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變化
打張仙姑房裏出來,祝三站在中庭,月光灑在地上,整個院子仿佛一個小小的池塘,如果是個文人對著此情此景必能有一篇佳作。可惜站在這裏的是個粗識文字的祝三,她滿腦子隻想著一件事:接下來怎麽辦?
祝三打小就是個有主意的人,隻是輕易不與人爭執,所以連張仙姑也不知道她的想法,隻當她是個“聽話”的孩子。而離開朱家村,則是祝三長久以來的想法。
其實,她清晰地記得自己有離開朱家村的念頭是在四歲的時候,又一次被村童們譏諷嘲笑“外來戶,來咱們這兒討飯來了”、“他娘是個搞破鞋的,髒死了!別理他!”,她忍不住氣咻咻地對張仙姑說:“咱們走,不在這裏受他們的氣。討飯也不討他家的!”
張仙姑一口否決,還在她背上扇了好幾巴掌,連打邊說:“你發的什麽瘋?人離鄉賤!咱家就在這兒了,你要去哪裏?離了這兒到哪兒你都還是個外來戶!還要再從頭受一回氣!”朱神漢也是這個意思,這個地方他已經熟悉了,沒有特殊的原因誰願意背井離鄉呢?
祝三小時候也會跟父母說些心裏話,一次兩次的,說了心裏話就要被說“古怪”、“胡說”,就要挨打,幾回下來就什麽也不對他們講了。自己心裏的主意卻越來越堅定——單看父母的日子過成這樣,他們的人生就不是她的好榜樣。父母既無可模仿,祝三便依著自己的內心自由地生長,麵上還裝得像個老實孩子。
越長大,經曆越多,徹底離開朱家村到縣城去的想法就越堅定——哪怕依舊跳大神、受欺負,也比在同姓同族聚居在紮堆的地方當外來戶誰都能踩兩腳要強得多。何況她還未必就一輩子釘死在跳大神這件事兒上呢!幹什麽不能養活自己?
她還有一塊心病:她是個女孩子,卻被張仙姑瞞稱作男孩。張仙姑天天像有鬼跟在後麵要害她似的提醒:你是男孩兒啊,記得你是男孩兒!不能叫人知道你是女孩兒!要出事兒的!張仙姑這麽神神叨叨的,得有一半兒是因為這個。
她不能不管張仙姑!那天,張仙姑打完了她,拿出點壓箱點的私房錢買幾根帶肉的骨頭回來煮了,拆了肉給她吃,張仙姑自己卻將骨頭嚼得吱吱響。懂事的人簡直不能回想當時的情景,想多了得發瘋!
祝三立意要將母親拽出那個破爛地方。
離開朱家村,到縣城裏是第一步。
然後是戶籍。那一年上縣城廟會,她聽人說官府慣例每過一段時日就會讓人自報戶籍。隻要存夠一筆安家費,往縣城裏先賃間房,到時候報個戶籍,蓋上鮮紅的大印,清清楚楚寫上她是個女孩子。她自認不比別人差,攢錢也比別人快些,憑她一雙手、一身本事,怎麽也能攢下點小小的家業養活家人且不用受鄉民的氣。到時候一家三口憑本事過個溫飽日子,豈不是好?
現在可好,一步一步陰差陽錯,戶籍是落到縣城了,可是……
看了一陣兒月亮,祝三回了自己房裏,翻出那張麻紙寫的、於平新給辦下來的戶籍頁來,望著上麵的“中男”二字按住了額角。
一張白紙好作畫,畫龍是龍、畫鳳是鳳,可要是一幅已經畫成五爪金龍的畫,非要改成個七彩鳳凰,除非來個神仙吧!
祝三用力戳了戳“中男”兩個字,戳到第三下,祝三就定下了主意:等到朱神漢有了消息,再探探於大娘子口風,能講明白自己是個女孩兒不好娶花姐,那是最好。大家依舊在這城裏住,互相有個照應。如果口風不對,一家三口就離開這縣城,棄了這狗屁“中男”的戶籍。到鄰縣去!重新報戶籍!哪裏水土不養人呢?她不是好好活到現在了?
明天就去央於平幫忙再打聽打聽她爹朱神漢的行蹤!臭老頭總不至於跑到十萬八千裏外吧?
祝三又翻出一個簡陋的荷包,從裏麵拿出一小塊銀子來,她打從四、五歲上就跟著爹娘跳大神算命打卦打下手,她長得好看,時常能多得一點額外的好處。她又會些亂七八糟的手藝,趁點零錢,居然攢下來一些銀錢,大半剛才給了張仙姑,她還留了一丁點兒。
倒也夠買點燒鵝、豬蹄、打一壇酒、再買兩盒胭脂,備齊四樣禮去於平家走一趟。
盤算好,祝三將銀子依舊收在荷包裏,也吹燈脫衣睡了。
……——
第二天起來,祝三還沒來得及出門,才辦了件“好事”的於平已忍不住提了幾匣子點心來探望姑媽。
到的時候他姑媽於大娘子正在給祝三講故事,張仙姑手裏拿著個錐子正在納鞋底,花姐在一旁安靜地寫著些家用開支,都在一處聚著。張仙姑看著女兒,恨不得馬上把人拉到一邊問一句:“昨晚你還沒說呢,那幾兩銀子你從哪裏攢下來的?!”
張仙姑自己跳大神賣符水替-人-消-災,又能說會道,隻因要養家,這些年也沒比這多攢幾個錢!她唯恐女兒走了邪路,愁得不行。那可是個女兒!
於平來的時候一臉的笑意,問了張仙姑等人好,又特意問祝三:“三郎住得可還慣?我在你這般年紀的時候是一刻也坐不住的,必要往外跑,可挨了家裏好些打!真是連累你見天悶在家裏。再忍忍,過幾天出門上學就能稍稍散一散悶兒,我這裏謝過了。千萬千萬,拜托拜托。”
祝三道:“我坐得住,不悶。”
於大娘子問侄兒:“你今天不當差?怎麽這個時候過來的?是有什麽事兒?”
張仙姑心裏一千一萬個盼著於平是真有事兒,這個事兒頂好巧了是朱神漢回來了。不想於平說:“我今兒不當值,來看看姑媽,不行麽?”
於大娘子道:“行。”
幾人說些閑話,全是不著邊際的閑聊,一句正事也沒有,連小丫都覺得奇怪:大官人怎麽有空來閑磨牙?
於平見張仙姑母子都換了新衣,雖不能穿紅著綠,也是嶄新整齊,人也比在鄉下見到的時候精神漂亮了好些個,直覺得自己壓下了朱神漢的消息真是辦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見他心情好,張仙姑存不住話,陪個笑臉兒,向他詢問有無朱神漢的消息。於平的臉色頓時變得不太好,勉強說:“哪裏就這麽快了?正打聽著呢。”
於大娘子道:“你記得有這件事兒就好——你到我這裏來,你娘子知道不?”
於平飛快接了姑媽的話:“我到姑媽這裏來,又不是去別處,她知不知道有什麽要緊?”
“嗤,”於大娘子笑了一聲,“小丫,去對娘子說,我把官人留下來陪我說話了,請她一同來用飯。”
於平跳起來:“罷罷罷,我這就回家去。”
惹得於大娘子又大笑了起來:“別跑跑跳跳的,走慢些顯穩重。”親自把於平送出門去,轉身讓小丫把門關上,對張仙姑道:“妹子,這小子怕是遇上什麽麻煩的公事,找我這兒來散悶兒的呢,你莫急,等他忙過這一陣,我問他。”
張仙姑也得讚一聲大娘子真是會來事兒,不再追問。祝三更是沉下心來,等大娘子口中的公事了結。
於大娘子依舊好茶好飯養著祝三與張仙姑,間或教祝三一些縣城生活,絲毫不見焦急——她如今正在數月以來最愜意的時光裏。
直到三日後,當日與於平一同下鄉的一個差役過來急急拍門:“大娘子,不好了!你家於大官兒遭了事兒了!”
祝三住在前院,第一個過去開了門:“進來喝口茶,慢慢說。”
那差役一個閃身進了院裏,說:“不能慢說了,喲,大娘子!”
於大娘子疾走了來,問道:“怎麽回事?”花姐極有眼色地已拎了個茶壺過來了。
差役對著茶壺嘴兒灌了半壺涼茶,說:“還不是那個什麽狗屁欽差!人在州府裏呢,卻將癲兒發到咱們這裏來了!有個前年被於大官兒教了點好歹的人跑到他跟前告狀,又有一些個窮鬼告了幾個名聲在外的衙門書記,欽差一聽就說什麽‘小吏可惡’,拿了幾縣十幾個與於大官兒一樣的人,命——拿到州府行刑反而不能震懾群獠,叫革了職、就在各自縣衙門前剝去衣服重打二十大板,再押往州府問罪。現正敲鑼叫大家夥兒都去看,打完了就要上枷釘好,押往欽差行轅!大娘子快給大官兒收拾個行李吧!”
於大娘子大驚失色:“你可有什麽門路可以……”
“我要有辦法,就自己辦了,好叫大娘子知道,連於大官兒的嶽父聽了信兒都接了於大官兒的娘子家去了,指望不上了!於大官兒的舅舅也叫拿下來打了!都指望不上了!”
於大娘子問道:“一丁點兒人情也行不得嗎?怎麽也是這縣衙的人,縣令大人就幹看著?也不護一護手下人?欽差大人也不給本地留點臉麵?”
“嗐!那可真是個冷麵的閻王!不敢說,不敢說!聽說他在州府裏拿了一家子咒人的,連同作法的都下了大牢!天天過堂打板子!內裏還有一個姓朱的神漢,招供說是咱們這兒的人呢。縣令大人說這裏沒這人,欽差就惱了,要縣令大人給個交代!”
來人報完了信,拉開門便跑:“我還得去衙裏聽差呢。”
風吹得敞開的大門“呯呯”地撞著門框,祝三-反手把門拴上了,轉身要問大娘子的看法,卻見全屋上下,連主帶仆,都在看著她。
豁!
於大娘子說:“三郎,來,咱們合計合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