣,眼中痛苦難掩,上前背對著眾人,雙手抱住巧敏的頭。

路小佳不忍再看,背過了身。

隨著一聲骨骼斷裂的脆響,燕遲渾身顫抖,鬆開雙手,拖著巧敏的屍體,將他平放在地上。季懷真不安催促道:“燕遲……齊兵是來殺韃靼人的,不會動剩下的草原十九部遊民,快走,他們是來抓我的。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燕遲魔怔般看著巧敏的屍體,雙拳緊握,全身顫抖地紮根在原地,緩緩撿起地上的刀,這一刻已和韃靼人結下血海深仇。

季懷真暗道不好,怕他不顧大局,衝出去將韃靼人殺個痛快,正要給路小佳使眼色,要他將燕遲打暈帶走,然而已隱隱約約聽到齊兵靠近的聲音。

“季大人,小心腳下。”

季懷真心跳險些驟停,猛地回頭,低聲道:“燕遲——”

就在這時,拓跋燕遲狠狠一擦眼淚,他接過韁繩,和季懷真共乘一騎,帶著路小佳朝外衝去。

外麵齊兵以為韃靼人都已殺幹淨,冷不丁兩匹高頭大馬猛衝而出,登時嚇得他們方寸大亂,喊道:“列隊!保護好大人!”

季懷真將臉藏起,抱著燕遲的腰,心如擂鼓,餘光看到齊兵將一月白華服之人護在中間,他與燕遲的馬與這人擦身而過,隻要燕遲一偏頭,隻要他的心思稍往旁邊分一分,便可發現幾步之外,一個同懷中之人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正站在那邊。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心心念念,一心一意要保護之人。

他渾然不覺懷中這個他為之出生入死的人是個贗品,隻奮力控馬,突出重圍。

那人看見燕遲,突然愣住,登時神情微妙。

眼見齊兵還要再追,他卻下令:“——不用追了。”

這聲音清冽沉著,讓人忍不住想要回頭,燕遲耳力超群,自然聽得清清楚楚。他突然茫然一瞬,心頭一跳,不懂這怪異感覺從何而來,正要下意識回頭,坐在他身前的季懷真卻突然捂住胸口,麵露痛苦神色。

燕遲趕忙低頭道:“怎麽了?”

季懷真胡嚷嚷:“不知道,我難受……快走。”

燕遲隻好抱緊他,一催**戰馬,卻是仍想回頭看是誰在說話。

季懷真又突然叫喚道:“燕遲!小心前麵!”

被這樣一通胡攪蠻纏,燕遲再無法分散心神,趁著齊兵不再追趕的功夫,帶季懷真和路小佳一路絕塵而去。

而季懷真,則越過燕遲肩頭,衝那人露出一個得意的笑來。

這一局,是他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