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妥協 他說,她不比師兄差。
天魔大戰的尾聲,賢劫千佛淨化消滅天魔首領談瀛洲,緊接著丁亥犁庭,消滅坤輿界所有大大小小的天魔,把魔氣封印在漳州界,專供魔修修煉。
這是坤輿界所有人都認定的事實,認定了整整一萬年。
直到現在,韓修離才從掌門口中聽說,那是假的!
假的!
韓修離的胸膛不住地起伏,他指著遠處那團名為洲一的黑霧,聲音沙啞幹澀。
“為什麽?顧劍尊不會不清楚談瀛洲的危險性,為何不殺死他?一了百了。把他封印在這裏,要是逃出去怎麽辦,上麵的八大洞天可是有無相魔門的所有修士!”
掌門望向洲一,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道:“修離,你知道八大洞天的魔氣來自哪兒嗎?”
他皺了皺眉頭,不懂掌門為何岔開話題。
“天魔戰役後殘存的魔氣,大能們聯手辟出漳州界,儲存於此。”
掌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倏地垂眸,無奈地歎了口氣,道:“罷了,我懶得解釋,你的腦子也理解不了。”
他登時睜大眼,一臉不可置信。
嘲笑他蠢就算了,怎麽解釋也不解釋一下。
不論他怎麽詢問,掌門都不肯再開口,最後掌門被弄煩了,直接給了他一腳。
“總之你記住一句話,七權各自心有鬼胎,想要坐上一把手位置的不在少數。但是,我們是絕不可能坐上的!萬佛宗才是我們真正的盟友,不管萬佛宗執法堂上坐的是誰,她指哪你打哪。”
就在這個時候,洲一晃晃悠悠地飄過來了。
韓修離死死盯住它,不敢有絲毫鬆懈。
談瀛洲被圍攻時,斷尾求生,分出十分之一的魔氣吸引修士,獨自逃離。
萬年的鎮壓中,這十分之一的魔氣竟然生出靈智,繼承了談瀛洲的一部分記憶,化為洲一。
洲一是一團黑霧,有三四層樓高,頂部兩隻血紅的眼睛,好像兩隻大紅燈籠。
大紅燈籠後方的黑霧中,包裹著一根銀色的鐵釘,鐵釘上繪滿了昆侖劍宗的紋路和數不清的陣法,隱含著精純的佛力,是一道插入體內的封印。
洲一伸出一小縷霧氣,像是一隻手,捏住話本翻來翻去。
那一小縷黑氣中夾雜著一隻黑色指環,與它身上的魔氣同體同源。
洲一的兩隻血紅的眼睛漸漸下移,與韓修離挨得極近。
韓修離感覺自己被它渾身打量了一遍,濃鬱的至純魔氣把他從頭到尾洗刷了一遍。
接著,兩隻紅燈籠的眼睛挪到了掌門眼前,語氣頗有些嫌棄地說道:“小路,這崽子有點傻,沒上次那隻聰明。”
韓修離神情扭曲了一瞬。
掌門輕哼一聲,輕輕掃了洲一一眼,諷刺道:“你也聰明不到哪兒去?”
兩隻紅燈籠轉了轉,紅火一明一滅,看起來陰森刺骨,周圍狂風呼嘯,韓修離覺得它似乎生氣了。
風中傳來桀桀的笑聲。
“小路,你還是第一次誇我聰明。”
韓修離不禁瞪大了眼,原來這句話還能這麽理解嗎?
原來智力低下是這麽低下啊。
他咳了咳,笑聲即將出口的前一刻,又被掌門的眼神硬生生逼回去。
兩隻紅燈籠轉過身,看了他一會,又轉了回去。
“小路,上次那隻崽子呢?我更喜歡他。”
此話一出,韓修離不禁斂聲屏氣,暗暗地看向掌門,隻見掌門眉頭擰在一起,唇角下沉,麵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洲一似乎不通人情,還在繼續追問,絮絮叨叨地說著前任少門主的事兒。
掌門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韓修離默默後退一步。
“走火入魔,死了幾十年了。”
洲一怪叫一聲,語氣中不禁帶著些惋惜,卻沒有常理的悲憫,也沒有安慰掌門。
韓修離垂眸,重新回想了一遍前任少門主的事兒。
那件事兒一直是無相魔門的禁忌,眾人隻知道他走火入魔。
但是他天資卓絕,修行路順風順水,到底是怎麽走火入魔的,又是怎麽去世的,至今是個謎。
前任少門主殞身後,不少人對魔修的修煉功法起了疑心。就連天資卓絕的天之驕子都會輕易走火入魔,更何況資質一般的普通修士。
於是,掌門提拔了韓修離,投下大力資源和人力,壓著他修煉,就為杜絕這個謠言,給眾人喂一記安心藥。
如今他的修為在同輩修士中一騎絕塵,但是腦子和能力遠遠跟不上其他坤柱。
掌門從懷裏掏出一隻金色的木盒,木盒上刻滿了萬佛宗的陣法,他收斂魔氣,緩緩打開,一縷無比精純的魔氣靜靜躺在裏麵。
洲一的兩隻紅燈籠不停地閃著,看起來十分興奮。
它伸出一縷魔氣,小心謹慎地繞過木盒的佛力,勾出盒內的魔氣,融入自身。
一時之間,第九洞天內狂風大作,吹得韓修離的衣袍獵獵作響。
他用手擋住狂風,眯眼,勉強看見洲一的身體又龐大了不少,兩隻大紅燈籠碩大無比,腦後的鐵釘哢哢作響,它舒服地喘息了一聲。
掌門解釋道:“洲一為無相魔門提供魔氣,每逢齋戒日,便會從萬佛宗的洲九那兒抽出一縷魔氣,補充洲一的消耗。”
洲一渾身抖擻了一陣,他一揮黑霧,眼前登時冒出一麵黑色的牆。
牆上刻著滿滿一麵正字,看起來是記錄年份。
最上邊,端端正正地刻著,越往後,越歪歪曲曲,歪七扭八,拖長著筆畫,看起來似乎是耐不住心了。最下麵的幾行,又端正起來,不過每個正字都一模一樣,似乎是同時刻出來的。
洲一大手一揮,直接印上十二個正字,又是六十年。
一萬年的時間,最開始它還有閑情去記錄時間,越往後,越耐不下心。後來,索性六十年刻一次。
萬佛宗,琉璃寶塔。
和光看見衝天咆哮的魔氣時,她問出了同韓修離一樣的問題,明非的解釋與路掌門一般無二。
但是,當她問理由時,明非並沒有回答,而是淡淡地注視她。
過了許久,她快要忍耐不住,他才不慌不忙地開口。
“光啊,不要問,仔細想想。當年顧劍尊為什麽沒有選擇殺死談瀛洲的兩個分/身,而是選擇留下它們。假如你站在顧劍尊的位置,你會怎麽做?”
和光擰了擰眉頭,心裏閃過一絲不耐煩。
她仰頭看向濃厚的魔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試圖平複下心。
不愧是談瀛洲的魔氣,輕而易舉地撩撥她的心魔。
她垂下眸子,摩挲著手指,飛速轉動頭腦。
如果她站在昆侖劍尊的位置,她會怎麽做?
當時接近天魔戰役的尾聲,談瀛洲的兩個分/身被囚禁,其餘大大小小的天魔失去首領,已不足為懼,清理掉它們隻是時間的問題。
如果她麵對半死不活的談瀛洲,第一想法肯定是恁死那丫的,為逝去的億萬萬生靈報仇。
呼——
她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差點又陷進嗔怒的心魔中,判斷必須慎重,不可犯一時之氣。
為什麽顧劍尊要留下談瀛洲?
顧氏當時是修仙世家,天魔入侵後,族人全部被天魔屠戮殆盡,幾千族人隻剩下顧劍尊一人,他不可能不恨談瀛洲,那麽不是私情,而是有別的原因。
當時所有人都痛恨談瀛洲,恨不得消滅每一隻魔,怎麽會有人同意顧劍尊的決定?
不。
和光猛地回過神,不是所有人。
她倏地抬頭,定定地看向明非師叔,問道:“魔氣會消散嗎?”
她頓了頓,這麽問似乎有點歧義。她頂了頂腮幫,斟酌著用詞,重新問了一遍。
“靈氣儲存在靈脈中,捏碎靈石,靈氣隨之飄入空中,不會消失。一隻天魔死去後,那隻魔自身的魔氣是像靈氣一樣可以永久留在半空,還是隨著時間消逝?”
一萬年來,由於漳州界和無相魔門的存在,似乎所有人都默認魔氣如同靈氣一般,留存在空氣中,甚至天道院也從來沒做過相關的研究。
但是,如果公認的曆史是假的,那麽這個心照不宣的結論,也可能是假的。
和光緊緊盯住明非師叔的臉,不放過他的任何一個表情。
半晌,他唇角浮現一抹笑意,點點頭,眼神中帶著讚賞。
和光輕輕一笑,她猜對了!
“顧劍尊不是不想殺談瀛洲,而是不能殺!”
聽到這句話時,明非心底不禁由衷生出一股欣慰。
問出那個問題後,他有過一瞬間的後悔。
堂主試煉並沒有這個問題,他在想她會不會被這個問題難倒。
但是,他又不禁想看看,當初那個魯莽而話不經腦的假小子,到底成長了多少。
他聽到魔氣的問題時,心裏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不過短短的時間,她便抓住了問題的核心,她解出了這個問題。
她輕輕開口。
“當年的反魔聯盟,顧鈞座是領頭人物,但是七權才是基本盤。就算他創立了昆侖劍宗,一個昆侖劍宗擋不住其他六權。昆侖劍宗勢力最強,為主力。大衍宗提供物資,是聯盟的後盾。魔修聯盟是斥候,萬佛宗是鎮壓底牌。四個宗門勢力不一,但是論重要性,不相上下,四者互相配合,誰也少不了誰。”
“抓到談瀛洲後,想要殺死他的人絕不在少數,但是反魔聯盟不可能同意。當時魔修大能不少,若是斷了魔氣,就是斷了他們的飛升路。何況,魔修不在少數,若是消滅所有天魔,勢必引起一番動亂,而且是更嚴重的內鬥。再者,為了大義舍了一身修為,重新修魔的大能也很多,顧劍尊這麽做,勢必寒了眾人的心。”
她頓了一會,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神情似乎有些猶豫,緊接著她咬緊後槽牙,繼續說下去。
“這隻是我的一個猜測,保下談瀛洲和丁亥犁庭這兩件事,是顧劍尊與魔修聯盟做的妥協,封印一隻大魔頭總比看管無數大大小小的天魔來得輕鬆。”
明非輕笑,點點頭。
“確實,魔修聯盟同意丁亥犁庭,代價就是留下談瀛洲的兩個分身,供所有魔修修煉。這個交易違背了反魔聯盟的正義立場,故而一直是七權之間的機密。”
他肯定她的回答,她並沒有欣喜,神情愈顯掙紮和猶豫。
明非側目,問道:“怎麽了?”
她咽了咽喉嚨,輕輕說道:“師叔,我心裏有一個想法,可是我不敢說出來。”
“哦?”明非笑了笑,道:“沒事,說吧。”
她冷不丁地抬起頭,一動不動地盯住他。
“當年的政治博弈中,我們萬佛宗和魔修聯盟是站在同一邊吧。”
聽到這,明非沉下眉頭,臉色不禁難看了幾分,卻沒有出口打斷她。
“口號立場再正義凜然的聯盟,打贏戰爭,接著便是戰後的利益分配,這時難免會撕破臉皮。當年四大宗門的勢力強弱不一,聯手在一起不過是重要性相等,誰也少不了誰。隨著戰爭的結束,天魔的滅絕,重要性的高低便減弱,勢力的強弱凸顯出來。直到如今,四大宗門的勢力也不一樣。昆侖劍宗最強,萬佛宗和無相魔門最弱。”
“天魔大戰前,萬佛宗本就勢力弱小,憑借天然克魔的佛力躋身七權一列。如果所有天魔都被消滅,那麽萬佛宗又會重回不入流宗門的行列。當時光憑魔修聯盟,很難同顧劍尊講條件。但是,萬佛宗的掌門三光祖師爺站在了魔修聯盟一邊,同其他兩大宗門分庭抗禮,才爭取到談瀛洲的免死權。
“直到現在,我們依舊不同意殺死談瀛洲,不允許消滅所有魔氣,這是我們保留四大宗門位置的唯一一張底牌。萬佛宗和無相魔門依魔氣而生、而壯大,有著相同的核心利益。所以,明明是屬性完全相反的兩個宗門,卻成為了世代交好的戰略同盟。”
聽完她的話,明非不禁笑出了聲。
太讓他意外了,實在是太驚喜了。
他本以為她分析出談瀛洲不死的原因便是極限,沒想到她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深深埋藏在四大宗門根部的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被狠狠扯上台麵,被她理清楚、分析出來。
和光愣愣地看著他,他的大笑最後變成了一絲淺笑,輕輕掛在嘴角。
“不愧是堂主繼承人。”
明非抬手,指向通向塔頂的一道門,道:“和光,堂主試煉有三關,你已經過了第一關心魔劫,這裏便是第二關。”
和光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魔氣濃重,纏繞在一起,帶來刺骨的冰寒。
“第二關是什麽?”
他輕輕搖頭,沒有說話,看來是機密。
和光沉下眉頭,心裏思忖,關押洲九的琉璃佛塔,難不成和它有關。
她深吸一口氣,朝那道門走去。
她抬手推開門,陣陣魔氣從門內湧出,迷花了她的眼。
身後突然傳來明非師叔的聲音。
“光啊,等等,西瓜托我給你帶了句話。”
和光不禁頓住,渾身一僵。
西瓜師叔?給她帶話?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一個留影球拋了過來,她反手接住,打開它。
留影球亮了亮,西瓜師叔熟悉的嗓音傳出來,低沉磁性,帶著放縱不羈的笑意,在冰寒刺骨的佛塔中**起陣陣回音。
“光啊,師叔也不說加油之類的屁話,矯情。就這麽說吧,你和薛孤延同為堂主繼承人,但是在這條路上,你已經走得比他遠了,你不比他差。”
留影球的光暗下去,而西瓜師叔的聲音依舊回**在佛塔內,回**在和光耳邊,她心裏,在她心上撩起陣陣波瀾。
她沉沉地喘了一口粗氣,不禁笑了出來。
他說,她不比師兄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