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季懷真隻笑不說話,給燕遲留足了遐想期待的時間。

——他當然不記得。

燕遲七歲去的上京,也就是十年前。

十年前的夷戎還不成氣候,需得派質子前來才可換取一方平安,季懷真這樣無利不起早,非權貴不結交的人,又怎會把弱國質子放在心上?

況且他與陸拾遺互換身份已久,為避免露餡,在此事上從不馬虎,若是在扮做對方時與他人結識,身份換回後必定事無巨細地告知,更何況還是夷戎質子這樣關乎兩國邦交的大事。

季懷真從未聽陸拾遺提過燕遲這人,既然不提,那就不是重要的人,更沒有發生過重要的事,現在莫說是他,就算陸拾遺本人來,也不一定記得燕遲。

還有一事,季懷真始終想不明白。

十年前那個來上京的夷戎質子,季懷真雖不結交,更不了解,卻極其肯定夷戎隻派了一位不受寵的皇子前來,決不是眼前這位。

既如此,那燕遲又是以什麽身份來的?為何後來又被扶正了?

思及至此,季懷真更加放心大膽,看著燕遲笑了,把頭一點,一隻手握住燕遲的,故意道:“想起一點,記不大清了,隻記得那時你沒有現在這樣高,住的地方也不好,總是有人欺負你。”

簡直是在說屁話!

燕遲聽罷,嘴角一抿,眼中那股雀躍激動的勁頭突然消失。

他想了想,低聲道:“我這樣騙你,向你隱瞞我的身份,你不生我的氣?”

季懷真當然生氣!

向來都是他騙別人,燕遲說話做事漏洞百出,他居然今時今日才發現,還被他耍的團團轉,真當他是個一窮二白的傻小子。

季懷真氣得想抽他一頓,可他有求於人,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又怎敢逞一時之快去報複燕遲?

現在隻怕是燕遲讓他往東他不往西,說什麽他都聽。

“是生氣,不過也隻有那麽一點點,你這樣在意我,數次救我於水火之中,我又怎會同你計較。”

他看著燕遲,笑得口蜜腹劍。

再看燕遲,卻反應平靜。

季懷真還以為不夠,哄人的功夫信手拈來,正要再接再厲,燕遲卻突然把頭一低,手也抽走,失落道:“說吧,你想要我做什麽。”

季懷真一怔。

燕遲又低聲道:“你每次想要利用我,或是耍著我玩的時候,就會對我好,也像現在這樣哄我,誆我,騙我。”

他說完話就不再吭聲,季懷真也沒反駁,隻靜靜打量燕遲,半盞形單影隻的油燈襯得燕遲臉色更加蒼白,可憐的要命。

這地方窮,燈都點不起,連這用剩的油燈還是季懷真跑了好多家才借到的,那鄉親一聽是要給燕遲殿下用的,立刻二話不說就拿出來了。他在當地如此受人擁戴,若那些人看到自己把他們的殿下給欺負成這副可憐樣子,會不會把自己剝皮抽骨?

他突然發現燕遲的睫毛很長。

怎麽他很委屈嗎?若不是,怎得往他臉上瞧去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傷心難過,看得人心也要跟著碎了。

但季懷真是誰,莫說是別人,就連自己的心摔在地上,還能麵不改色走過去撚兩腳的人。

他也隻恍惚了那麽一瞬,很快便恢複鎮定。

季懷真沉默片刻,不裝了。

“我現下被通緝,回上京就是死路一條,思來想去,隻能放手一搏。”他瞥了燕遲一眼,故意道,“我在敕勒川有認識的人,你帶我過去,他們自會幫我。”

他直白得要命,坦然得要命,將別有用心四個大字刻在臉上。

燕遲聽明白了,他們在汾州耽誤了不少時日,現在又正趕上大雪封山,這人已窮途末路,無人可用,自己卻對地形熟悉,又是夷戎皇子,是他唯一可利用,也是最合適的人。

他突然笑了笑:“……原來你今天也不曾騙我。”

季懷真愣住,心想他今天都說什麽了?

他撒謊成性,滿嘴妄言誑語出口成章,從不刻意去記曾說了什麽謊。反而是偶爾一兩句管不住的真話,才會叫季懷真翻來覆去,夜不能眠。

一看燕遲這副樣子,季懷真心裏就厭煩,倒也不是麵對其他人時的那種不耐。

而是燕遲一委屈,季懷真就坐不住,一肚子壞水兒手段使不出,心反倒一虛。

正要開口要他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這小子又突然換了副漠然神色,把頭一點,平靜道:“我答應你,但不能立即動身。一是你我身體都需要休養;二是今天這雪一下,接下來十幾天必定是酷寒,大雪封山下,單憑你我二人翻不過蒼梧山,需得等上兩個月。”

“兩個月?!”

季懷真一算,既已到汶陽,與敕勒川僅有一山之隔,若燕遲快馬加鞭帶他走捷徑,況且上京那邊有白雪拖延著,想來耽誤上兩個月也無礙。

燕遲把頭一點,正色道:“除此之外,你還要再答應我一件事。”

季懷真警惕地看著他。

“你得答應我,這一路上,你不得隨意殺人。”

季懷真笑了一聲:“小燕殿下是不是太過天真了,難不成別人來殺我,我也要站著不還手?”

燕遲不為所動:“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

季懷真靜了一靜,盯著燕遲瞧,片刻後神色冷漠幾分,點頭道:“我答應你就是了,那就這樣說定了。”

他難得正色,突然朝燕遲行禮,是大齊臣子麵見他國皇子權臣時才行的禮數。

“——多謝殿下。”

燕遲看他一眼,將這一拜受了。

臨出門前,季懷真突然轉頭看著燕遲,意味深長地笑道:“其實你這次南下,原本就是要帶我回敕勒川,對嗎?”

清源觀一別,燕遲走得那樣幹脆決絕,可後來得知他被收監入獄的消息又立刻趕來搭救,方才扯給他的借口牽強又漏洞百出,這人居然問都不問。

在得知對方身份的這一刻,季懷真全想明白了。

燕遲沒吭聲,季懷真也不刨根問底,桌上燈芯一爆,炸出幾個星子,更顯屋中昏暗,季懷真哼笑一聲,抬腳邁出屋門。

外頭大風呼呼作響,以雪為翅,飛得天地間入目一片白色,若照這個勢頭,不出幾日,蒼梧山進出山路會被全部封死。眼見要到除夕,季懷真想念姐姐和外甥。

千裏之外的上京,怕是早就下過雪了吧。

他無可奈何地一笑,將肩上霜雪抖落,喃喃自語道:“困若遊魂,放手一搏,又給路小佳一卦言中了。”

翌日一早,大雪短暫停止,天陰沉沉的,巧敏說到晚上還要再下,又一大早起來,加固被路小佳一腳踹出個洞的房頂。

季懷真從被窩中坐起,往旁邊一摸,人已經不燒了。

他昨晚自然是和燕遲一個被窩睡的。

期初燕遲百般不願,季懷真就把臉一冷,威脅道:“難不成你指望我睡地上?嗬嗬,背上挨一刀而已,怎的連殿下的腦子都不好使了。你若想躺地上,我不攔著,隻是你現在是傷號,若是被巧敏看到,他怕是要找我拚命。我這個人你也知道,得罪我的人,隻要不殺死我,就得小心著我千百倍的報複回去,小燕殿下,為了你的巧敏大哥,且忍忍吧。”

他打完一把掌,又給一個棗,趁著燕遲失去行動能力,親親熱熱地鑽到他被窩裏去,讓人往自己身上一趴,又低聲哄誘道:“都成了親了,睡一個被窩又怎麽了?況且你這樣趴著睡不難受?我身上可比這床板軟和多了。”

一邊說著,一邊去摸燕遲結實光裸的胳膊。

燕遲羞憤欲死,偏得年輕氣盛,什麽反應都擋不住,又怕掙紮間將傷口掙開。根本不敢動,任季懷真揉圓搓扁,登時叫喚道:“你別摸我。”

季懷真瞧他一臉心如死灰,又是一笑:“不摸就不摸,瞎嚷嚷什麽。你喊得再大聲些,把巧敏大哥喊來,讓他看看,他正好奇你怎麽日男人,不過話說回來,巧敏大哥雖斷一條腿,**功夫卻不落,想必厲害得很。”

又嘀嘀咕咕,跟燕遲說他今日看到巧敏在和他女人行房。

這下燕遲徹底不搭理他了,把頭一扭,精力耗盡,很快沉沉睡去。

季懷真一夜睡睡醒醒,上半夜時,醒來便摸一把燕遲的頭,看他燒熱退了沒有,巧敏交代過他,若燕遲一直發燒不退,就得去汶陽城內請大夫過來。睡到下半夜,屋內冷到極點,又把季懷真給凍醒了,再一看燕遲也哆哆嗦嗦,季懷真就把能蓋的東西都堆在二人身上,抱著燕遲睡。

如此折騰一夜,天亮時被刺眼的雪光照醒。

外頭傳來路小佳叫嚷的聲音,吵得人心煩意亂,季懷真一身邪火,衝出去正準備罵人,卻見白雪整裝待發地站在院內,一手牽馬,一手握劍,那劍尖直指路小佳麵門。

“大人,這有狗擋著我,屬下就不過去向大人您辭行了。”話雖是對季懷真說得,但白雪目不轉睛,冷漠地盯著路小佳,手中的劍絲毫未動。

路小佳委屈道:“為何白姑娘就是不肯相信貧道的真心?一年前上京芳菲盡閣,貧道對姑娘一見傾心,汾州驛館再見,對姑娘二見鍾情!”

季懷真開口糾正:“什麽一見傾心,是見色起意才對。”

這四個字原本季懷真不會用,但別人老這麽罵他,聽著聽著就學會了。

路小佳一噎,又繼續道:“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但這幾日相處下來,我可有越界之處?可有拖後腿之處?可有背信棄義之處?便是汾州大牢,為了姑娘我也說闖就闖了,誰叫你效忠那倒黴又歹毒的陸大人!”

季懷真不爽道:“說誰呢你。不是你死乞白賴找那個姓燕……姓拓跋的,去救我?”

白雪冷哼一聲:“你一見鍾情的也不過是我的皮相罷了,那日在汾州大牢。你頭一次見我不戴假發的樣子,不也嚇了一跳?”

“若隻中意你皮相,又何苦眼巴巴跟來這裏?”

路小佳氣得頭暈眼花,一眼看到窗台上放著的剪刀,抄起來,信誓旦旦:“我這就剃光頭以正真心。你是光頭,我陪你總成了吧。”

正作勢要剪,手中剪刀卻被白雪挑飛。路小佳喜出望外,雀躍一抬頭,卻發現白雪依然神色未改,隻冷笑一聲,突然道:“好,你說你一片真心,那我告訴你,本姑娘今年二十六,成過三次親。”

“第一次成親,嫁的是吏部侍郎賀大人,為妾,成親當夜,這姓賀的被我親手勒死在**。”

“第二次成親,嫁的是這姓賀的兄弟,還是當妾,一家老小被我殺了個幹淨,隻有他親弟的兒子,也就是我第一任丈夫的獨子,因出去喝花酒幸免於難。”

“第三次成親,嫁的是恭州太守,還是妾,現在這人墳頭的草都長得齊膝高了。”

白雪收劍,唰的一聲收回劍鞘,刺耳聲響聽得季懷真一陣雞皮疙瘩。

她看著路小佳,平靜反問:“敢問道長一片真心,現在還剩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