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頓悟 天降隕石,我來扛起這天!地麵撕裂,我來頂住這地!

和光抬手,摸了摸胸口的三個血窟窿,不住地喘著粗氣。

嗬,下手挺重,都捅穿了。

她張口,剛想說話,從胃裏湧上來一股濃鬱的鐵鏽味,咳了咳,咳出一大灘血。

血液濺在那人的玄色衣角,他二話不說,一刀割破了那片弄髒的衣角。

和光昂起頭,看見他不悅而微微下沉的唇角,眼裏透出濃濃的失望。

他甩掉刀上的血液,反手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刀刃微微割進皮膚,流下一股血液。“光啊,師叔對你很失望。”

說到一半,他的聲音又變成了師兄的聲音。

“就這,是嗔怒禪出來的?在入峰試煉中,你拚著一股狠勁自爆複仇的狠心呢?難不成被狗吃了?”

他的聲音又重新變回西瓜師叔的聲音。

“光啊,我教過你吧。”

“教過我什麽?”

和光捂住傷口,另一隻手撐地,想要站起來,卻被他一腳踢在肩膀,死死按在地上。

“心魔幻境,所謂無可做成,又無所不能。”

她緊咬後槽牙,不讓自己痛哼出聲,以至於太過丟臉。他輕輕笑了笑,一腳踩在她的傷口上,碾了碾,她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痛嗎?”

“真的痛嗎?”

又是一腳踩下。

一絲嚶嚀從牙尖溢出,胸口仿佛被撒了鹽一樣,狠狠作痛,他不留手的狠狠碾著,痛到極致,和光正要痛呼出聲,胸口失去知覺,又不痛了。

“光啊,睜大你的眼,看仔細了,哪裏痛?”

她垂頭,眼睜睜地看著傷口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速度,快速愈合了,連疤痕都沒留下,仿佛從未被刺傷一般。

她的心頭一震,猛然想起他的話。

心魔幻境,無可做成,又無所不能。

一瞬之間,天旋地轉。

和光兩指捏住他的刀,一折捏碎,反手一把掀開他,坐在他腰上,一手緊緊掐住他脖子,兩條腿死死製住他。

無所不能,原來是這個無所不能。

她變出一把刀,在他胸膛狠狠刺下,把傷口原封不動地還給他。

他垂下眼眸,眸子裏劃過一抹讚賞,抬手往胸膛一抹,眼見那傷口就要愈合,和光擰緊眉頭,死死地盯住它,不斷擴大傷口的範圍。

他咳出一口血,濺在她臉上,冷冷的,不像血,像是水。

和光哂笑,“我的幻境,你能強過我?”

他輕哼一聲,“是嗎?”他朝她勾勾手指,示意她湊近。

她懷疑地看他,有些猶豫不決,卻聽得他道,“不是你的幻境嗎?怕什麽?來。”

她躊躇了一會,緩緩湊近,一瞬之間被他反壓,臉朝下,被製住身體。

淦。

她心裏怒罵一聲,動了動手指,欲讓他瞧瞧自己的厲害,翻身起來,被他狠狠按住腦袋,耳邊傳來一聲溫柔的細語。

“噓,別動,別急,往下看。”

鬼使神差的,她沒有起來,而是順著他的手指,往下看去。

骷髏若嶺,堆成一座高高的山丘,架起了他們所在的平台,架起了人皮的寶座。

屍山血海,腥臭難聞。

一個頭骨直直看著她,一蹦一蹦地向她跳來,和光心覺惡心,動了動手指,正準備把它彈開,卻被西瓜師叔一手按住。

“光啊,你不覺得他很眼熟嗎?”

“哈?一隻骷髏怎麽會眼……”

在她的話語聲中,寸寸皮肉纏上頭骨,化成了一個眼角上吊的人。

那人緩緩開口,語氣裏壓著怒意,“師侄,記不得我了嗎?你登上禪子之位的最後一戰,就是我啊!”

和光怔了怔,繁雜的思緒將她帶回了幾十年的那一天,她擊敗嗔怒峰眾人,登頂禪子之位的那一天。

師兄走後,她把師兄的離開歸結為自己的過錯,對不起辛苦培育出師兄的師父,對不起執法堂的各位。於是,她決定扛起師兄的責任,以此稍微減輕自己的錯誤。

想要扛起師兄的責任,第一個坎便是繼承嗔怒禪的禪子之位。

各座峰一次隻有一個禪子,禪子必須是禪主的親傳弟子,但親傳弟子不一定是禪子。

禪主一般不出麵,禪子便是一座禪的門麵,要當起這座禪的重任,負責禪裏的諸多雜事。

禪子首先要考驗的便是修煉本禪的天賦能力。

和光修煉嗔怒禪的天賦不弱,不然也不會在去殺戮禪報名的路上,被師兄看中,被逼著劫回嗔怒峰,硬壓著她修行嗔怒禪。

當時,元嬰以上的弟子年齡太大,無緣禪子之位。

和光過五關斬六將,擊敗了禪內所有的師兄妹,以及上一屆的師叔們,留到最後的便是上一屆中實力最強的高師叔。

聽說他入峰年齡晚,當時的禪子之位已經被師兄占去。

這一次的禪子之選,所有人都覺得他會贏,沒有人覺得初入嗔怒禪的和光會戰勝高師叔。

高師叔當年也沒太在意她。

然而,最後的心魔幻境較量中,和光拚了一條命,艱苦地打敗了他。

當時,她沉迷於戰勝的喜悅,忙於各種恭賀的交際,與師父的切磋比劃,著手處理師兄離開後留下的諸多雜事,沒有去關心高師叔的狀況。

多年後,她處理嗔怒禪的弟子事務時,才聽到底下的弟子提了一嘴。

高師叔戰敗後,悶悶不樂,頹廢了一段時間,後來領了個偏遠小城的閑職,遠走離開了萬佛宗。

和光看著人頭向她一蹦一跳地奔來,橫眉豎目的樣子,頗有幾分當年對戰的風采,笑道:“高師叔,你不是過得不錯嘛,北城雖遠了點,但勝在幽靜,對修行頗有助益。”

高師叔重重地哼了一聲,“師侄,你我別打這些官腔,惡心人。”

她眉頭一壓,冷聲道:“那你想如何?輸了就是輸了,幹脆些承認也就罷了,如今再提這些,師叔你不嫌丟人嗎?”

“我也不想提這些,但是我意難平。如果當年不是你,那我便是禪子。我入門時時候不對,薛孤延已經當上禪子,沒想到他走了以後,又蹦出一個你。”

和光輕哼一聲,“師叔,麵對現實吧,輸了就是輸了。”

在他開口之前,和光揮手,一把揮開他,冷眼看著人頭滾下屍骨山。

她迅速翻身,一腳踢開身上的西瓜師叔,被他躲過。

她嘖了一聲,道:“你就是想讓我看這個?勝敗乃人生常事,高師叔還配不上稱為我的心魔。”

她神色不善,“你未必太小瞧我了。”

西瓜師叔轉身,坐在人皮椅子上,屈指敲了敲頭骨把手,幽幽道:“別急,好戲還在後頭。”

人骨山下傳來噠噠聲,又一個頭骨跳上來,化出皮肉,變成了和光熟悉的人。

她眯眼,往後退開兩步,架出掌法的起手式。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早已忘了他的名字,隻記得他是昆侖劍宗的弟子,武器是一把長長的陌刀。

宗門聯合大比上,同陌刀劍修的對決,是她經曆的最艱難的一戰,遠甚於最後與藥門冷白薇的的對決。

他靈力強橫,刀法詭異,看不出路數,且陌刀修長,稍一分心,便會被打飛出場。也因為此,他戰鬥時,一直用的刀背。

和光同他對決時,注意到了一個問題,他用雙手握刀,可是之前的數次對決中,他一直是右手握刀。

也就是說,他的右手受了傷,無法使出大力。

和光不喜歡做個陰人的家夥,可是看著身後漸漸逼近的鬥戰台邊緣,看著身前出手迅猛如風的陌刀劍修,她咬住後槽牙,心一橫,一掌朝他的右手手腕拍去。

她不能輸在這裏,她要以最好的名次進執法堂,她要繼承師兄,成為執法堂的三把手。

陌刀劍修被她一掌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她早就發現了自己的傷口,一直沒出手,突然之間出手倒是讓他亂了分寸,被她一掌錯了手腕關節。

隻剩一隻手的劍修很好對付,和光三兩下就打敗了他。

比賽結束後,和光才打聽到,陌刀劍修同她比試前,與同為昆侖劍宗的江在棠比了一場,江在棠險勝,陌刀劍修無意間傷了手腕。

和光看著緩緩上前的陌刀劍修,渾身警戒,準備他一出手,就踢飛他的腦袋。

他定定地看著她,不一會兒,幻化出身體,左手拖著一把長長的陌刀,緩緩朝她走來,陌刀的刀尖拖在地上,劃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和光,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什麽要拖著陌刀,而不是握住陌刀朝你出手?”

她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他自問自答。

沒想到他突然嘲諷一笑,冷聲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你不是清楚嗎?還要裝作不知道嗎?”

“嗬,你以為你是什麽重要角色嗎?我怎麽會知道你……”

人皮椅子上的西瓜師叔冷不丁地敲了敲頭骨,發出清脆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他打斷她,語氣裏帶著笑意。

“光啊,仔細想想,你真的不知道嗎?”

她扭頭看向他,蹙眉,“我怎麽會……”

“你是不知道,還是不想知道?”

他起身,走到她身邊,按著她的肩膀,強迫她坐在人皮椅子上,道:“光啊,想想看,那些埋存在紙麵裏的,被你刻意塵封的信息。”

她閉上眼,擰緊眉頭,神情有些掙紮。

陌刀劍修走到她麵前,雙手抬起陌刀,橫在她眼前,刀柄上的昆侖玉正好放在她眼下,她看著那塊玉上刻的字,不禁呼吸一窒。

唐。

唐不功。

當年與江在棠齊名的昆侖劍修,直到門派大比一戰,兩人才決出勝負。

可是,唐不功在大比後,右手腕傷上加傷,沒有及時得到醫治,藥門的老前輩斷定他這隻手可以用,卻無法再像原來那樣發出巨力。

他的右手無法再輕輕鬆鬆轉動高大的陌刀,幾十載的刀法功虧一簣,不少人曾勸他改修劍,被他強硬拒絕。

萬派招新前,和光曾對他的資料一掠而過。

四大宗門裏,無相魔門這一甲子集眾之力,全力供養出一名坤柱,韓修離的實力遠超眾人。

大衍宗有坤柱兩人,萬佛宗有坤柱兩人,按理來說,戰力派的昆侖劍宗也應有坤柱兩人。可是,如今卻隻有江在棠一人。

剩下的那名坤柱預備,在門派大比時,被廢了。

沒有人問是誰廢的,因為比試就是比試,刀劍無眼,追究沒有意義,事後追究也不是修士之道。

但是,和光心裏應該清楚。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看到唐不功的資料時,和光把他的名字和門派大比時的陌刀劍修分成了兩人,刻意地在心底無視了這個事實。

和光閉上眼,思忖了一會,底下的人肉坐墊十分惡心,就像她的心一樣。

許久過後,她緩緩睜眼,握緊拳頭,無情地掃了唐不功一眼,道:“你不會把這個鍋甩我頭上吧,雖說你的手腕是我打的,但比試是比試,我不會放水。”

唐不功聽完後,什麽都沒說,莫名地笑了笑,握緊陌刀,閉眼仰倒,跌入雲海,跌下屍山,消失不見。

西瓜師叔直視她的眼睛,道:“師侄,你心裏沒有過意不去嗎?他比試用的刀背,你卻故意痛擊他的傷口。倘若他用的刀刃,你不是躲避掉入台下,就是重傷慘敗了。”

和光橫了他一眼,道:“他心軟是他的事,我要贏,怎麽會像他一樣?”

西瓜師叔莫名地笑了笑,與方才唐不功的笑容一般無二,和光總覺得有些詭異。

第三個出場的人,和光記得,是同她一屆的師弟。

門派大比結束後,倆人成為執法堂後備人選,進入藏經閣苦熬資曆,熟記坤輿界上下五萬年的曆史,係統學習地理天文,研修經商、權謀、厚黑術、兵法等知識。

她的戰鬥力強過他,可是論知識含量,她差了他一大截。

她苦苦修行的時間,他都沉浸在書裏。

書麵考試時,她自知光憑知識,贏不了對方。

於是,她取了個巧。

執法堂內每年出試卷的人都不同,和光仔細研究了曆年人選後,發現了一個不算規律的規律。每年出卷子的人都是當時在宗內,且時間尚有餘裕的高層弟子。

按照這個規律,和光找準了幾個人選,了解了曆年他們出題的偏好,理念的差別,以及最近正在著手處理的任務,結合近年坤輿界發生的大事,選定了幾個出題範圍。

在答題時,對準閱卷人的理念,直擊他們的癢點,在他們的心口回答。

所幸閱卷人隻校閱各自出的試卷,不然他們一定會發現她就是個陰陽人,理念多變。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取了一條捷徑,和光在試卷上險險地壓了師弟一頭。

就算質問現在的她,她也隻會回答落子無悔。

看著如今眼底黑青的師弟,和光在他開口前,截斷了他的話。

“哪怕我實力不如你,考試時走了捷徑,但我一沒抄襲作弊,二沒賄賂考官,憑自己的本事贏的,你配稱什麽心魔?”

她的唇角牽起一抹嘲笑,略帶諷意地看著他。

不料他登時露出了同唐不功一樣莫名的笑容,直勾勾地盯著她。

“和光師姐,還記得出成績時,你的笑容嗎?”

她眯眼看他,不懂他的意思。

“你可能忘了,我可記得太清楚了,這輩子都不會忘。拿到成績時,你笑了。不是對著你的成績單,而是對著我。”

“你勾起唇角,揮了揮手裏的成績單,居高臨下的眼神,直直對準我。仿佛在說,‘看,你比我厲害又怎樣,還不是我贏了。’”

“師姐,當時我就在想,究竟是贏了這件事讓你高興,還是贏了我這件事讓你高興?”

和光的臉色難看了幾分,剛想矢口否認,他卻輕哼一聲,身影消逝,輕飄飄地吹散在風中。

第四個人出現的瞬間,和光的心仿佛沉入湖底,手指輕輕顫抖,胸膛不住地起伏,說不出話。

西瓜師叔繞過她身後,在耳邊蠱惑著。

“喲,原來是這個孩子。光啊,前麵三個還能說你勉強贏了,這一個,你可沒贏。”

和光咽了咽喉嚨,聲音哽咽。

是啊,她沒贏,是西瓜師叔幫了她。

她以第一名的絕對優勢進入執法堂後,需要由一名前輩帶在身邊教導,此時最佳人選是西瓜堂主。

師兄身為三把手,是毫無疑問地下一任執法堂堂主,可是他一走了之,甩下了一個爛攤子。現在,執法堂裏急需培養出新一個三把手,出任下一屆執法堂堂主。

和光之前的師叔們裏,不乏優秀的人選,其中最優秀的,便是她眼前的這位蘭師叔。

無論從哪方麵說,知識、修為實力、閱曆等,蘭師叔都是碾壓她的存在。

當時,所有人都認為,她必輸無疑。連師父也安慰她,至少師兄後繼有人,她做得足夠多了。

誰也沒想到,在最後關頭,西瓜師叔選定了她。

麵對眾人的疑惑時,西瓜師叔隻說了一句話。

“我中意這崽子的心。”

這句話神秘莫測,沒人知道他說的心,到底是什麽心。

蘭師叔化出身體,顫顫悠悠地朝和光走來,道:“師侄,堂主挑中你,我不怨你,也不怨他。如果他覺得這個選擇對萬佛宗更好,我認了。所以我默默離開了萬佛宗……”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和光需要仔細聽,才能聽清她的聲音。

“我心灰意冷,自請外派任務,離開了萬佛宗。”

她冷不丁地抬頭,眼神死死地抓住和光。

“你知道我離開後,發生了什麽嗎?”

和光抽了抽鼻子,不禁挪了挪腳,往後縮了一點。

她當然知道,那件事是一件大事,震驚了整個執法堂,隨後被迅速封鎖消息、埋封檔案。

蘭師叔步步緊逼,“說啊,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句話梗在和光的舌尖,怎麽也吐不出來。

她死在滄溟海上,最終成了英靈碑上的一個名字。

蘭師叔慘然一笑,道:“既然你不說,那我便給你看看。”

說完,不知從哪飛來了大量海水,緊緊包裹住蘭師叔。她睜大眼睛,海水不停灌入她的口內、鼻子內、胸腔。她拚命撲騰著雙手雙腳,想要浮起來呼吸,卻被海水死死纏住,動彈不得。

和光看得一愣,忍不住抓緊了人皮座椅的頭骨把手。

這時,海水裏突然冒出許多魚,瘋狂朝蘭師叔湧去。

它們哢噠哢噠地咬著牙齒,尖銳的牙齒閃著刺眼的光芒,咬碎蘭師叔的衣物,咬斷她的頭發。她不停地揮開食人魚,卻被它們死死咬住手,狠狠地咬掉了三個手指。

紅色的血液融進藍色的海水中,漸漸消散了。

食人魚咬傷她的耳朵,幾隻鑽進她的僧衣內,咬傷身體,白色的僧袍瞬間被染成了紅色。

她向和光伸出一隻手,眼神裏充滿了濃濃的祈求。

和光心頭猛地一跳,剛要起身,那隻手哢地一下,斷了,跌落下去,食人魚們蜂擁而上,瞬間咬成粉碎,整灘海水化為了濃鬱的鮮紅色。

和光瞪緊雙眼,站起身,剛要直奔而去,卻被西瓜師叔按住肩膀,死死壓在座椅上。

“急也沒用,她已經死了,真可憐。這麽大一個人,最後隻剩下一根手指。要不是觀邪認出她手上的戒指,就隻能立一個衣冠塚了。”

砰地一聲,一隻食人魚從她胸口破皮而出,蘭師叔整個人化成了一灘血肉,被魚群分食幹淨。

海水、魚類皆散去,那片地上隻剩下她的一根食指,食指上滿是咬痕。

和光無力地看著,渾身狠狠發顫,腦海裏回響著蘭師叔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和光,你真的問心無愧嗎?”

和光靠在人皮椅子上,整個人縮成一團,她捂住臉,靜靜地思忖了一會。接著,她抬起眼皮,瞥了西瓜師叔一眼,語氣裏帶著前所未有的疲憊。

“師叔,你當初為什麽選擇我?你中意的心,到底是什麽心?”

他輕輕地掃了她一眼,眼神中透著讚賞。

“饕餮般的野心。”

“野心?”

“以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狠心。”

和光的神情沉下來,“這可不算誇獎。”

“哦?是嗎?對你來說,就是誇獎。”

她麵孔驟冷,忍不出罵了一句,“扯你丫的狗蛋。”

要是在現實中,她肯定不敢對西瓜師叔這麽說,但是心魔幻境內,就無所畏懼了。

“光啊,你知道為什麽玩陌刀的小子、藏經閣的師侄、蘭師妹笑得那麽詭異嗎?”和光警惕地看著他,西瓜師叔卻似笑非笑,仿佛不當成一回事。

“他們在笑你啊,至今認不清自己。你享受的不是勝利,而是把他們踩在腳下的那一股快感。”

“別扯淡了。”

他隨手劃出一麵水鏡,麵對著她,和光看清了自己的麵容,心頭不禁一怔。

為什麽鏡子裏的她有幾分惱羞成怒的樣子?

“被我說中就氣急敗壞了?看來你的嗔怒禪修的還不到家。”他走到她麵前,抬起下巴,俯視著她。

“和光,承認吧,你就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你渴望著權力,你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權力、權力!’就像即將渴死在沙漠中的旅人渴望著每一滴水,為此不惜殺死自己的同伴。”

“放你丫的屁!”

他攤開雙手,風起雲湧,大片大片烏雲朝他接連湧來,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的手中。

“不是嗎?這種踩在所有人之上的感覺,不爽快嗎?”

“不爽。”

他諷刺地笑,重新問了一遍。

“你敢不敢再說一遍,你不享受站在權力的巔峰?你不享受站在所有人之上的爽快感?”

和光握緊拳頭,冷眼看他。

“享受你麻/痹。”

他勾了勾唇角,臉上浮現出一抹鄙夷與輕視。他突然衝上前,一把扯起她,粗暴扯著她的領口,把她壓到平台邊緣。

她不住地掙紮,卻掙脫不掉,他按著她的腦袋,強迫她往下看。

和光往下看去,骷髏若嶺,屍山血海。

人頭一串串拉結在樹上,人骨堆積成山,人皮肉攬作泥塵,一塊塊、一堆堆,聚集在一起,架起了他們所在的平台,架起了人皮椅子。

這些人頭哢噠哢噠地轉過來,麵對著她,都化成了她熟識的人。

高師叔、唐不功、師弟、蘭師叔……

有些她忘記了名字,有些她永遠都忘不了。

他們都是她登頂執法堂三把手的路上,被她推開刷下來的人。

他們都是她登頂路上的踏腳石,一步步堆出了現在的她!

“通往權力的路上,遍布屍山血海。”

“和光,你做的一切,真的問心無愧嗎?”

“踩在所有人頭上,居高臨下的俯視他們,是不是有一種從心底升起的暢快感?”

……

和光看得一臉崩潰,胸膛不住地起伏。

西瓜師叔輕輕笑了笑,拍拍她的後背,被她一把揮開。

他沒計較,依舊是那麽笑。

“我說過,這些都不是事兒,我中意的是你的野心和狠心。”

她死死地瞪著他,咬住後槽牙,道:“我沒……”

他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嘴唇,噓了一聲。

“這是你的心魔幻境,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心底最深處的所思所想,否認沒有用。你要做的,不是否認,不是辯解,而是堪破它。”

他抬起手指,指了指底下,“堪破他們。”

他指了指他的腦袋,語氣裏帶著些許期待。

“堪破我。”

她隨著他的話,喃喃道:“堪破你……”

“對,堪破我。”

“我最喜歡的便是你爭強好勝的性格,這點像我,我說過無數次,一直沒有變。”

他轉身,悠閑地坐在人皮椅子上,慵懶地撐著下巴,笑道:“你看看我,爭強鬥狠、心黑手辣,明非那家夥說過我無數次,上頭的老頭子也罵了無數次,那又怎樣?”

他攤開手,聳聳肩膀,一臉羈傲不遜。

“執法堂堂主的位子,還不是牢牢握在我手裏。我不讓位,誰敢上前搶,我打得連他媽都不認識。”

“我不管你之前做了什麽,也不管你以後怎麽做。隻要你能做到我要求你做的,做到三把手的責任要求你做的,你就能坐穩這個位置。”

和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思考他的話可不可信。

“齋戒日已經進行很久了,不要錯過這個時機,來,堪破心魔,堪破我!”

和光閉眼,心神跳出心魔幻境,刺眼的陽光直直衝她而來。

觀邪師叔跟在她身邊,麵露焦急。白衣赤腳的僧人口誦心經,一步一步緩緩行著。

她遠遠望去,嗔怒禪的隊伍早已離開,看不見蹤影。頭頂的佛光越來越亮,菩提佛的雕塑越來越近,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她又重新閉上眼,進入心魔幻境。

西瓜師叔依舊瀟灑地坐在人皮椅子上,垂眸看著她,神色淡淡,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著他,狠狠威脅道:“你最好別騙我,不然我打的連你媽都認不出來。”

他挑挑眉,沒說話,往後懶懶地一靠,左腳搭在右腳上,一副請君隨意的神情。

她咬住牙,最後橫了他一眼。盤腿坐下,靜心凝神,口誦心經,試圖讓自己鎮靜下來。

閉上眼,往事在眼前不斷劃過。

上任三把手後,處理的樁樁件件任務和檔案,刑訊處理過的個個叛徒和邪修,他們的求饒和哭訴,她的無動於衷和滿臉笑意。

她當時的做法,她當時的想法……

越想越深,心頭不禁顫抖,以至於渾身發顫。

不可否認,她確實在享受,享受著手握生殺權柄的豪邁感,享受踩在他們頭上的暢快感。

處理柳幽幽一事時,她與莫長庚合作,強開傳送陣,暗闖大衍宗,劫走了她。趕在封曜下手之前,處理了此事。

這件事有兩點做得不夠好,其一是鬧得太大,人盡皆知,不得不把塗鳴拎出來擋槍。其二是沒注意倆人的戒指,給了季子野兩次機會。

不,還有其三。如果她提前看出此事,強壓季子野回宗門,他是不是就不會走火入魔,修行功虧一簣。

萬派招新時,她同無相魔門的韓修離合作,想要搶占生源。

後來仔細想想,效果雖然不錯,卻著實是一個昏招。

其一,緋聞的立意不夠高,遠遠輸給了萬獸宗的兩族友好合作,給了顧鼎臣嘲笑她們的機會。其二,她們居然把希望寄托在聖賢儒門的報紙上。這麽多年了,她居然沒想到創辦一份萬佛宗的報紙,這件事必須提上日程。

至於王千刃一事,與謝鯤和殘指的交流表明她的交際網絡廣泛,沒問題。

她同王負劍合作,走好了第一步。

但是,當賀拔勢找上她,異界來魂同天極界之人牽扯在一起時,她竟然沒想到賀拔家背後的目的,她的思維還停滯在坤輿界和門派關係的層麵上,不夠高,沒達到兩界關係的層麵。

她自視甚高,以至於想要獨自處理此事。

如果當時直接把鍋甩給明非師叔,強拉他去刑訊王千刃,或許局麵會不一樣。或許明非師叔可以動用他的資源,開辟出一條新的路。

所有的一切整合在一起,歸結於一句話。

和光緩緩睜開眼,長舒一口氣,淡淡地吐出一句話。

“我做得不夠好。”

“嗬。”

西瓜咧嘴一笑,倒是樂了。

“聽你這麽說,可真不容易。”

他不是執法堂主西瓜本人,隻是和光心目中的西瓜師叔,是她心魔的化神。但是,他確是此時此刻最了解她的人。

聽到她示弱認錯的話語,有那麽一瞬間,他感受到了茫然。

在他心中,她犯了錯,不是承認不會認錯,也不會狡辯,而是無視一切叱罵指責,直接動手去補救那個錯誤。直到錯誤改正後,再低下頭來,平靜地看待這件事。

她居然會認錯,天要下紅雨了吧。

哢嚓,天上的烏雲撕破了一個小口子,他的心,心魔的心裂開慢慢裂開一道縫隙,一絲金光透過縫隙直射進來,他不禁捂住胸口。

她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麵無表情地道:“我有野心,我狠心,我認!不然我也不會狠招頻出,不擇手段地贏過那四人,坐上三把手的寶座。”

她幹脆地承認,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原以為,她會先擺出一番道理,闡述野心和狠心的好處,沒想到……

她走到他麵前,一把拉開他。

“起開,我的!”

在他驚異的眼神中,她一屁股坐了下去,坐在一灘血肉上,神情完全不同於方才的惡心和難受,而是一臉坦然的享受。

“爭強好勝又如何?這是我的性格。我比他們強,不該坐在這個位置上嗎?”

“我是贏得不夠光彩,那又如何?贏了就是贏了,成王敗寇,扯什麽瞎幾把蛋。問心無愧?問心有愧又如何?木已成舟,難道我還能把它讓出去?”

“不好意思,就我這爭強好勝的狗屎性格,讓你/媽的讓!誰敢動我的位置,老娘一掌送她上西天!”

“至於當上三把手之後的事兒,我更問心無愧了。我渴望權力,我享受站在所有人之上的快感,那又如何?這是我的性格,操不操蛋由我說了算,管你屁事!我就不改怎麽著?”

心中的裂縫越來越大,耀眼的金光越來越亮,胸口傳來陣陣鈍痛,他卻忍不住笑了。

不愧是他看中的崽子,不愧是他**出來的崽子,這副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樣子,像他!

他果然沒看錯!

他鼓鼓掌,笑著看她。

說吧,接著說啊,就這麽說下去。

撕裂這天,打破這地,摧毀這個幻境。

撕裂我的心,撕裂你的心魔,來吧,堪破我!

他的唇角忍不住上揚得厲害,惹得她疑惑的眼神,不停地瞟著,她繼續說道。

“你曾經說過,政治家和政客的最大區別,政客奪權是終極目的,政治家奪權是手段。”

“我決定頂替師兄,不是為了頂替三把手的位置,而是頂替他肩上的責任。這兩者之間的區別,被你們一混淆,我差點都分不清。”

“手段卑鄙又怎樣?隨便你怎麽說,我既然坐上了三把手的位置,也會做事,扛起這個責任,做出我的貢獻。”

她一掌劈碎人皮椅子。

鮮血四濺,殘肉淋漓。

他一把抹掉臉上的血液,輕輕地笑了笑,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肆意,最終忍不住捂住肚子,放聲大笑。

所謂心魔,是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恐懼和貪念。

無視沒有用,它會越來越大。否認沒有用,它會蹦躂得更加肆無忌憚。辯解也沒有用,它會愈加得意忘形。

她要做的,是承認它,盯著它,盯到它渾身發抖。握住它,一把捏碎它!

他的心裂成兩半,不斷掉著碎屑,隻差一點就會崩塌。

佛光直直地刺進他的體內,驅散身體裏的黑霧,所過之處,盡是炙烤灼傷,他的下半身僵住,完全動不了了。

對,就是這樣!

她堪破了!

一時之間,風起雲湧,烏雲沉沉地壓下來。

看著她茫然無措的神情,他朝她欣慰地笑笑,張開雙手,大聲道:“和光,最後一道坎。你堪破了心魔,看破了過去,接下來,你要怎麽麵對自己選擇的未來?”

一道驚雷刺破天際,穿透烏雲,直直衝她而去。

驚天動地,響徹行雲,火光四濺。

她抬起頭,淩空揮出一掌,一隻手掌印劈上驚雷,竟一把劈散了這道毀天滅地的天雷。

底下,屍山白骨不斷震動,混沌黑霧肆意翻滾,仿佛地麵即將裂開。

他的身體搖了搖,不禁吐出一口金色的血。

她晃了晃身體,一腳插進底下,死死抓緊。

這時,烏雲朝四麵散開,一塊巨石擋住了天光,朝她的方向迅猛而來,四下昏暗。

底下的人骨頭不斷地哀嚎、求救、呼喊,有的嚇得怔在原地不敢動,有的嚇得四散逃離。

他輕笑地看她,道:“你要怎麽做?”

她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

巨石直奔而來,離他們越來越近,天色越來越暗,他靜靜地看著,仿佛能看到巨石上古老而深沉的紋路。

巨石一壓而下,天昏地暗。

咚——

它停住了。

兩隻白皙修長的手從巨石下伸出,鮮紅的血液從手指間劃過,緩緩順著手腕滴下。

“嗬,我要怎麽做?”

巨石一寸一寸地被抬高,血液一股一股地下流。

喀嚓——

滿是血液的手上,兩根圓潤的指甲反折,粘結著些許血肉落下。

她悶哼了一聲,咬緊牙關,單薄的肩膀上扛住了遮天蔽日的巨石。

“天降隕石,我來扛起這天!地麵撕裂,我來頂住這地!”

他後退一步,胸口湧上一股鐵鏽味,被他狠狠憋在喉嚨裏,往下咽。他笑了笑,道:“是嘛?那他們呢?”

就在這個時候,方才的四人重新幻化出現。

高師叔出現的那一刻,她神色不變。

“輸了便是輸了,滾你的吧。”

高師叔輕輕地笑了笑,隨風飄逝。

唐不功出現的那一刻,她微蹙眉頭,語氣裏帶著些許歉意。

“你的傷,是我對不起你,但是我不後悔。”

唐不功咧嘴一笑,頗有幾分昆侖劍修浪**不羈的模樣,他雙手握住高大的陌刀,一把扛在肩上,朝她揮揮手,隨風消逝。

藏經閣師弟出現的那一刻,她沉下頭,細細思索了一會,不緩不急地說道。

“我不覺得我做錯了,其次,你是技術性人才,不適合從政,不適合當三把手,藏經閣更適合你。”

藏經閣師弟什麽也沒說,轉身離去。

蘭師叔出現的那一刻,她深深地凝視了蘭師叔許久,似乎要把對方的麵容深深刻進腦海裏。

“師叔,這是你的選擇,我不覺得我有錯。但是,我覺得慘死不該是你的歸宿。滄溟海的仇,我現在還無能為力。但是終有一天,我一定會幫你報仇,會讓仇人切身體會你當年的痛苦。”

蘭師叔溫柔地笑,嬌俏地轉過身,離開了。

她目視著蘭師叔的背影,沉默許久。

接著,她的眼神移到他身上,平靜安然,沒有掀起一絲波瀾。

“現在,輪到你了。”

他退開幾步,退到邊緣,再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明明就要消失了,他心底卻頗有幾分暢快感。

“最後一個問題,光啊,你問心有愧嗎?”

她噗嗤笑了出來。

“問心有愧?有你媽的愧!快死的人了,還擱這和我玩文字遊戲?”

一陣強風吹過,他渾身搖了搖,跺了跺腳,穩住身形。

“我就是問心無愧!”

她眨眨眼,半空中瞬間浮現底下屍骨的身影,那些在她登頂路上,被她踩在腳下的人。

他們的神情,或平淡,或憤怒,或嫉妒,或恐懼,或猙獰……

她滿不在乎地掃了他們一眼。

”通往權力的路上,布滿了屍山血海又如何?什麽做錯了,做得不夠好,所有的謾罵,所有的指責,全都是事後放屁!站著說話不腰疼!輸了就是輸了,站在這個位置上,沒人會比我做得更好!”

半空中的身影隨風消逝。

砰地一下。

她肩上的巨石爆炸,粉粹成灰,風一吹,如蒲公英一般,飄散在空中。

他仰起頭,烏雲越來越高,越來越遠。緊接著,仿佛一雙無形的手撥散烏雲,一束束金色耀眼的佛光穿破烏雲,穿破黑暗,朝他蜂擁而來,照亮了這片黑暗的大地,驅散了這片無盡的混沌。

“我無愧於心,時間會證明一切。”

聽著她的話,他渾身搖了搖,意識漸漸不清醒,眼前也模糊起來。她的聲音依舊在他腦海裏徘徊,有些刺耳,又莫名的悅耳,讓他忍不住聽下去。

腳下一滑,他身體失重,跌落下去,白骨血山在他眼前一一劃過。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卻飄**在風中,哪怕跌入深淵,他依舊聽得見。

最後一句承諾,成了捅穿他的最後一柄利刃,一把插進他的胸口。

暖暖的,帶著佛光的神聖和清明,淨化了他。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