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夢短夜長08

“如果我沒記錯,這樣的討價還價已經是第三次了,如果算上剛認識那時,就是第四次。”安戈涅任由他抬著她的下巴,表情卻全無受控的慌亂。

不僅如此,那股讓哥利亞心煩意亂的涼意又侵染了她濃烈的眸色。

每當她這麽看他,他都感覺下一句話、下一秒,她就會毫無留戀地讓他走。

紅發的alpha從麵部輪廓到身體肌肉都不自覺繃緊。他不喜歡受製於人的感覺,尤其是對方明顯不把他太放在心上的情況下。

賭氣的話語差點脫口而出,但哥利亞忍住了。他向來討厭在口舌上舍近求遠。

安戈涅輕輕呼氣,嗓音柔和,吐出的每個詞都有滿身堅硬的骨頭撐著:“每次都和你這麽來來回回,我覺得沒必要。你對我不滿,不妨直接說清楚。而且,我也不是非要你這個保鏢不可。”

義眼相連的體征檢測係統檢測到心律異常,哥利亞暴躁地擠了一下眼睛,關掉警告。

他操控義眼的表情有些猙獰,她疑惑地看他,確認他沒有暴怒的跡象,安撫性質地伸手過去按住他的膝蓋。

過了幾秒,她接著緩聲說:“如果那群殺手收到命令,一窩蜂地來追殺我,即便有你,我生存幾率有多大?我不是太樂觀。到了那個地步,大不了就是死。”

她已經死過不止一次。

哥利亞呼吸一滯,他下意識按住搭在他膝蓋上的手,近乎是惱怒地說道:“好了,我知道你不在乎我,但你有必要這麽詛咒自己麽!”

青年的手掌是那麽熱,安戈涅指尖朝內蜷起,聲調卻沒有起伏:“我在陳述事實。”

哥利亞終於沉下臉,他的頭發是紅色的,憤怒卻是冰冷的,更像他戰鬥時亮出的利刃:“對你來說,我就隻是恰好趁手的一把刀是嗎?”

她搖搖頭:“我沒有把你當物件。正因我把你當獨立的一個人,我們真的沒什麽可談的話,我不會強行挽留你。”

“還沒開始談就已經沒得談了?”哥利亞哈地笑了一聲,“懂了,你嫌我麻煩,你和其他人眉來眼去就已經忙不過來了,還要分出精力來應付我這個大老粗。我沒法和你討論國家大事,學不來裝腔作勢地給你種花,也沒法當隨叫隨到的科技助手,忍耐我那麽久,可真是太難為公主殿下您了。”

“你想對我說的隻有這些?”安戈涅閉了閉眼,沒掩飾倦色,“這兩天事情一樁接著一樁,我確實沒顧上你。”

“嗬,連句抱歉都不肯施舍我。”

“我們不是需要為暫時疏遠而道歉的關係。”

哥利亞語塞,健康的膚色也難掩藏急速湧上脖子和臉頰的血色。她以為他要發作怒氣了,但他囁嚅著,最後沮喪地垂下毛茸茸的腦袋。

“我也不是真的要你道歉。”他的聲音低而粗。

大而寬厚的指掌順著她的手背,沿著手臂外側攀上她的肩膀,用力地捏住,而後無措地、走投無路地碰了碰她的臉。

“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我就是不甘心。那天晚上在兩星群衛,我和你的氣氛明明那麽好,就因為一個意外,因為我上頭誤判了……就什麽都崩盤了!再看現在,這兩天你總共和我說過幾句話?又有多少時間和金頭發的單獨混在一起?”

哥利亞咬了咬牙。要說出接下來的話對他而言也非易事。

“我對你就那麽沒用?和他們一樣張嘴閉嘴都是那些複雜又無聊的事,你才會覺得這個人有意思?隻是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就不行嗎?”

他頓了頓,單邊的眼瞳裏有受傷的光芒閃爍。

“還是和我在一起的開心也是假的,你隻是演給我看?”

安戈涅沒來得及回答,哥利亞的指腹就按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聲音有一些罕見的顫抖:“其他都是虛的,我不在乎幽靈鯊號是不是複活了,他們如果要害你,那我大不了拚上這條命,把他們一個個殺了。”

“我想要的隻是你在乎……一丁點就好。不是喜歡也無所謂,比不上其他人也沒什麽大不了。但我受不了你不管遇到什麽,好像都最後才想到我。

“我討厭如果我不擠到你眼前,你就記不起來找我。”

高大的青年將額頭抵在她的肩膀上,朝頸窩的位置蹭了蹭。

“我就栽在你這了,安戈涅,真的,我隻要你一點點的主動。”

安戈涅的手指穿過紅發,順著發絲的方向捋了捋,她這麽做的時候什麽都沒想。對於和哥利亞的關係,她確實是細究得最少的。容易到手的東西總難珍惜,時間一長,她也免不了下意識地覺得他對她的執著理所當然。

良久,她輕聲說:“如果你真的離開了,我還是會有些不習慣的。”

不想蓄意欺騙的話,她隻能說到這地步。

但這樣的話語也已經足夠。

哥利亞一震,抬起頭時冰藍色的眼睛裏又燃起灼灼的光彩。安戈涅看到自己在他擴張瞳孔裏的倒影,非常唐突地想到幾個小時前,似曾相識的情境已經有過一次。

隻不過那雙眼睛是綠色的。

難言的心虛襲來,哥利亞湊近的時候,她就躲了一下。

對方眯了眯眼,不依不饒地繼續找她的嘴唇。

很快,安戈涅的後背再次貼上微涼有彈性的地麵。被費洛蒙融化的思緒因為這股涼意稍恢複了一些,她暈乎乎地推罩下來的龐然大物:“現在不行。我在等一通很重要的聯絡。”

哥利亞有些氣喘,她重複了一遍才聽懂。

“行吧……”他別開臉,沒讓她看到憾色,“你洗個澡就睡一會兒,我陪著你。”

安戈涅狐疑地看著他。

他深感被冒犯:“之前易感期我都忍下來了!”

大多數時候哥利亞都算得上守信。安戈涅小睡了幾個小時,直到特定聯係人的聯絡鈴聲叫醒她。不可思議,但她休息得不錯。

她坐起來,哥利亞環住她腰的手臂便落回床墊。他睜開眼,保持出奇端正的睡姿,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她衝他點了點頭,下床操作終端。

一個加密通訊端口已經激活,除了她,還有一個匿名用戶正在使用中。

安戈涅拍了拍臉,深呼吸,發起了語音通訊邀請。

數秒後,她耳畔響起了舊王安普阿的聲音:“你想要什麽?”

對方開場就那麽不客氣,安戈涅反而徹底放鬆下來,她笑了一聲:“按照預定流程,明天就是您出庭的日子了。雖然首都星發生了不少事,但好像庭審並沒有延期的消息,我關心一下父親的狀況,難道不是很自然嗎?”

安普阿隱忍地抽了口氣,話語帶上尖銳的棱角:“突然有兩個易耘的人和黑製服的家夥一起衝進看守設施,通知我過一會兒你會和我聯絡,怎麽看都不像是要關心我有沒有因為明天而緊張到睡不著。”

安戈涅就像沒聽懂挖苦:“您要是精神狀況太糟糕,我想請您做的事就難辦了。”

安普阿疑惑地沉默。

“明天是您為數不多當庭發言的機會。按照之前的計劃,您會保持沉默。”

“我再問一遍,你要幹什麽?”

“我

希望您認罪,為在位時的剝削和壓榨之舉謝罪懺悔。要不要怪一些死掉或者還活著的大臣教唆您變壞由您決定。但請您將輿論向王室自省、有意革新的方向引導,這點小事相信您還是做得到的。”

一秒的啞然,而後是喝問:“你瘋了?!”

安戈涅將耳掛摘下來離耳朵遠一些,而後不緊不慢地反問:“到底是誰瘋了?提供渠道向路伽的人泄露我的行蹤,方便他們綁架乃至刺殺我,又是誰幹出來的瘋事?”

她又柔柔笑了一聲:“或許會有人相信那個秘書官是獨立行動的,但我不會接受這個說法。”

安普阿用上最無賴的應對句式:“你要那麽想我也毫無辦法。”

安戈涅也放棄了假惺惺的敬語:“路伽自稱是斐鐸王太子後裔,如果他們真的得勢,你覺得你能從他們手裏討得生路嗎?”

舊王已經迅速恢複了冷靜,聲音裏甚至帶上了招牌的虛偽笑意:“他們至少手裏有兵,能殺幾個混蛋,讓我在死前出一口氣,也沒什麽不好。”

“父親,那就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想活嗎?”

通訊另一頭有片刻詭異的沉寂。

“你想說什麽?”

“你跌下寶座之後,我隻和你見了一麵,但那足夠我看出來,即便你嘴裏說著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但其實你根本不想死,害怕得不行。哪怕是對我這樣疏遠的熟人,沒說幾句話就繞回自己肯定會死這事上,太刻意了。”

安普阿不言不語。

安戈涅唇角笑弧加深,她以最親切和順的語調說:“路伽的下個暗殺對象,如果是即將出庭露麵的舊王也很合理,不是嗎?”

“你——!”

“我親愛的父親,我不想說得那麽直白,但你的死活已經沒那麽重要了。你猜為什麽刺殺案不斷,反抗軍卻除了封鎖首都星沒其他的行動?他們也該猜到路伽的一部分力量就藏在首都星。”

安戈涅等了片刻,對方顯然沒心思和她玩問答遊戲,她遺憾地搖搖頭:“那當然是因為目前路伽的刺殺對象也是反抗軍樂見消失的人。敵人起內訌時,旁觀等待插手將利益最大化的時機才是最佳策略。”

隻要路伽不轉而針對反抗軍和平民,西格很可能就會繼續維持沉默,任由事態發展。易耘對反抗軍很有意見,大概也是因為西格開出了他們無法接受的高昂合作條件。收拾殘局的一方要獲得美名和正當性總是相對容易。

雖然於她有些陌生,但這是西格作為指揮官殺伐決斷的那一麵。

“你要是死了,讓人相信凶手是刺殺艾蘭因他們的同一群恐怖分子很容易,既免掉了給你量刑的輿論風險,說不定還能利用一下部分人對於王政的懷舊情緒,一致對外對抗路伽麾下這群主張複辟的前朝亡靈。

“所以父親,不是我想要你死,而是即便我什麽都不做,你一樣可能沒多少個小時可以活了。你對貴族大人們、對路伽都已經沒用了,現在死掉的舊王才是價值最高的。”

安戈涅每多說一句,安普阿的呼吸聲就愈發明顯。

王宮中的日子飛快地掠過眼前,最終定格在上次分別時安普阿拋給她的、充滿嫌惡的那一眼,她笑得更加燦爛:“不論你認不認我這個孩子,我畢竟喊你一聲父親,怎麽忍心看你就那麽白白地死去呢?”

“你現在認罪,說不定還能換個終生軟禁。你懺悔自省的姿態也方便讓我和你、和之前所有的聖心聯合王室君主割席。”

“不要天真了!隻要退一步就是全盤皆輸,王室不能低頭,一旦認錯就徹底完了。”安普阿言辭激烈。

“是嗎?我覺得未必。你也曾經期望過給腐朽陳舊的秩序吹進一陣新風,但是因為意誌軟弱、再加上一群混蛋阻礙你,這願望終究落空了。你一直為此暗暗懊悔,而你沒能完成的改革由我來推進,這不是一段佳話嗎?”

安戈涅停頓了幾秒,讓自己煽動的話語緩慢沉進對方的心裏。

“你上次說隻要能夠延續王室,下個主君是個omega也無所謂。是讓渡自辯的權利,還是發聲,現在就是展露你決心的時候了。”

安戈涅的手指在通訊界麵上方懸停,在切斷聯絡前,她說:

“我期待您的決斷。”

輕微的白噪音後,周圍恢複寂靜。

安戈涅摘下收音設備,回轉身。哥利亞坐著看了她很久,與她四目相對,猛地捧場地用力鼓掌。

她忽然就有些脫力。並非無奈,而是一種從冷酷抽象的政治遊戲回到現實的恍惚感。

無論安普阿做出什麽決定,她很快都不會再有“父親”。他們很可能不會再見麵。

那個alpha在她心裏從來就不是個合格的父親。與他走到互相威脅的地步甚至無法在她心頭喚起傷感的情緒。

宇宙時代的人類家庭構架本就不太穩固,成年後與雙親徹底脫鉤的人是多數。

但安戈涅能準確回憶起的東西太少,這兩個月才建立起一些新的人際關係。於是那些已有的那些關聯中每斷掉一條,都會有種失去幻肢的空洞痛楚。

她記憶清晰的歲月中,代替缺位的家人出現在她人生裏的是艾蘭因和路伽。

一個依然不知死活,另一個變成了她陌生的模樣——與生父的決裂猛然間有了三人分量的體積。

朝著王位前進一大步,她好像也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成就感不足以填滿情感上裂出的孔洞。她不知道能和誰分享這一刻的驕傲和迷茫。

安戈涅一言不發,爬回還有餘溫的被褥中。

或許剛才赤腳在地麵上站了太久,也可能一個人生階段在展開前就過去的悵惘本就是寒涼的,她縮了縮肩膀。

“嘶,你的手好冰,腳也是。”

哥利亞什麽都沒問,自顧自關心起更加切實的健康隱患。

青年溫熱的手包覆她的右腳,安戈涅下意識抬膝脫開,但下一秒,微有些粗糲的虎口再次環住她的踝骨,力度比上次更大,彌漫著金屬薄荷信息素的熱氣像要鑽進她的皮膚下。

有那麽一兩秒,誰都沒有動。

房間裏的聲控照明也熄滅了。

哥利亞後背側朝窗戶,表情藏在陰影裏,義眼瞳仁邊緣有一圈刃麵反光般的冷色。就是這極幽微的光照出了他的鼻尖,還有喉結移動的輪廓。

“你剛才威脅人的樣子真好看。”他沒頭沒腦地說。

像一滴水落入岩洞,正因為目的地空曠,水珠砸到岩床的輕響才分外明顯。

是什麽性質的情緒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此刻,這個人讓她感覺比上一秒好了一點。

安戈涅還自由的左腳蹬上他的胸口,像嬉戲,也像確認溫度似地貼了貼,隔著衣物,順著明顯的肌肉線條,往讓僵硬更加明顯的方向滑。

“我確實有點冷。”她低語。

於是烈焰開始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