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再醒時,先入目的是頭頂一方床帳。季懷真不知這是哪裏,更不知自己昏迷多久,燕遲在旁邊守著,已趴在**睡著。

他鬆了口氣,既然燕遲在,那此地就肯定安全。

這想法把他嚇了一跳,繼而感到荒謬,他季懷真什麽時候這樣信任一個人了?更何況還是欽慕陸拾遺之人。

床帳之內一股草藥味道,肩膀至小腹的傷都已被細心處理,腳踝處酥酥麻麻,是季懷真異常熟悉的,被人打斷腳踝後再接上的鈍痛。

他一動,燕遲就醒了。

季懷真立刻閉上雙眼,感覺到燕遲俯身來看他,伸手在他額頭上探了探。

多年來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令季懷真瞬間認清形勢,白雪不在,他又需要些時日養傷,陸拾遺雖遠在上京,想必汾州也布滿了他的眼線暗探,眼下他唯一能依賴的,也隻有燕遲一個。

幾乎是瞬間,季懷真心裏便有了主意。

他眉頭微微皺起,似是還在昏迷著,雙眼並不睜開,無意識地低聲叫道:“小燕……燕遲……”

燕遲並無反應。

季懷真不信邪,難受地皺眉,又低低喚了幾聲燕遲,手胡亂抓著。

果然,燕遲僵硬片刻,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伸出一手給季懷真握著。

他一心軟,季懷真就自知有戲,這下徹底放下心來,清醒片刻又昏睡過去。這一睡又不知過了多久,期間暈暈乎乎的,隻感覺燕遲俯身下來,將他的頭抬高,噙了口米粥,一口接一口,嘴對著嘴喂他吃下去。

季懷真躺在**一連昏睡三日,睡睡醒醒,睜眼間看燕遲還在,便繼續放心昏睡。

直至第四日,力氣才恢複,撐著床榻坐起。燕遲不知去了哪裏,回來時見季懷真一手撐著床榻試圖往下爬,兩條胳膊抖似篩糠,像是有雙看不見的手在搖晃他。

他不知在和誰較勁,咬著牙要靠自己下床。

燕遲麵色一變,快步上前扶住季懷真。

“好好躺著。”

季懷真麵色詭異:“……憋不住了,要出小恭。”

燕遲遞過來一個虎子,背過身去,叫他自行解決。

那虎子被丟在地上,床板一陣抖動,季懷真哆哆嗦嗦往下爬,燕遲怒道:“都傷成這樣,別折騰了。”

季懷真卻道:“你有所不知,這腳踝一旦接上,越休息好的越慢,遲早都要疼上這麽一次,待疼過以後,傷勢便恢複的快了。再說了,我現在既已清醒,哪還有躺在**尿的道理,我尿不出來。”

聽他話中語氣,倒是對斷腳踝一事很有心得。

見他堅持,燕遲也不再多說,隻把季懷真抱起,讓他摟著自己,虛虛站在地上。

季懷真一手握住虎子,一手摟著燕遲脖子,便騰不出手去解褲繩,隻好看向燕遲。二人早已有過肌膚之親,再大膽的事情都做過,他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倒是燕遲,顯得百般不願,隻接過虎子讓季懷真自己脫褲子,脫完又把虎子往他手中一塞,扭過臉去。

季懷真一邊尿,一邊偷偷看燕遲。

他知道這小子為什麽這個反應,顯然是十分介意那夜在清源觀發生的事情。

若是同他過往情人一般,大家各求所需,心照不宣,倒還真是“睡一覺”就能和好如初,心裏不服,睡服就可。可惜燕遲這小子不重肉欲重情欲,季懷真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自以為是地將人家的心傷了個透,哪曾想到還有變成階下囚有求於人的一天。

不好哄。

——卻也不是全無辦法。

尿完已是大汗淋漓,季懷真臉色慘白,似是站在刀尖上。燕遲不知從哪裏找來身粗布衣裳給他穿著,此時已被汗水打濕,緊緊貼著他的背。

燕遲把他抱回**,又一聲不吭地出去了,片刻後回來,手裏端著一碗粥。

他似被欠錢般坐在季懷真床頭,將碗塞到他手中。

“把粥喝了。”

季懷真嘴角一抽,心想昏迷時還是他一口一口嘴對嘴喂的,清醒以後就裝作什麽都沒發生,讓他自己吃了。

趁他吃東西,燕遲又來給季懷真的肩膀換藥,力道有些重,似是帶著怒氣。

季懷真一路走來,官拜太傅,什麽苦沒吃過,又是個不肯服軟示弱的強種,被人拿鞭子抽得整個胸口沒一塊好皮還能放聲大笑著挑釁,燕遲這點力道根本就不痛不癢。

可他卻眉頭一皺,裝腔作勢道:“……疼。”

燕遲抬頭看他一眼,依舊不吭聲,手下力道卻溫柔起來。

季懷真問他:“我衣服呢?怎麽記得逃出來的時候給路小佳的師弟抱著。”

燕遲一指床腳小榻。

“怎麽不說話?幾日不見,你變啞巴了?”不等他來瞪自己,季懷真卻先一步自嘲笑道:“也是,我說要剜掉你的守宮砂,想必你恨透了我,怎麽還會願意同我囉嗦。”

他放下碗,可憐兮兮地朝床腳爬去。衣服早已被洗好疊起,帶著一股皂角清香,季懷真快速翻找,見姐姐和外甥的工筆小畫還在,當即鬆了一口氣。

陸拾遺的玉玨在,詔書也還在,那假扮三喜的蠢貨隻顧著找可號令銷金台與恭州大軍的信物,卻忘記把這兩樣東西收走。

送給燕遲的龍紋扳指也在。

那日他大發雷霆,將燕遲留下的扳指一腳踢飛,後又被暗衛找回,他就順手放在了衣服內袋裏。

看著那扳指,季懷真突然心生一計。

見燕遲沒注意這邊的動靜,季懷真悄默聲把扳指扔到床下,猛地一抖衣服,胡亂翻找,著急道:“我東西丟了。”

燕遲果然看過來:“什麽丟了?”

季懷真不吭聲,神色著急,不似作偽,一件薄衣被他翻來覆去,恨不得沿針腳拆開一寸寸找遍。

這衣裳是燕遲洗的,季懷真身上有什麽東西他一清二楚,見玉玨詔書與他故去妻兒畫像都在,便知對方丟了什麽,料想是拿衣服時掉了出來。

燕遲沉默一瞬,心中不是滋味,趴在地上仔細尋找,果然在床底找出那枚龍紋扳指。

他遞了過去。

季懷真接過扳指,猛地鬆了一口氣,抬頭間看燕遲正以一種複雜的神情看著自己,他眼中慌亂一瞬,低頭逞強道:“今時不同往日,我如今成了階下囚,這好東西得留著,沒錢的時候就當掉。”

他嘴上這樣講,卻將扳指藏在手心攥得死緊,又哪裏是可以隨時舍棄的樣子?

燕遲不吭聲,坐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麽。

季懷真偷偷打量他,知道得循序漸進,不可逼他太過,這小子喜歡鑽牛角尖,還須得溫水煮青蛙,隻要他對“陸拾遺”不是情誼全無,哪怕不比從前,季懷真也有把握哄著他將自己送到汶陽與白雪匯合。

二人一時無話。

燕遲忍得住,可季懷真卻忍不住,過了半晌,搭話道:“外麵情況如何了?”

“你被通緝了,”燕遲看他一眼,“現在全城戒嚴,有衙門的出城文書才可放行,你先養傷再說。”

言下之意,就是他們還在汾州。

這倒是在季懷真意料之內,陸拾遺如此大費周章,豈會讓他輕易逃掉。

怕是從一開始就著了他的道。

許是陸拾遺察覺到自己發現他同夷戎人有所牽連一事,幹脆將計就計,議和一事七分真三分假,目的就是引他上鉤,陸拾遺一定算準了按自己的脾氣,不可能放任他在夷戎的勢力發展,一定會代他議和。

先是用有關阿全的流言將他往汾州引,又用一紙需要譯文的詔書將他拖住,更是算準了他季懷真會拿清源觀開刀。

可若隻是想要他的命,那假扮三喜的人明明有機會殺他,為何非得詢問他信物下落。

眼下唯一行得通的解釋,那就是陸拾遺如此大費周章,不惜搞臭自己的名聲,非但想要他季懷真的命,更想要的,卻是他的身份。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陸拾遺才是那個要李代桃僵的人。

季懷真覺得自己陷入了死胡同,這說法實在牽強。在大齊,陸拾遺的身份可比季懷真的好使,別人對他是懼怕,對陸拾遺卻是仰慕。可似乎一番推斷下來,唯有這個說法解釋得通。陸拾遺為什麽想要他的身份,難不成他在躲什麽人?

他眉頭緊皺,急火攻心,臉色如白紙一般,竟是又咳起來。

燕遲把他按回**,突然道:“你被你的死對頭算計了?是季懷真做的?”

季懷真:“……”

他硬著頭皮點頭,事到如今,也隻好將錯就錯,繼續在燕遲麵前假裝陸拾遺。

燕遲倒是沒再說什麽。

門外有人敲門,季懷真警覺抬頭,燕遲卻道:“不礙事,是我在汾州的朋友。”又衝門外揚聲道:“進來吧。”

說是朋友,然而進來的大漢看上去年歲要比季懷真都要大了一輪不止。這人身形壯碩,眉骨極高,眼窩深,不似汾州人士,不知是草原哪一部族在此安家落戶,一口漢話倒是流利。

他見季懷真醒了,右手按住左肩微微躬身行禮——夷戎人的習慣。

燕遲解釋道:“他叫辛格日勒,之前在汶陽老家認識的。他的妻子度瑪這兩天為我們做飯。”

季懷真雖懷疑,卻也知道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

辛格日勒俯身在燕遲耳邊低語,燕遲隻把頭一點,低聲道:“知道了。”

他走後,季懷真突然意識到什麽。

“我如今被朝廷通緝,在外麵你也不好再喊我名諱。”

燕遲問他:“那我叫你什麽。”

季懷真一怔,一個久不被提起的名字浮現腦海,他別無他法,不情不願道:“……阿妙。”

燕遲點頭,不知在想些什麽,二人對視一眼,又各自移開目光,氣氛登時尷尬起來,隻見燕遲似是受不了般,起身往外走。

院中,辛格日勒站著等候,見燕遲出來,衝他躬身行禮,語氣恭敬。

“殿下,敕勒川那邊來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