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季懷真見燕遲如臨大敵,也不免跟著緊張起來,左看右看,一瘸一拐地撿起牆角的舊糞叉,滿臉嫌棄。

眼見那假三喜越走越近,燕遲手中半人高的長刀也已出鞘。

千鈞一發之際,院外一聲俏皮呼喊,是辛格日勒與度瑪的大女兒從外麵回來了。

“阿爹,阿娘,家裏來客人了?”

此女名喚蝴蝶,容貌俏麗,令人眼前一亮。假三喜的目光被吸引過去,竟是不顧這邊,盯著蝴蝶看,問辛格日勒這是誰。

夫妻倆笑嗬嗬地攬著蝴蝶,將她送回屋中,說這是他們的女兒,過幾日就要出嫁去鄰村,今日是出門添置嫁妝去了。

假三喜若有所思,此時,又一人從前院進來,衝他詢問道:“大人,可有發現什麽異常?”

假三喜搖頭,竟是沒發覺這邊的地窖,燕遲悄悄鬆了口氣,那柄被他磨得錚亮的刀歸於鞘中。

又有幾人進來,將後院一通亂翻,見沒有藏人,才悻悻離去,倒是那假三喜臨走前,朝蝴蝶所在的屋舍看了一眼。

他們一走,季懷真就有些堅持不住,將手中糞叉一丟,咳嗽的動靜簡直驚天動地。

燕遲對辛格日勒一家道:“這地方你們不能再住了。”

季懷真笑了笑,露出一絲狠毒,順著自己胸口:“那有什麽不能住的,找機會將剛才那人宰了就是,隨便找個山頭一丟便萬事大吉,這樣他們一家就不用搬走了。”

燕遲冷哼一聲:“我看根本就是你自己想要他的命。”

這話倒不假。

蝴蝶聽見官兵離去動靜,從屋中走出,抬頭一看季懷真,呀了一聲,指著他道:“大人,你吐血了!”

燕遲趕忙回頭看去。

季懷真剛才用力咳嗽一番,舊傷複發,此時竟是嘴角溢血。他自己倒沒多大感覺,就是胸口悶悶的,喘不上氣,頭有些暈,燕遲卻無比緊張,又氣又急,上前將季懷真打橫抱起,匆匆放回屋中**。季懷真說自己摸了糞叉想擦手,燕遲不搭理他,隻將他往被窩中一塞,請度瑪來為他號脈。

燕遲一強勢,季懷真就乖起來,見案上堆著一疊紅布,隱約能看出是件嫁衣,最上麵放著的竟是頂鳳冠,轉頭對蝴蝶笑道:“你要成親?恭喜恭喜。”

蝴蝶幸災樂禍:“不是我要成親,是大人你要成親,恭喜恭喜。”

季懷真一愣,大驚,看看燕遲,又看看辛格日勒和度瑪,登時明白了他們在打什麽主意,滿臉怪異道:“你們怎麽想了這麽個法子……”

“沒辦法,現在全城戒嚴,進城不管,出城需得要衙門出示文書。”燕遲生硬道,“要麽出嫁,要麽出殯,你自己選吧。”

這兩者雖隻有一字之差,但情況卻大不相同,要麽坐著被人抬出去,要麽躺著被人抬出去。

出嫁就出嫁!

季懷真嘴角抽了抽,無可奈何道:“……出嫁可以,反正也隻是做做戲而已,但你得讓我知道是要嫁給誰吧,我可清清白白……”

他一怔,猛地止住話頭,真是好險,差點說漏嘴。

他季懷真鶯鶯燕燕無數,婚史卻清清白白,不似陸拾遺那個倒黴的鰥夫,他可還沒成過親呢。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燕遲,一番話說得曖昧,還隻有他們二人聽得懂。

季懷真在暗示撩撥他,令燕遲回憶起當時他那番能不能先成親再親熱的請求。

果然燕遲神色不自在起來,警告似的瞪了季懷真一眼。蝴蝶一看二人這樣子就笑了,惡作劇似的拍季懷真肩膀,輕輕在他箭傷處一按,疼得季懷真直叫喚。

再一看燕遲,果然有些急,被蝴蝶打趣似的看上一眼,擔心又不甘心,隻憤憤不平移開目光,嘀咕道:“活該。”

“大人,你夫君的娘親於我娘親和她的夫君有恩,那我隻好投桃報李,借出我的夫君給恩人夫君一用,讓我夫君來接大人的親,屆時殿……小燕恩公就混在送親隊伍中,”蝴蝶狡黠一笑,“不過大人放心,拜堂一事還是本姑娘親自來,隻是找個機會,幫你二人出城罷了。”

她一通夫君夫君的,不止把季懷真跟燕遲都說暈了,還將她爹辛格日勒氣得不輕,嘟囔著女大不中留,氣得出去喂牲畜。

季懷真哦了聲,看向燕遲:“原來不是同你成親啊,為什麽不是你?”

燕遲受不了了,起身離開,扔下句他不願意,出去幫辛格日勒喂牲畜去了。

蝴蝶道:“我怎麽瞧著殿……小燕恩公願意的很。”

季懷真笑了笑,沒吭聲,倒是想起假三喜臨走前看蝴蝶的那一眼,若有所思。他問蝴蝶婚期定在什麽時候,蝴蝶答道:“他們怕你腳沒恢複好,定在五天後,可今天這樣一鬧,還不知會不會提前。”

季懷真哼笑一聲,心道殺個雜碎還用等上五天?三天足以。

五天後,辛格日勒以送親名義,去官府拿到出城文書,他的妻子度瑪又為二人備好吃食,隻待燕遲混進接親隊伍中時交予他。

額外五天功夫養下來,季懷真腿腳雖沒好利索,起碼下地走路是不要人扶了,一大早便被蝴蝶喊起,做戲做全套。一身大紅喜服套上,蝴蝶親自為他束發,將自己的鳳冠給季懷真戴上,以防出城時受到官兵盤查。屆時季懷真把頭一低,給人看個大概蒙混過關。

那鳳冠甫一壓在頭頂,季懷真沒個準備,直壓得他脖子痛,驚訝道:“怎麽這樣沉?”

蝴蝶道:“一輩子就成這一次親呢,重一些怎麽了,大人你就忍一忍吧。”

季懷真想起什麽,突然笑道:“有個道士說過,我這輩子要成三次親。”

蝴蝶心想,那可真是要將她家小燕殿下給氣死了。

季懷真自己都不當回事,隻當聽了個笑話,聽罷就算了。他站起身,朝鏡中看了一眼,隻覺陌生無比,他衣裳多,多名貴的都有,可從未穿過喜服,忍不住展臂去看,突然不合時宜地想到,季晚俠出嫁的時候,鳳冠也是這樣沉嗎?

他突然轉身朝蝴蝶一揖,鳳冠上的步搖叮鈴作響,他鄭重其事道:“多謝蝴蝶姑娘救命之恩。”

蝴蝶一笑,心安理得地將這一揖受了。

季懷真正要自己蓋蓋頭,房門卻被人推開,是燕遲進來了。

二人轉身朝他看去,四目相對間,燕遲看著季懷真一呆,下意識將他從頭看到腳,又猛地移開目光,語無倫次道:“……我來和你交待些事情。”

蝴蝶咦了一聲,道:“小燕恩公臉紅什麽?”

眼見燕遲就要惱羞成怒,蝴蝶又笑嘻嘻地出去。屋中隻剩下他們二人,燕遲更加不自在,就是不肯看季懷真一眼,磨蹭著上前,隻低頭盯著他的紅鞋。

“今天你把蓋頭蓋好,就坐在轎中,旁的事情不用管,出城之後得先到蝴蝶的夫家去,到時候度瑪會為我們準備好馬匹和吃食,馬車太招眼,我騎馬帶你去汶陽。”

抬頭一看季懷真,見他心不在焉,也不知聽進去了沒。

“把蓋頭給我蓋上。”

季懷真答非所問,輕描淡寫,將蓋頭往燕遲懷裏一丟,又去看梳妝台上擺著的物件,看了半天,沒研究明白,就看胭脂怪紅的,拿指腹沾了些抹到嘴上。

他維持著彎腰照鏡的姿勢,回頭看著燕遲:“像那麽回事嗎?”

鬢邊的珍珠步搖跟著他轉頭的動作晃動,互相碰撞,發出陣脆響,聽的燕遲一陣恍惚。

燕遲低頭,手足無措地抱著紅豔豔的蓋頭,滿腦子卻是季懷真嘴上那一抹水紅。

這樣想著,那抹水紅飄至跟前,燕遲後退一步,季懷真又逼近,反複幾次,退無可退,季懷真幹脆一把摟住燕遲的脖子,那步搖上的珍珠流蘇又隨著他仰頭的動作鋪在頭發上。他唇紅齒白,偏的看向人的眼神中帶著捉弄人的笑意。

明明是女子打扮,季懷真卻英氣難掩,不像新娘,像個意氣風發的新科狀元郎。

燕遲啞聲道:“你做什麽?”

“讓你給我蓋蓋頭啊,我自己又看不到,蓋歪了露餡怎麽辦?”

“我剛才說的你可有聽到?”

季懷真逼近,快要和燕遲額頭貼著額頭,他低聲道:“早聽到了,你囉嗦什麽,緊張什麽,不是不想搭理我麽?”

他不等燕遲反駁訓斥,又低低歎了口氣。

明明作踐人心意的是他,這口氣歎的倒頗有幾分倒打一耙的意味,就好像燕遲欺負他,他還要紆尊降貴來哄人一樣。

“我早已習慣爾虞我詐,排除異己,或許在你看來是不擇手段了些,可現在你也看到了,我過得是如履薄冰的日子,若手段仁慈一點,怕是今日你就見不到我了。”

季懷真抬眸看著燕遲。

“我不講道理,我心狠手辣,可唯獨一點,若誰真心待我好,誰有恩於我,將我的安危放在他的安危前,我必定償還,要人,還是要心,我都願意給,也給得起。”

“就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起碼別躲著我,你不同我說話,我心裏難受。”

燕遲不吭聲了,沉默一瞬,將大紅蓋頭展開,正中央以金線繡了個喜字,不知是什麽布料,又軟又香,燕遲心想,戴上這個還能看見路嗎?他不想牽著他。

季懷真乖巧閉眼,嘴角噙著一抹笑意,卻是怎麽看怎麽壞,不像等人來蓋蓋頭,倒像是在等待別的什麽。

滿眼紅色鋪天蓋地,輕輕落在季懷真頭上。

燕遲沒牽他的手,而是抓著他的胳膊,將他一路領到花轎上坐好。

嗩呐一響,花轎上路——

燕遲換上跟其他人一樣的衣服,混在送親隊伍中,他怕太過招眼,一直低著頭。

一路行至城門口,果然被守城官兵攔住,辛格日勒趕緊將文書遞上,又使了些錢財,這才作罷。

正要繼續走,突然一個油膩膩的聲音橫插進來。

“——慢著。”

轎中,季懷真本在閉目養神,聽到這聲音,雙眼瞬間睜開,他笑了笑,心道:來了。

燕遲混在隊伍中,回頭一看,竟是那日搜查度瑪家後院之人。

他扣緊手中飛刀,隨時準備扔出。

就在眾人以為要受刁難之時,那假三喜卻不知顧忌著什麽,猶豫一瞬,揮手放行。

季懷真神色一變,在心裏罵他有色心沒色膽,真是陸拾遺帶出來的孬種。

那假三喜意猶未盡地盯著轎子離去的方向,隻覺可惜遺憾,來之前陸大人交代了,不可節外生枝,否則他還真要同那叫蝴蝶的小丫頭好好玩一玩。

他滿腦子下流念頭,隻等入夜了找地方瀉火。

然而就在這時,隻見那轎子上的小小窗扉被啟開一縫,一手白淨如玉的手從裏麵伸出,輕輕扣著那窗沿,一敲,又一敲,幾根細長有力的指頭如彈琴般依次落下。

假三喜眼睛眯了眯。

——那是上京勾欄院裏,慣用的勾引客人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