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亡國之日06

哥利亞信息素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就像從葉邊鋸齒鋒銳的冷薄荷,變成了表麵覆著短短絨毛的可愛品種,對著她一個勁搖晃著葉片,帶著顯而易見的討好。

紅發青年飛快地舔舐了一下嘴唇:“成為我的伴侶,我的東西就全都是你的了。”

安戈涅壓著視線保持沉默。她不覺得自己會對太空盜的資產有興趣。

“其中當然包括我,要不要看一下我值多少錢?”

哈?這人在說什麽?安戈涅忍不住抬眸看他。

哥利亞詭計得逞似地笑彎眼睛,操作光腦,調出某個全是大頭照的頁麵投影。每張人像下方是名字與一長串的數字。

是跨星際刑警組織的通緝名單。

“我在這。”他以指節憑空叩擊其中一張照片,影像分辨率很低,像素糊成的五官凶神惡煞,除了火焰般的紅發很難與正主對上號。

安戈涅看了看懸賞金一長串的0,放棄去數到底有幾位,飛快瞟了紅發青年一眼。嗯,這位先生的腦袋確實挺值錢的。

當事人好像對榮登這一危險名單前排十分驕傲,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沒心沒肺,完全不像值那麽多星幣的危險分子。

哥利亞笑夠了,收斂表情,一眨不眨地盯住她。

被猛獸盯住的窒息感又漲潮,瞬息間漫到安戈涅胸口。她後退半步,哥利亞就追上半步。

“我不是說說而已。你的顧慮有道理,但你也未免太小看我。被咬著不放又怎麽樣?盯著這艘幽靈鯊號的又不止反抗軍,”他嗤笑,一抬手將自己的通緝令關掉,“到現在都沒人能抓住我。到了太空盜的地盤,不管是黑製服還是白製服,都得按照我們的規矩來。”

性格使然,哥利亞根本不需要做多少權衡,就給出承諾:“說真的,安戈涅,隻要你選我,我就不會讓他們動你一根頭發。”

但這並非虛浮的**之辭,他有說到做到的自信。

安戈涅安靜地聽著,心頭因為他的示好而起的波瀾卻已然消散了。哥利亞的態度以alpha基準衡量,算是頗為良好,但依舊很難稱得上在和她對等地商量。

他這樣強大的alpha根本無法理解弱勢一方的感受,因此哥利亞意識不到,自己“心平氣和”的話在omega聽來不過是一層半透明的皮,隱含威脅的潛台詞在下麵蠕動,時刻提醒著他們之間的力量和權力差。

說是讓她選擇,可他真的給她選擇的餘地了嗎?

如果她依舊拒絕他這個選項,哥利亞還能這麽心平氣和地勸說她麽?

“我會等你習慣我,不會強迫你立刻接受標記。我能保護你、也絕對不會虧待你,隻要是你想要的東西,我就會試著幫你弄到手。那時候,你想到哪去都可以,我們幹脆一起離開這個星係也不賴!”

哥利亞還在描繪他們可以有的未來,說著說著,左眼就興奮得隱隱發亮,流露出些微孩子氣的天真。

然而他的情緒絲毫沒感染安戈涅。

她和哥利亞相遇才幾個小時,他的好感和承諾都來得太快。和他完全相反,她很難和人交心,也不相信一見鍾情。讓人失去理智,奮不顧身地跳進衝動的洪流,這就是信息素的吸引力嗎?

一想到omega也完全可能失控,安戈涅隻覺得恐怖。

哥利亞久久等不來回答,忍不住追問:“你覺得怎麽樣?”

雖然很想一口回絕,但還不到和他撕破臉的時候。安戈涅佯作沉吟狀,冷不防問:“隻要是我想要的東西,真的什麽都可以?”

他察覺了她話語中的試探,沒有胡亂一口應下:“你想要什麽?”

她以最無害的表情拋出最大膽的要求:“假如我說想要叛軍指揮官的性命,你也能幫我取來?”

哥利亞的注視危險起來:“我知道到哪找頂尖的殺手。”他略作停頓,端詳著她的反應說:“但那隻能在標記後。”

安戈涅不置可否:“可以再給我一些時間考慮嗎?”

哥利亞眯了眯眼睛,和之前不同,他這次並不打算陪著她繞圈子。

在對方繼續進逼之前,安戈涅仰頭向他笑了一下。

那是她對著鏡子練習過的、有如武器的甜美微笑。

哥利亞一下就忘詞了。不管他原本想說什麽,最後他給她的答案是:

“……行。”

但安戈涅知道她的時間不多了。在哥利亞失去耐心前,她必須想辦法從幽靈鯊號逃走。

“西格先生?是我太過驚訝,以致失禮了,請您千萬不要見怪。我不知道您今日和侯爵大人有約。”

首都星北區,首相府邸。衣著得體的管家低聲下氣地道歉,但那份歉意也隱約帶了點高高在上。

現在不以閣下、而依舊以“先生”稱呼西格的人可不多。

立場來說,管家隻是首相雇傭的傭人,西格則是首都星實質上的掌權者之一。貴族宅邸的傭人是主人的門麵,一舉一動都暗含深意。

從一件小事中就不難窺見,即便王國前首相、侯爵艾蘭因關鍵時刻站在了反抗軍那側,他對西格的態度卻耐人尋味。

西格一如往常冷淡自持,神色難以解讀。他聞言並未動怒,隻道:“我要見侯爵。現在。”

“請您稍候,不妨先——”管家頓住,他的入耳式通訊儀閃爍了一下。他不動聲色地改口說道:“侯爵在花房,我為您帶路。”

管家領著西格穿過會客廳,沿樹影婆娑的花園小徑走了一會兒,樹林陡然到了盡頭,眼前豁然開朗。

青蔥的草地上矗立著一座造型古樸的玻璃暖房,方方正正,與崇尚曲線的當今建築審美截然相反,更像是前一個紀元、即人類文明尚未步出太陽係時的風格。

管家微微欠身,倒退數步後無言離開。

西格直接走過去。暖房出入口並未安裝身份識別裝置,按下開關,玻璃門就無聲滑開。

對於政治要人而言,這是個極大的安全漏洞,刺客隨時可以闖進來。西格隨之想起,第一次造訪這座莊園時,他就注意到了,艾蘭因身邊的安保級別低得有些異常。

他的腳步不由變得輕緩慎重。

門後的空氣明顯比外麵溫暖潮濕,微微流動的空氣中有泥土和草木的氣味。透明度可調節的遮光板宛如一片片巨大的荷葉,懸浮在半空,將溫室分隔為或明或暗的區塊。

高低錯落的透明花架丘陵般起伏,上麵安置著一株株珍奇的蘭花。或纖細或肥厚的葉片輕輕搖曳著,露出形態各異的嬌嫩花瓣與奇特合蕊柱。

說是花房,這裏栽種的卻隻有蘭花。

嬌貴又昂貴的蘭花。

西格的視線淡然掠過一株株名花,臉上既沒有豔羨,也無嫌惡。他很快捕捉到了屬於另一個alpha的信息素氣息,快步向著源頭行進。

地麵很軟,軍靴叩地的聲響都變得綿而悶。他不由有種深入某種熱帶怪物巢穴的感覺,莫測、寧靜中暗含危險。與花房的主人極度相似。

在翠綠之中,陡然現出一抹醒目的白。

白衣銀發的人聽到腳步聲回頭,展露出雌雄莫辨的秀美麵龐。他身材高挑,長發在身後束起,單從麵貌難以判斷年齡,卻給人以長輩的印象。

“您來得真巧,這株卡特蘭剛好盛開了。”他以與熟人分享喜訊的口吻出聲,儀態優雅地側身,向西格展示白紫相間的蘭花。

相較那位管家先生,侯爵艾蘭因本人可能還要更親切一些。

他甚至不太像一個alpha,信息素也是柔和淡雅的。

但艾蘭因身上又有種隱秘的異質氛圍,總讓人覺得有哪裏不太合理。比如……雖然右手還拿著一柄園藝鏟,他的衣服上居然沒有一丁點的塵土,依舊潔白得惹眼。

“舊友和同僚們四散奔逃,又或是血濺王宮的時候,首相閣下竟然在這裏養護蘭花。”西格語調起伏不大,卻顯露出嘲諷的底色。

“這些花需要我照顧,而您、還有向您效忠的戰士們並不需要我照拂。不是嗎?”艾蘭因輕輕托住卡特蘭翠綠欲滴的葉片,愛撫般勾了勾指尖。

西格沒有與他繼續在這個話題上糾纏:“我來是為了別的事。”

“請說。”

“公主安戈涅。”這麽說著,他盯住了艾蘭因的眼睛。

“我收到消息了。公主殿下竟然落進太空盜手中,著實讓人遺憾。”艾蘭因的微笑無懈可擊。

西格言辭鋒銳:“如果閣下沒有故意放跑她,她又怎麽會流亡到太空盜的船上?”

艾蘭因像是聽到什麽妙語,輕笑出聲,霧海似的淺灰色眼瞳深處,卻不動一絲漣漪:“我放跑公主殿下?”

他轉而歎了口氣,寬和地指摘西格話語中的漏洞:“我出賣王室與反抗軍合作,安戈涅是極有價值的人質,我理應將她送給你們以表誠意。幫她逃走,我似乎得不到好處。”

“可我聽到傳聞,在此之前,你與她非常親近。”西格的咬字突然用力。

他旋即前進一步,快而淩厲地質問:“她真的是公主安戈涅嗎?如果她原本就是一個頂替舊王女王的無辜者,王室即將被顛覆,你完全有理由放任她離開。”

艾蘭因訝然眨了眨眼,看上頗感好笑:“您似乎對一些離奇的流言深信不疑。沒想到您還有講故事的天賦。”

一拍停頓,他依然笑著,淺灰色的眼睛卻突然顯得冷:“安戈涅進入青春期後才被接回王廷,私生子的身份總是會引來許多非議。但她的身體裏流淌著王室的血,基因檢測會給你同樣的答案。

“安戈涅是聖心聯合王室的公主,哪怕王國不存,這點也不會改變。”

“是否真的是這樣,我會當麵問清楚。”

年輕的反抗軍首領冷冷回應,語畢就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

艾蘭因沒目送他遠去,笑了笑就重新擺弄起蘭花。

卡特蘭旁邊,某株他珍愛的石斛蘭又長出了高芽。小小的一截,卻與母體幾乎別無二致,就連唇瓣的紋路都相近,渾似袖珍的克隆體。

打理蘭科植物的側芽高芽頗為講究。如果不在合適的時候分盆挪走,兩者都會遭受損害。但若是動刀太早,小芽也可能枯死。

“時機很重要,”艾蘭因觀察著假鱗莖的狀況,與石斛蘭聊天般自言自語起來,“相遇、重逢都是。”

“給你講個故事吧,”侯爵蒼白修長的手指撥弄了一下幼芽小小的萼瓣,他的聲調溫柔平和,給蘭花幼體講述睡前故事般娓娓道來,“從前有個騎士,為了救回心愛的公主,他曆經各種艱險阻礙,召集同伴,搶奪武器,最後甚至不惜成了手染鮮血的魔王。”

“他殺掉了許多獄卒,也讓許多無辜的人喪命,卻也終於如願摧毀了囚禁公主的牢籠,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但是假如,騎士在這時發現,公主並不記得他,之後又會如何呢?”

幼芽並不作答,隻不安地顫動起葉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