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季懷真坐**慢悠悠地穿衣服,濕漉漉的頭發往胸前一攏,頭頂閃過一陣乒乓亂砸的動靜。有白雪在,他不擔心。

不消片刻,燕遲回來了。

“如何?”

他難得真心實意關心一句,卻換來燕遲麵色怪異的一瞥。

“又是那個姓路的臭道士……大白天的,他不在道觀待著,跑來找你做什麽?”

這下季懷真恍然大悟,明白燕遲那一眼的含義——“都是你惹得風流債。”

他展開雙臂,**裸地往燕遲麵前一站,示意他來給自己穿衣服。未幹的水順著發梢流下去,在身上留下一片水漬。燕遲隻看一眼便口幹舌燥,老老實實伺候季懷真穿衣服,起先還有些別的旖旎念頭,可季懷真一斂平日的張牙舞爪,就這樣任他擺弄,燕遲又是一陣說不出的憐惜。

待拿起桌邊玉玨,眼神就更加柔和。

季懷真見他盯著那玉出神,隨意試探道:“你喜歡?不過這東西貴重,不能輕易送你,回頭找個相似的做給你,還雕個燕子怎麽樣?”

燕遲搖頭:“我不要,你留著,玉養人,是保你平安的。”

他想了想,又看著季懷真補充:“我第一次在上京見你時,你腰上就佩著這玉,我沒見過這樣的,心想怎麽還缺了一角。沒見過……所以記得久。”

起止是缺了一角的玨,就連陸拾遺那樣標誌又清風霽月的人,他也是頭一次見。

季懷真敷衍一笑。

“動作快些,出去看看那姓路的要幹什麽。”

燕遲將季懷真外袍抖開,正要為他穿上,一張工筆小畫飄落在地,他下意識撿起一看,隻見上麵畫著的女人風鬟霧鬢,朱衣羅釵,正逗弄懷中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孩子。

季懷真見狀,劈手奪過,重新貼身收著,未曾向燕遲解釋什麽。

能讓他這般珍重的,自然是姐姐季晚俠與外甥阿全,可燕遲卻不知,抬頭間瞥見季懷真麵上有些冷淡,又聯想到上汶陽前打聽到的一切,說陸大人早已婚配,隻是妻子故去,又有一子早夭,這些年不曾有人近身。

然而聽說是聽說,眼見是眼見,見季懷真這樣緊張,燕遲心中不免失魂落魄。

正胡思亂想間,季懷真突然回身,朝燕遲理所應當道:“你不陪我?還傻站著幹什麽。萬一路小佳突然發瘋把你家大人我給打了怎麽辦。”

他微微抬著下巴,倨傲地看過來,明顯在等燕遲跟上。

如久行於冬日冰雪寒川中靠近火堆般,燕遲腳底手心酥酥麻麻,奇妙的感覺迅速沾滿四肢百骸,用力嗯了一聲,幾步追上,就把季懷真的手給握住了。

季懷真冷哼一聲,嘴裏沒個好話,手卻沒鬆。

“拉這麽緊做什麽,還怕我跑了?鬆手,別叫人看我笑話。”

兩人吵吵鬧鬧地出去,隨行侍衛見怪不怪。

隻是那路小佳被燕遲五花大綁,正跪在院中,見季懷真一臉饜足地出來,渾身散發著縱欲氣息,再一瞅旁邊的燕遲,登時傻眼了。

他嘴皮子哆哆嗦嗦,眼睛瞪大,二話不說往東南方向磕了三個響頭,哭嚎道:“娘啊!孩兒不孝!他果然是個死斷袖!”

燕遲正要發飆,季懷真卻懶洋洋一抬手,侍衛們一擁而上,將這滿嘴胡咧咧的臭道士又揍上一頓。

季懷真示意停手,笑問:“多大了?”他還真對路小佳挺感興趣。

路小佳鼻青臉腫,一路膝行過去,諂媚笑道:“回大人,今年二十六了!”

倒同他差不多大。

還想再問,卻聽旁邊燕遲陰陽怪氣地一聲冷哼,不滿地盯著自己。

季懷真隻好改口:“你偷偷摸摸到我下榻之處做什麽?”

“回大人,小的不放心,小的來看看你!大人,您金枝玉葉,貴不可言,龍章鳳姿,萬萬不可有閃失啊大人!”

季懷真一聽就火了,最討厭別人在他麵前咬文嚼字,說一些他聽不懂的賣弄話,又抬腳將路小佳踹翻在地。

誰知這廝不依不饒,如驢般就地打一個滾,又爬過來,繼續道:“昨日大人離開後,小的又為您算了一卦,大人此次出行不易,怕是再在汾州待下去,將有牢獄之災啊大人!咱大齊人才濟濟,不如大人這就打道回府,換個人去議和吧!”

燕遲問他:“你憑什麽斷定他有牢獄之災?”

“當然是推演得出的,我路小佳算天算地還算人,從未失手過。”隻見他狡黠一笑,朝季懷真曖昧道:“就連大人昨日同我師父密會一事所言所感,也是我算出來的。除此之外,我還算出來,陸大人這一輩子,要成三次親。”

季懷真表麵不動聲色,心中卻一沉。

成幾次親他倒是不在意,可這人卻說,曾道長斷定阿全是李耳托生,有帝王之相一事,是他路小佳算出來的。

據銷金台情報與張真人的口供,事關阿全是李耳托生一說全是他師弟,那個姓曾的妖道所為,昨日一見,季懷真已斷定此為人禍而非天災,怕是後頭還有推手,怎的事到臨頭,又冒出來一個從未聽說過的路小佳?

“憑你又是誰?路上一個阿貓阿狗來跟我邀功,莫非我也答應?”

他若無其事地看著路小佳,手背在腰後一點,有一暗衛悄然離去。燕遲看在眼裏,卻不插話。

“大人不信我信誰!你姓陸,我姓路,咱倆同姓,說不定五百年前還是本家。”

不等季懷真講話,燕遲就陰惻惻道:“壓根就不是一個字。”

路小佳一怔,能屈能伸,挺直了腰板膝行上前,衝著季懷真表忠心道:“那不礙事兒,我可以跟大人姓,隻要大人愛惜自己性命!”

季懷真笑道:“你這人真是奇怪,從見了我八字後就滿嘴不離讓我愛護性命,我是死是活,與你何幹?”

一提這事,路小佳神色就奇怪扭捏起來,突然臉色緋紅地看了季懷真一眼,那曖昧神情隻叫人浮想聯翩。

他嘴裏絮絮叨叨,一會兒喊娘,一會兒罵死斷袖,看得燕遲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動手揍人,身後卻有人道:“大人,都準備好了。”

眾人一起聞聲看去。

隻見白雪換下勁裝短打,著一襲雲煙百花曳地裙從二樓走下。她一手攏住鬢邊步搖,指尖上還染著些許未來得及擦拭胭脂,似乎久不佩戴假發,頗不習慣。季懷真和手下心腹們都見怪不怪,燕遲已看慣白雪接近尼姑的發型,此時滿臉怪異,但很快調整好表情。

唯獨那路小佳,如遭雷殛。

他突然又往東南方向一跪,磕了聲響的,滿臉肅穆道:“娘,孩兒又可以孝了。”

燕遲再也忍不住,一腳踹上,背後侍衛也早已忍耐許久,一擁而上再次將路小佳五花大綁,他如王八般亂撲騰,伸長了脖子往白雪的方向看。

白雪壓根就不將他放在眼裏,接過手下遞來的袖箭機關綁在如藕般白淨的胳膊上,又在小腿上綁了把匕首,最後拎著把峨眉刺躍躍欲試,見實在藏不下,才遺憾作罷,朝季懷真道:“大人可還有事要交待?”

季懷真略一沉吟,瞥了眼地上的路小佳,突然改口:“不必了。”

這是計劃有變的意思。

他示意白雪過來,伏在她耳邊交待些什麽,白雪隻漠然一點頭,最後季懷真拍著她肩膀,別有深意道:“我知你久不做這事,若不想,就交給旁人去做。”

白雪不置可否,領命而去。

見白雪眉間略過一絲厭煩,燕遲本能覺得不對勁,正要去看季懷真,隻聽先前一直癡癡望著白雪背影的路小佳突然喊道:“不對,我想起來了,我見過她,在上京的芳菲盡閣看到過!”

燕遲聞聲看去。

下一刻,季懷真猛然站起往裏間走,揮手道:“把這妖道給我捆起來,本大人要親自審。”

燕遲正要跟上,近衛卻把他一攔,隻一板一眼地站著,於是燕遲知道了,這是就連他也不許跟的意思。

季懷真一手拎著路小佳的後脖頸隨手進了間客房,如扔條死狗般狠摜在地上,關上門前,他回身平靜叮囑道:“沒我發話,誰也不許進來。”

關門前的一刹那,燕遲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陰狠毒辣。

幾日耳鬢廝磨下來,他當然發現如今的陸拾遺或許早已和那個他在上京見到的陸拾遺有所不同。日轉星移,滄海桑田,就連他自己也今時不同往日,更別說陸拾遺所處的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上京。

隻是冷不丁見他這樣,還是叫燕遲心中一陣發寒。

這眼神燕遲很熟悉,他剛才絕對對著路小佳動了殺心。

房間內,季懷真蹲下,掐住路小佳的下巴讓他抬頭,冷聲問道:“你怎麽會去過芳菲盡閣?”

路小佳左右亂看,隻覺眼前這人的氣場頃刻間變了,勉強鎮定道:“自然是同我師父一起去的。”

芳菲盡閣坐落上京最繁華之處,表麵上以藝伎之名迎來送往,做達官富貴人的生意,背地裏卻是銷金台一處暗莊,季懷真的一部分情報源自於此。

男人在**的情話或許聽不得,但二兩酒下肚,三言兩語間透出的無心之談卻十分可靠。

既管不住肉,也管不住嘴,到最後人財兩空,成了季懷真利刀下一抹孤魂野鬼。

隻是白雪跟著季懷真多年早已今非昔比,不輕易拋頭露麵,路小佳一窮酸道士怎會有機會見她?

季懷真瞧著他看,突然笑了。

他愉悅地起身吩咐:“來兩個人。”

“把這姓路的給我倒著綁床柱上,再去找店家要點炭過來,搗碎了拿給我。”

回頭見那心腹還在身後傻站著,季懷真眉頭一挑,厲聲道:“還不快去?”

那人猶豫著往門外看了一眼:“大人,那姓燕的小子站在門口不肯走,似是想進來陪著大人,屬下怕動靜太大,節外生枝。”他小心翼翼打量著季懷真的臉色:“是否要先將人請回房去?”

一個“請”字,用得十分小心客氣。

季懷真一怔,下意識往門外看,那邊空無一人,想必他不發話,無人敢讓燕遲靠近。

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樣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伴著昨夜溫存,胡鬧完以後躺在地上,燕遲摟他是那樣緊,一向挑剔的季懷真以陸拾遺的身份在這傻小子懷裏睡著了。

但季懷真到底是季懷真,難道裝了幾天陸拾遺,還真能耳濡目染幾分菩薩心腸不成。

他冷冷一笑:“不用管他,也不許他進來,反正早晚都要看清楚,別耽誤正事就行。”

想了想,又補充道:“露餡了,殺掉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