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季懷真表情不變:“我不信,你這張嘴慣會騙人。”

似乎是為了給燕遲個教訓似的,手中匕首又抵近一分,咽喉處已隱約有血滲出。燕遲奄奄一息,有氣無力道:“快離開這裏,他們的人隨時會到。”

季懷真沒說話,又以探究的眼神盯著燕遲看了片刻,終於是把刀一收,扶著人站起,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

“腳怎麽又瘸了?”

季懷真臉色不大好看,當然不會告訴燕遲他騎術不精,那馬被他猛勒一下,將他甩下後受驚逃走了,他是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跑回來的。

燕遲全身脫力,控製不住地把全身力量壓在季懷真身上,看來是真傷的不輕。二人在廟門口又牽一馬,這等箭在弦上的緊要關頭,季懷真卻突然停下,以馬鞭狠抽馬兒們的屁股,將它們驚得四散奔逃,在大雪天裏留下數道方向不同的腳印。

正要上馬,又聽燕遲氣若遊絲道:“我坐你後麵。”

一聽他願意主動當箭靶子,季懷真求之不得,立刻上馬,帶著燕遲絕塵而去。

幾乎是剛一離開,就聽到身後的動靜。馬蹄紛至遝來,在寂靜的雪天裏格外響亮。走前的布置起到作用,敵人被那奔向各個方向的蹄印所迷惑,隻好分頭去追,給了二人不少緩衝之機。

季懷真騎在馬上,燕遲的頭似有千金重,病歪歪地往他肩上一擱,那緊貼他冰涼脖頸的額頭卻越來越熱,落在耳邊的喘息越來越粗重,越來越緩慢,季懷真暗道一聲糟糕,遂和燕遲搭話道:“別睡過去……快到了。”

燕遲沉沉地嗯了聲:“有追兵……別回村。”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顧得上這些,冰天雪地的你想讓我去哪裏,去汶陽城自投羅網?”季懷真又氣急敗壞地罵了他幾句,“今天這些人都是來殺你的?你得罪誰了?”

他起初還以為是陸拾遺派來的人。

那小子又昏昏沉沉地嗯了一聲,半晌不說話,季懷真還以為他死了,正要回頭去看,隻聽燕遲答非所問道:“都走了,為什麽還要回來?”

季懷真譏諷地笑了笑:“我說過了,最討厭別人在我麵前講我聽不懂的話,那個傻屌直娘賊羅裏吧嗦的,早就看他不順眼。欸?我記得你是背上挨了一刀不是耳朵被人割掉了,聾了?我問你話呢,你得罪誰了?”

“我三哥。”

季懷真嗤笑一聲,燕遲也真夠倒黴的,大哥叮囑他不成親不許跟人行房,三哥派一群大漢來殺他。

燕遲沉默半晌,又固執問道:“為什麽要回來?”

季懷真麵無表情道:“總不可能是因為在意你,你身份特殊,大人我一早就猜到了,不能讓你死在這裏,你一死,我的麻煩就大了……”

他不經思索,張口就來,還想繼續再說,突然聽到“咚”的一聲悶響。

回頭看時,背後已經空了,往下一看,燕遲直挺挺地栽到雪地裏,昏死過去,竟連回村都撐不到。季懷真費力把他弄到馬背上,學著燕遲先前的辦法,外衣一脫,將人捆到自己身上,騎在馬上卻猶豫起來。

汶陽城是萬萬去不得,剛才回來救燕遲已實屬鬼迷心竅,季懷真惜命得很。

如此看來,也隻能回村了。

季懷真猶豫著看了昏迷的燕遲一眼,想起他的叮囑,但也很快狠下心來,控著那馬,沿著來時的路狂奔而去。

背後追兵已到,眼見就要追上,卻又不知為何在離村口一裏地的地方止步不前,駐足觀望片刻,便離開了。季懷真不敢停歇,來不及多想,一路控馬進村。

他把燕遲弄到榻上,望著這一貧如洗的破屋,當機立斷轉身出去,挨家挨戶敲門,喊著他要找巧敏大哥,問鄉親們巧敏大哥住哪裏。

有人給他指路,季懷真又撲過去敲門,半天無人響應。

這番功夫折騰下來已一身熱汗,隻見他深吸口氣,後退一步,一腳猛地把巧敏家大門踹開,衝進裏屋。

一片狗叫聲,混雜著女人的叫罵,巧敏滿身熱汗,渾身**地從塌上爬起,手扯過鋪蓋給身邊滿臉通紅的女人蓋上,險些被季懷真給嚇軟。

“對不住對不住,嫂子對不住!”季懷真把地上的衣服扔給巧敏,遮住他**,這才注意到巧敏的左腿與常人有異,居然從大腿以下空****的,一截老肉遍布刀傷,像是被人殘忍砍斷,床腳放著半截木頭做的假腿。

“燕遲受傷了,背後被人劈了一刀,現下已昏死過去,他家裏什麽東西都沒有。”

巧敏臉色一沉,吩咐季懷真回去把熱水燒上,自己隨後就到。

巧敏再來時,季懷真特意看了一眼,見他走路生風,若不是今日臨時闖進去,還真看不出這人少了半截腿。

二人配合著,把燕遲的上衣給剪開,巧敏拿出根針往火上一探,穿了線便要往燕遲背上紮,嚇得季懷真大叫道:“這是什麽針?也太粗了吧,沒被砍死先被你給治死了。”

巧敏狡黠一笑:“家裏母馬揣崽,生不下來的時候,我就會上手把馬**給撕開,將小馬掏出後再縫上,你說這是什麽針?你這奴隸倒也忠心,若心疼你家主人,就把手伸給他,叫他咬著。”

季懷真瞪著巧敏,當然不會讓燕遲咬自己!

身旁燕遲不知何時已經醒了,臉色蒼白地拒絕:“不用,你縫就是。”

季懷真聽罷,又噌得擰頭看著燕遲:“這怎麽行?你不要命了?”

然而無一人搭理他,燕遲隻抓起鋪蓋一角,咬在嘴裏,閉上了眼。巧敏手起針落,伴隨陣陣悶哼,不消片刻便把背後傷口縫好,看得季懷真膽戰心驚。受刑的人沒說什麽,一旁看客倒是不住大叫,冷汗直流,叫巧敏輕些慢些。

再一看燕遲,已經被疼得暈死過去。

巧敏一邊為他處理其餘傷口,一邊問季懷真發生了什麽。

季懷真略一思索,撿著不要緊的說了,說到金身砸下來,燕遲發瘋時,巧敏突然道:“那廟裏供的是他娘。”

“金身也不是尋常金身,打造之時,裏麵融了他娘的骨灰。”

怪不得看那金身被毀,燕遲就跟瘋了一樣,一口氣連殺二人。

想到生死攸關之際,燕遲看著那七零八落的金身滿臉淚水,季懷真一靜,霎時間說不出話了,心中頗不是滋味。

他突然又悔又恨,隻割一刀就讓那夷戎狗斷氣,真是仁慈了。

看季懷真這副反應,巧敏突然意味深長地一笑:“你這奴隸真是奇怪,罷了,灶台在哪兒?我去給殿下煮藥,他醒了以後你喂他喝下去。”

雖在得知燕遲姓“拓跋”的那一刻,季懷真就早有準備,可冷不丁從巧敏嘴裏聽到“殿下”這個稱謂,他心中還是覺得別扭,心不在焉地一指燒火做飯的柴屋,便不再管巧敏。

殿下,什麽樣的人才喊殿下?

大殿下自不必說,單說那個最後變成階下囚,被季懷真這個佞臣抽死的三殿下,也是天潢貴胄,金印紫綬供在太廟之內,就連他那個傻傻的外甥阿全,即便再不受寵,也是生來就高人一等,金枝玉葉。

先前對他百般討好的傻小子,突然搖身一變,成了皇子。

二人之間已是雲泥之別,他的國家還將自己的母國打得落花流水,若沒有清源觀放火一事,季懷真還要前去敕勒川,拍他們的馬屁,當他們的小弟。

季懷真在一旁坐著,神色複雜地去看熟睡中的燕遲,伸手往他臉上一掐,還沒狠下心用力,就先一步鬆開了手,不情不願道:“我說你怎麽長得這樣好看,原來是有個齊人娘親。”

燕遲雙眼緊閉,臉色蒼白,沉沉地睡著。

這一覺直到天黑,巧敏的女人做了飯,給他們送來,巧敏又寫了張藥方,囑咐她明日一早架馬車進城給殿下抓藥。

季懷真正給燕遲喂米糊,聽罷,轉頭搭話道:“你們夷戎人都會看病?先前我認識一個叫辛格日勒的,他女人連把脈都學會了。不過據我所知,辛格日勒一家出關很早,巧敏大哥,你在這裏住多久了?”

“辛格日勒?”巧敏笑了笑,“我同他認識,不過也好久沒見了,上次我見他時,他家老二還未出生。”

季懷真若有所思,沒再說話。

片刻後,巧敏反應過來,笑道:“我聽明白了,你在套我話,若想打聽我和殿下的關係,直接問就是。”

季懷真狡黠一笑:“直接問出來的,又有幾分可信?”

然而在草原生活過的夷戎人,最講誠信,巧敏聽得略微不悅,正想反駁,桌上油燈卻猛地一滅。

黑暗中,頭頂瓦片傳來異動,巧敏同季懷真對視一眼,後者低聲道:“會不會是他三哥的人追過來了?我瞧他三哥不是什麽好人,是我就帶一隊兵直接將你們這村給踏平。”

巧敏略一思索,果斷搖頭,低聲道:“不會,他不敢動這個村子,你留在屋中護好殿下,我出去看看。”

他悄無聲息地弓身站起,溜至門邊開了一縫,閃身出去了。

片刻後,院外傳來巧敏打鬥時的怒吼,季懷真忍不住罵道:“我說什麽來著,你們夷戎人就他娘的認死理。殺你就殺你還用挑日子選地方?”他摸黑站起,然而手邊沒有一件趁手武器,就剩個湯勺和破碗!

房門被推開,一人悄無聲息進來,高大身影擋住院外月光。

季懷真拎起一把矮凳,輕聲道:“巧敏?”

那人上前,一柄雪亮長刀緩緩抽出,二話不說,衝著季懷真砍來。季懷真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手中矮凳朝那人身上一掄,將人打得一個踉蹌,站穩之後,又撲過來。

就在這時,頭頂一聲裂響,冷風灌進,一人踏著碎瓦從天而降。

落地後微微躬身,擋在季懷真身前,未出鞘的長劍在他手中一轉,直擋住劈下來的刀。眼見這人一身白衣,用根枯樹枝將頭發高高束在腦後,不是路小佳那奇葩又是誰?

百忙之中,這奇葩回頭,衝季懷真曖昧一笑,揶揄道:“陸大人,怎麽這樣狼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