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昨日朝露03
安戈涅翻身坐起,停滯三秒,坍塌似地倒回床褥之中。
這個夢已經反複做:
像掉幀的舊影像,前一格路伽背對她走向空港守衛,身上散發鳶尾香氣,下一格就是躺在墜落的飛行器殘骸裏,但沒有那麽結束,她被按著頭押解到高而長的台階前。
“安戈涅。”路伽的聲音從上麵傳來。
她每次都在抬頭的瞬間醒來。
吐出一口苦悶的濁氣,安戈涅赤足踩到地板上。
房間裏沒開燈也沒別人——她上次醒來的時候艾蘭因坐在她床頭閱讀,現在大概有別的事要忙。
摸黑進了浴室,她打開內燈,洗過臉後對著鏡子裏發呆。
鏡麵上的投影貼心地提醒她時間,大半天已經在昏睡中消磨過去。她拍拍臉頰,整理思緒。
被黑衣人沒收的終端已經送回她這裏,金屬殼表麵增添的幾道劃痕像在提醒她,皮膚在車廂地板上刮蹭有多痛。
之後再換一個,安戈涅安撫自己,免得還要和提溫還有哥利亞重新建立聯絡渠道。
她隨後在光網上搜索關鍵詞,果然並無她被綁架的消息。毫不意外。
安戈涅隨後進入通訊係統界麵,在現有聯係人裏翻找,很輕鬆地找到了路伽用過的賬號。並未注銷,但上次交流停在政變前。
試著連接語音通訊的衝動躥上脊柱。
安戈涅搖搖頭,讓視線放空,不去讀和路伽最後的幾條訊息,找出和西格建立的消息端口。
“我睡醒了,感覺好多了。你不要想太多,這次不是你的責任。”
消息立刻顯示已讀,回複卻等了幾分鍾才來:
“好。”
安戈涅盯著這個小小的對話氣泡看了片刻。西格並不長於言辭,口頭和書麵的措辭都向來簡潔,這麽回應沒什麽問題。
但不知怎麽,總顯得有些冷淡。仿佛有更多的話語在數分鍾的掙紮後遭到扼殺。
從荒星回來之後,他們反而出了問題,其中她要負一定責任。安戈涅對此當然心知肚明,她咬住下唇,沉默著思考要不要繼續主動搭話。
就在這時,又一條消息跳出來:“我現在抽不出開身,之後我來見你。”
又是那個積極主動的西格了。
安戈涅就讓他先忙,轉而調出哥利亞的秘密通訊方式。他們上次對話在四天前,哥利亞分享了不知道哪顆星球上蔚為壯觀的風暴。
“如果你有渠道,我想請你查一下,最近有哪些人發布過綁架我的任務。”
哥利亞回消息總是有時間差,因此發送完她就立刻切掉窗口,把阿夾拽到視窗中央。
斟酌了片刻詞句,她最後寧可顯得太鄭重:“分別的時候比較匆忙,沒來得及說,這次謝謝你。”
沒有應答,隻有回形針甩著金屬手臂晃**晃**。
和通常的訊息平台不同,通過人工智能插件搭建的聯絡渠道並無已閱功能。無法確認提溫是沒看到,還是暫時不回複。
詢問他身體狀況的句子在輸入框停留了片刻,最後逐個詞語地消失。
安戈涅把阿夾往邊上一拋,打開了光網新聞頻道。就在這時,回形針彈回視野正中,帶著通訊請求的圖標。
“你好。”她聽到自己說。
提溫愣了一下:“你好?”
安戈涅也很難解釋她為什麽要用生疏的問候開場,隨口道:“我以為你又要失蹤一陣了。”
“隻是接受了簡單的檢查。我依然在首都星。”
提溫不主動解釋為什麽剛才沒立刻回複,她就不問:“我還是親口再說一次比較好。謝謝你……謝謝你的幫助。”
通訊另一頭被數拍喧囂的靜默填滿。安戈涅都要以為他睡著了。
最後,他挑不出錯地回答:“不客氣,都是我應該做的。”
以提溫往常的應對標準比照,眼下的對話生硬得像是通行語的文法練習,給初學者的那種。
與惱火相似、但又沒到那個程度的情緒點燃又熄滅。安戈涅直截了當:“可能是我的錯覺,但你可能在試圖和我拉開距離?”
提溫的呼吸聲變得明晰。
“你的體質很特殊,但我不會對你有什麽不好的看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會多問的,”她揉了揉眉心,“就像之前那樣相處吧?我會努力的。”
“如果我說,我並不想——”
安戈涅訝異地眨眨眼。
提溫卻沒說下去,毫無征兆地笑了笑,就像時間倒帶回話說一半前,直接無障礙改口:“那麽我們應該做的似乎就是情報交換了。”
安戈涅還沒應承,他就已經流利地交代起現狀:
“綁架的事目前瞞下來了,事件可以說的細節我已經告訴西格和艾蘭因,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兩邊都很上心。還有,你覺得有嫌疑的那通通訊,之後可以把相關信息發給我。黑衣人的身份我也會挖一挖,使館有沒有內應另有別人刨根問底,有結果我會告訴你。
“還有別的問題嗎?”
她被這麽一通工作匯報似的話噎了片刻:“暫時沒想到。你呢?有別的問題麽?”
提溫忽然狡猾起來:“我真的可以問嗎?”
她隱約猜到他在指代哪件事,還是裝傻:“什麽?”
他將這視作許可,不再繞彎子:“路伽是誰?”
安戈涅陷入沉默。
“如果我沒記錯,第一次見麵時,你就提過這個名字。”
提溫竟然還記得這個細節。
“不想回答,你可以保持沉默。”
安戈涅苦笑了一下:“他曾經是王室的omega,——”
浴室門謔地滑開。
艾蘭因抓著門板邊緣的手指因為用力,骨節處發白。
“你在這裏。”他的聲音還算平靜,咬字卻很用力。隨著他呼出一口氣,開門那瞬間的巨大壓迫力如水汽消散。
安戈涅見狀有點發懵:“不然呢?”
艾蘭因難得直白:“隻是暫時離開,回來時你就從**消失了。你或許可以考慮一下我見到這種場景的心情。”
她偏過頭看著出水口下掛著的一滴水,含糊其辭地吐出一個單音節。
心緒真是奇妙的東西,若是放到幾個月前,艾蘭因若是對她表露出同等的在意,她可能笑得收都收不住。
現在隻有微妙的難堪。
“你在這裏幹什麽?”艾蘭因又問。他朝她身前打開的視窗看去,大方地窺探、又或是巡視她的人際關係。
安戈涅緊張地跟著看過去,但不知何時,與提溫的通訊已經結束了,阿夾安分地縮在視窗邊緣,像一個真正的裝飾性插件。於是隻剩下新聞版麵閃爍著刷新滾動。
“洗把臉清醒一下。”她於是回答。
艾蘭因顯然不相信,但沒有追問:“廚房隨時可以送餐過來。”
她習慣性地推拒:“我不餓。”
銀發alpha眯了眯眼,以平和的口吻問:“你上次進食是什麽時候?”
醞釀爭執的氣氛變得濃厚,安戈涅聳肩:“好吧,我好像確實該吃點東西了。”說著她往外走,在身後拋下一句:
“我有事和你說。”
艾蘭因在她經過他身側時按住她肩膀,從門邊的掛鉤上取下晨袍給她披上,而後才問:“什麽事?”
她假裝沒注意到他對她赤腳走動不讚同地皺眉,直接說:“行宮的人有問題。歹徒闖進使館之前,秘書官突然聯係我,半夜明明不是他們的工作時間。”
艾蘭因於是盤問了一番細節,要走了通訊記錄和對方的詳細信息。
行宮裏安插的大半是經過清理的王室原班人馬,現在稱得上是艾蘭因的人。其中可能有與綁匪內通的奸細,他的神色自然凝重。
“這件事交給我。”
這句話安戈涅短時間內聽了太多次,又來一遍,她的心頭便冒出火來:
無論是調查襲擊者的身份、各方存在內應的可能,還是綁架事件本身的善後工作,她都隻能交給別人來做。
而她隻能等待結果。
因為就連差遣人、下命令這些事都是轉包給別人做,她愈發覺得自己是個無能為力的廢物。
“你在為什麽生氣?”艾蘭因把一杯溫水放到她麵前。
“有什麽是我能做的嗎?”
他笑了笑,沒有嘲弄的意思,卻依然讓她生出被俯視的惱怒。這種時候其他人或許會安慰她,勸她放寬心修養,或是幹脆岔開話題。
艾蘭因卻坦誠到冷酷地給她答案:“以你目前的身份,沒有什麽需要你去做。”
“如果我已經登基,遇上同樣的事,我就有事可以做了?”
他斜睨她一眼:“不,你依然什麽都不必做,”
刻意的停頓拉滿迷惑人心的懸念,他徐緩地說出後半句:“但你會有能力做不必做的事。”
就像路伽那樣嗎?這個念頭唐突地冒頭,很快消失。
安戈涅閉了閉眼:“另一件事,路伽可能還活著。”
艾蘭因無言地示意她補充下文。
“下令綁走我的人,可能就是路伽。”
銀發侯爵麵色微凝,這個揣測顯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路伽沒提過他的過去,你知道什麽嗎?”
“背景調查沒有可疑之處。”這麽說著,艾蘭因灰眸閃動,唇線繃起,像是想到了某種可能性。
安戈涅急聲問:“什麽?”
他卻又和以前一樣不肯輕易透露太多:“沒法下定論。但以防萬一,舊王的判決還是加速下達更為穩妥。”
“告訴我……”安戈涅拉住他的衣袖,打算胡攪蠻纏一番讓他服軟。
但撒嬌計劃沒來得及實施。
艾蘭因身上的終端作響,他走開幾步,聽了幾句麵色微變,外套也沒穿就快步走了出去。
※
才結束全息一通投影通訊,另一個新的會議請求窗口就立刻彈出來。艾蘭因斂眸沉默數秒才接通,不出意外,來人說的都是同一件事:
就在剛才,反抗軍突然闖入封鎖中的聖心王宮。
自從攻下首都星,反抗軍的行動就極為克製,甚至到了內部產生不滿的保守地步。
然而眼下,他們驟然單方麵發難,打破數月來與舊黨維持的微妙平衡,強行打開王宮寶庫取走所有的秘鑰,而後前往存放王室資產的數個金融機構,核驗王室賬款流動是否與實際存餘的貴金屬和貨幣相符。
舊貴族大都欠聖心聯合王室不少債款,大筆理應早已入賬的款項作為“恩賜”,被大度地推遲再推遲,直至默契地無人提起。賬麵漏洞太多,自然經不起細看,更不用說反抗軍早有準備,事先已然準備了一張名單——
上麵恰好都是目前還有人留在首都星的貴族家族。
“王國資產”去向成謎自然是大事,也是行動的好理由。
順理成章,反抗軍的下一步便是按照名單,逐個找上門,以新政權的名義代替名存實亡的聖心聯合王室催債。
按照王國律法,欠下大額債款無力支付的債務人會被臨時拘押,交出高額的保釋金才能暫時恢複自由。
十數年沒認真執行過的法規如果真的嚴格施行,恐怕在組閣之前,有大半的準國會成員會因為官司纏身而失去參政資格。
這對想要通過新政府維持實際控製的艾蘭因一方而言,無疑是災難。
“這並非突然發難,是蓄謀已久,”艾蘭因唇角勾起來,眼睛裏沒有笑意,“裝得畏首畏尾,好像施展不開手腳隻能和我們合作。連我都看輕了他。”
另外幾個貴族領袖立刻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起來。
“這樣強橫的挑釁,就隻能往肚子裏咽?我看不行。就該把他們都趕回吃屎的垃圾星上頭去!”
“您口氣大,是不是因為已經過了征兵的年紀?王國軍重兵在邊省,趕過來之前首都星就被屠戮幹淨了!”
“各位,說點現實的,那麽多虧空就算出資去平,即便是首富,不傾家**產肯定也補不全。但那群匪徒就真的想和我們撕破臉了?我看不是,不管他們願不願意承認,王國這麽大,他們也需要我們幫襯,也想成為我們。所以,這是在抬價,逼我們讓步給好處。”
“讓步讓步,還要讓到哪裏去?!”
說話的女伯爵看向艾蘭因。銀發的侯爵剛剛始終維持沉默,隻是聽著他們爭論。
“閣下,您手裏還有一張好牌,不是嗎?”
艾蘭因眯眼的動作流露出不悅。
但對方還是說下去:“傳聞那位指揮官很中意公主安戈涅,大眾也樂得見他們走到一起。那就給西格他想要的,也給民眾他們想要的。
“聯姻有用,不是一場婚禮一個子嗣就能化解矛盾,而是因為它能爭取到時間。先度過這關,日後再慢慢籌劃怎麽把這局扳回來。”
“啊,當然,我能想到的,侯爵閣下不可能想不到。”
女伯爵隔著投影與其他人相視而笑。
“我們知道您疼愛公主殿下這個學生,再怎麽說她也有王室血脈,和一個士兵在一起確實委屈了。但您教養她,不就是為了在最合適的適合把她推出去麽?”
所有人的視線頓時都匯集了艾蘭因身上。
銀發灰眸的前首相默然以對,視線緩緩掃過一張張神色各異的臉,沒有表情。
他坐了魁首的位置,這樣的時刻難免要負起責任。而聯姻的提案確實是現下最好的選擇。
叛軍偏偏挑在安戈涅剛剛接回來的時候動手,艾蘭因甚至有理由懷疑,這是西格對他近來強勢做派的回擊。會瘋狂到打算當眾求婚的人,沒理由不在又一次政變中混雜私心。
如果這個時候因為一縷旖旎柔軟的念想,否決這個現成的解答……他舊黨之首的地位恐怕不會再坐得那麽穩當。
艾蘭因很清楚攀附他的人裏,有多少是出於害怕擋他道的恐懼。他必須一直是無懈可擊的侯爵閣下。
更早的以前,他也確實不止一次冷靜地、審慎地考慮過讓安戈涅成為他人的伴侶。可他最後總是找到了別的最優解,沒落到非用她去解決問題的地步。
但這次不同。
安戈涅就是最優解。
投影捕捉攝像頭看不到的桌麵下,艾蘭因的手指無聲地收緊,再收緊。
原本隻是為了維持從容姿態捏在手裏把玩的家徽領針背麵的機括鬆脫,細長的尖針刺入皮膚。
一瓣,兩瓣,豔麗的紅花在淺色地毯上綻放。
“閣下,請您決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