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招贅

給死人做法事,敷衍潦草是不行的,朱六的喪事卻是個例外。

朱六此人,人緣極差,他死了,同族人裏也沒人惋惜他的。狐朋狗友如朱九,自家心裏有鬼,還傷了手,也隻過來蹭些殯事的吃喝,並不真心幫忙。朱六平日裏也好吃個酒,天黑路滑掛在樹枝上戳死了又有什麽可疑的?族中寡婦還要拍手叫好。

張仙姑心神不寧,朱家合族也沒人挑她的不是,更沒人去分辨她哼的什麽拜神的歌兒。

鄉下人家,也不用填什麽屍格。朱六父母早亡,無人管教,家裏不餘幾個錢,由族中老人做主,都拿來置了喪事。胡亂找套他的舊衣衫裹了,同族湊了一副透光的薄皮棺材,抬往墳地裏一埋,自家人便借這個名頭湊一處吃喝起來。

張仙姑哼哼完,將披散的頭發重新攏起來,叉著腰將朱九堵在了牆根下麵,冷笑著:“你倒好!”

朱九心裏有鬼,暗道:別是她咒死了六哥吧?臉上卻堆著笑:“仙姑,仙姑,大人不計小人過!”

“哼!與你計較,你早死了!”張仙姑略嚇他一嚇,見他臉上變色,道,“我有話問你,你且賭個咒,要有半句謊話,就跟這死鬼一樣死!”

朱九臉色愈發難看了起來:“好仙姑,你問,你問,再不敢不說的。”

張仙姑道:“朱六說我家當家的下大牢,這混話是誰教的?我當家的好得很,誰在咒他?!你說出來,我便隻與那個人算賬,不與你相幹!”

朱九鬆了一口氣,努努嘴:“不就是六哥麽?他就是為了嚇唬你,好占你便宜……”

“呸!”張仙姑啐了一口,“滾!”

朱九如蒙大赦,一道煙跑去席上連喝了三盅壓驚。張仙姑心裏卻越發的不安起來,明明朱六是個不可信的人,她卻總覺得心裏慌。

照例,幫廚、神婆能多得些酒肉,張仙姑也不與他們爭多少,隻將朱家給的幾百個錢裝在一個褡褳裏,仔細背好就將老三扯到僻靜處,說:“咱們家吃去,不與他們一道吃。”她的心裏總惦記著她丈夫的事兒,想打發了老三去城裏探聽探聽,這幾百錢就是盤費。

老三點點頭:“城裏我也跟爹去過兩三回,廟會的路也熟,和尚、道士也知道幾個,我就去。城裏吃飯也不用這許多錢,來回二三十個就夠了。”

母女二人正低聲說著,忽然間場麵卻靜了下來,棚子下頭席上人都停下了筷子,母女二人扭頭一望,隻見兩個女人徑直走了過來。張仙姑拍拍老三的胳膊,迎了上去,衝領頭的文靜少婦福了一福:“小娘子,小娘子萬福金安。”

老三認得這小娘子正是花姐,對她點了點頭,花姐也隻點了一點頭,對張仙姑福了一福,帶點愁容說:“仙姑好。有件事兒要請仙姑幫忙,煩請往家裏坐一坐。”

席上忽然**了起來,人們低聲交談著。張仙姑卻一口答應:“好!”

花姐對身後人說:“小丫,幫仙姑提家什,去咱家。”

小丫就是個小丫髻,梳著丫鬟,上來相幫張仙姑將一套鈴鑼之類卷在包袱裏背著了,一行人慢慢地走到了朱家大屋。

一行人才走,白事酒席上就炸開了鍋!人們竊竊私語:“大屋裏的小郎/侄兒/小叔叔怕是不好了,不然定是請郎中,不是請仙姑瞧。”女人們則感慨“大娘子命不好,年輕時沒了丈夫,如今又沒了兒子……”更有人說“我看是花姐命硬,克夫!”

又有人絮絮地說起大娘子不但克夫還克子哩,與她相爭的人則說“那花姐還沒養個一兒半女,命更是硬的了!”

…………

這一些話都沒有傳入走遠的人的耳中,花姐等人各有心事,默默地走到了大屋。

“大屋”是全村最好的住宅之一,是全村少數幾所磚砌的宅子,三進院子隻有三個正經主人,倒有兩三個傭人。是名副其實的“大屋”了!

大屋的主母自然是大娘子,年輕時便守了寡,幸而有個兒子傍身,又養了個打小就過來一道過活的童養媳花姐。才將兒子與媳婦收拾圓房了沒幾個月,兒子又一病不起,也不曾給她養下個孫子。

打縣城請來的郎中不下三四個也沒瞧好,如今請了張仙姑過來,約摸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張仙姑心裏打著稿子,想著這一回糊弄過去不太容易,寡婦沒了兒子,生怕大娘子把氣都撒在自己身上。大娘子一個婦道人家,能在這村裏守著這片家業,蓋因她有個得力的娘家,她家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就在縣衙裏還做小吏,幾輩子都幹這個,有些勢力。實在不好得罪!

進了門,花姐就親自掩了門,對小丫說:“你將仙姑的法器放好,再去洗了手,燒熱水煮了茶招待仙姑。”

小丫答應一聲,花姐才對張仙姑道:“仙姑,裏麵請。”將娘兒倆領到了最裏一進院裏的東廂房。

張仙姑進了一看,裏麵旁人沒有,隻有一個大屋的大娘子,以及一個……白帕覆麵,躺在**的……人。

大娘子對花姐點了點頭,花姐重又掩上了門,將扇門,將室內五人與外麵的世界隔絕了開來。張仙姑一看這陣仗,心裏也有些慌,這**躺著的人怕是已經死了!一天見著兩個死人,張仙姑有些撐不住了。

老三也是懸著心,手摸在了腰間的短刀上。

大娘子緩緩地站起身來,道:“仙姑,當年這孩子是吃了你的符水才養下來的,一事不煩二主,如今他走了,還要再勞動仙姑。”

張仙姑也結巴了,道:“大、大娘子,這、這……我可不會這個……”

大娘子慢慢走過來,張仙姑忍不住往後退了兩步,大娘子卻隻是拉住花姐的手,對張仙姑道:“我這花姐,是打小養在我家裏的,就如我女兒一般,我如今情願立下書契,將這女兒與這片家業招你家三郎做女婿!待生下孩子來,我隻要頭生子姓朱,延我兒香火,餘下的隨你們怎麽樣!我拚上一把老骨頭,總能將孫子養大的!”

一個大雷炸在張仙姑頭上,張仙姑什麽事沒經過呢?忙不迭地推辭:“這怎麽行?我們是什麽樣的人家?您是什麽樣的人家?要招女婿,什麽樣的人才招不到?非招他個毛孩子……”

大娘子一字一字說得很慢:“休要裝不明白,我們兩個寡婦失業,再不招個男人,就要被他們活吃了。依舊招他們家的人,是送羊入虎口。當然要招個外姓人。我有計較,情願再舍些家業與他們分,剩下的也足夠咱們過活。總比你們在這裏田無一畝地無一壟的強。我寧願與了三郎,也不交給這些算計我的人!如何?”

不如何!

張仙姑直搖頭:“不敢不敢!”老三,老三她是個女孩子呀!如何再娶個妻?娶來了如何能讓花姐生孩子呢?

張仙姑將老三當做男孩兒養本是出於無奈,當年大娘子討她的符水時,問過靈驗不靈驗,張仙姑當時自己正懷著老三,指天咒地說是靈的,自己生的一定是個兒子。且家裏又窮,生個女兒養不活就要溺死,隻好騙丈夫生的是個兒子,暫將老三養活了過來。丈夫頭前的兒子又不幸折了,無法繼承丈夫跳大神爬高爬低的事業,隻剩一個老三,叫她學些神神道道的本事,權作“繼承家業”了。

她隻管女兒叫“老三”,從來不敢像別人那般叫“三姐兒”“三娘”之類,就為防著叫順了口被戳破。如今十二年過去了,想改過來也沒個由頭了。

張仙姑心中暗暗叫苦。

大娘子卻又說出一番話來:“仙姑恕罪了。仙姑也知道寡婦失業是個什麽下場,不但家業保不住,命且要沒呢!我現在是在掙命!”

張仙姑忙說:“我們一個字也不敢透露的,隻求……”

大娘子搖搖頭:“仙姑已經知道了這屋裏的事,斷沒有叫仙姑袖手旁觀的道理。仙姑答應了,從此是親家,三郎就是我的兒子,我為他安排一切,包管萬事不用他操心,也不必再受辛苦,想讀書就讀書,不必去窗根下偷聽,我給他請先生。我已送信與我侄兒,喚他來做個見證,決不叫三郎吃虧。若不依我……我這兒子就隻好是仙姑咒死的了。仙姑想,他們是信我,還是信仙姑?願不願意吃了我們娘兒倆時,順道踩仙姑一腳呢?我退一步,隻管帶了這孩子去縣城投靠娘家,舍了這裏的家業,想必他們也不會追殺於我,卻隻好拿仙姑出氣了。我死,也要拖個墊背的,氣不順,也想要那令人不順的人倒黴。仙姑以為如何?”

張仙姑聽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