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腐草為螢16

為了防止火災等意外造成斷電時房門鎖死,使館地上區域的門鎖都在斷電後自動開啟。

這對闖入者而言無疑是好事,節省了逐一拆鎖的時間。

門外走廊上傳來驚叫和交談聲,而後是雜亂的腳步聲,正一點點靠近。

安戈涅手心發冷。她來找提溫時安戈涅遇見好幾個工作人員,還請了另一位帶路。這些人都能為入侵者指明方向。

不能期待這裏的任何人會冒著生命危險保住她的行蹤,因此如果時間寬裕,對方早晚能鎖定她的位置。

決定性的是她能否躲藏到使館備用電源啟動。

提溫維持舉槍的姿態,下巴一點,示意安戈涅躲到他身後,語聲低而快:“抵達避難用的密室必須先離開這間房間,眼下我們沒有這個選項。”

“我能做什麽?”

“保持冷靜,就這麽不要動,”他聲音染上些微笑意,這樣的時刻都沒能阻止他開玩笑,“您擅長即興發揮,但這次真的不行。”

腳步聲和交談聲更近了,兩人不再交談。

“就是這裏?”

門開了,明晃晃的燈柱刺破房內的黑暗,七八人的小隊頃刻間闖入。

“放下武器!”

“扔掉槍,否則我們就射擊了!”

來人全員蒙麵,身著無標記的黑色戰鬥服,變聲器處理過的嗓音重疊響起。

提溫短促地一聲笑,驀地提膝抬腿,一踢正中身前的金屬長桌邊緣。

咣!休息室金屬長桌傾倒。

他反手扣住安戈涅下按,同時矮身,兩人一並躲到充當臨時掩體的桌麵後。

激光彈掃過桌角,流彈擦出的火星灼燒地毯。

“不要開槍!”像是首領的人低喝,隨後朝著提溫喊話:

“接手公主我們就走人,希望你配合。”

“很遺憾,隻有這個條件不行。”

不等對方作答,提溫猛地起身。安戈涅驚得一跳,但他的手大力壓住她的頭頂,不讓她動。

與此同時,他持槍的另一手抬起,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麵對這種情況,不要說安戈涅了,黑衣人們也呆愣了一秒。

“幹什麽!”

“這具身體裏有一顆脊髓炸彈,我的心髒停跳的瞬間就會起爆。爆炸當量……這麽說吧,徹底爆破這層樓麵絕對沒問題,”提溫一邊說一邊笑得燦爛,“射殺我,大家一起死。強行帶走安戈涅,甚至說殺死她——”

他搭在扳機上的手指威脅性地往下扣,色淡的唇瓣聚攏又張開,吐出一個模仿爆炸聲的單音節:

“嘭。”

“不相信?來一槍試試,責任自負。”金發青年迎著探照燈的強光眯起眼,笑弧隻有加深,倒好像對這種狀況樂在其中。

侵入者們的動作明顯透露出遲疑。

“噢對,對我的手射擊繳械、□□之類的招數也省一省,相信我,我的手指會動得更快。不想看煙花的話,希望你們能配合一下。”

“時間。”其中一人低聲提醒。

“你的條件。”黑衣人首領迅速調整方針。

“我作為陶朱雙蛇的代表如果坐視公主被劫走,我的前途就罷了,連帶著集團、乃至自由聯盟都要承受幫凶的嫌疑。”

提溫說話條理清晰,冷靜自若,仿佛那隻舉槍對著自己太陽穴的手屬於另一個人。

“所以我能接受的結果隻有兩種。方案A,你們放棄計劃離開,改日找個和聯盟沒關係的地方做你們想做的;方案B,把我也一起綁走,這樣聯盟就也是受害者了。”

黑衣人們交換了一個眼神。

“把他也帶上。”

引擎聲轟鳴,飛行器升空。

安戈涅坐在地上,雙臂背在身後,舊式手銬鎖住腕部。她抬眸打量四周,這架民用飛行器經過改裝,座椅全都拆掉,隻在艙壁上留下一些固定用的繩索。

目之所及沒有任何能辨識的圖標。

她再偷偷瞥綁架者,看到的隻有一張張蒙得結結實實的麵孔。其中一人對視線極為敏感,立刻威脅性地朝她抬起槍口。

“看什麽看,低頭!”

變聲器能改造音色,卻難掩輕微的首都星口音。

本地人?安戈涅沉默地垂下頭,藏住思索的神色。

“嘿,悠著點。”提溫同時出聲。他靠著艙壁坐在她身側,雙手持槍抵住心髒——他維持著這個隨時自爆的姿勢離開那間休息室,而後與安戈涅一起上了這架飛行器。

兩個黑衣人低聲耳語了幾句,其中一個朝艙門使了個眼色,另一個點了點頭。

安戈涅用手肘敲提溫,提醒他往那裏看。

他會意地一抬下巴,笑嘻嘻地揚聲道:“各位該不會想把我當作炸彈空投到哪個水庫或者荒地上吧?這種方案不太好。即便你們有自信搶走我的槍,你們能阻止我用別的方式自盡嗎?飲彈隻是相對最幹淨利落的死法。”

“閉嘴!”

這要求對提溫而言著實很難達成。

他麵不改色地繼續說:“你們看起來並不想謀殺公主殿下,對我來說這是底價。畢竟她死了我還活著,到時候也很難交代。

“隻要這個前提不變,我可以這麽乖乖待著。等到你們和聯盟的人聯係上,贖金或者別的表麵流程走完,清白證明完畢,我就爽快走人。怎麽樣?”

安戈涅謔地側眸瞪他。

他坦然承受,表情沒有變化,不給她提示的小動作,她無從判斷他是不是認真的。

“隨你。”黑衣人首領冷冷道,向身邊人頷首,兩個古怪的圓盤型裝置便被別到安戈涅還有提溫身上。

“信號阻斷裝置。我沒見過的型號,”提溫饒有興致地說,而後遺憾地聳聳肩,“原本還期望著能靠身上的小東西留下點線索呢。”

這意味著搜尋他們的人無法依靠隨身通訊裝置的信號定位他們。

提溫此前向她大喇喇地暗示,陶朱雙蛇控製著他。那麽除了脊髓炸彈,他身上植入了定位芯片也理所當然。

就是不知道陶朱雙蛇的技術手段能否突破信號封鎖。

安戈涅看了提溫一眼。然而他們的一切交流都處在綁架者的監視下,他顯然不打算做任何表態,表情依然無懈可擊。

提溫的說辭裏有她才知道的漏洞:他想要脫離陶朱雙蛇的控製,又是冷眼旁觀世間規則的乖僻性格,當然不可能真的在乎集團和聯盟的得失。

為了維護自由聯盟外交上的體麵而甘願當受害者?自然不可能。

但這也是個向集團表明忠誠、對聯盟其他高層示好的絕佳機會。如果是提溫,說不定能從中鑽營出贖買自由的本錢。

他們的信賴關係建立在共同的利益之上,提溫不給她任何另有計劃的暗示,她就必須考慮他會放下她不管的可能性。

安戈涅蜷起膝蓋,朝提溫的相反方向轉去。

提溫將她疏離的肢體語言看在眼裏,什麽都沒說。

大約十五分鍾後,飛行器在某個地下通道內降落。

等待他們的是改裝過的移動救護站,看來之後要走陸路。空路速度最快,是最容易想到的路線,這群人顯然打算鑽思維上的漏洞,走荒僻的地下通路撤離。

而醫療車是很好的一層偽裝。

醫療車,地麵道路……安戈涅愣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麽。

“動作快點。”

她低下頭,乖順地鑽進車廂內部。

安戈涅和提溫兩人被關在車廂後部單獨隔出的區域,那裏原本是放醫療設備和物資的儲物空間。隻粗略檢查車廂內部,根本發現不了這裏藏了人,而從內部也無法探查外麵的情況。

不僅如此,始終有黑衣人站在兩人中間輪崗監視,於是他們交換隻言片語的機會都沒有。

激怒綁匪自求死路重來的念頭反複出現,越來越強烈,安戈涅麵色逐漸蒼白,咬牙竭力忍耐。

若是一定要死裏求生,至少要等到弄清楚是誰對她動手再死。

換車時安戈涅身上的終端被沒收了,這下判斷不出過了多久,時間流逝得分外緩慢。她把額頭抵在膝蓋上,無表情地發呆。

提溫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氣,單手持槍,另一手一邊壓得指關節哢哢作響,一邊抬臂上下伸展。

“你幹什麽!”監視的蒙麵人不耐煩地喝道。

由於提溫一路上的詭異言行太多,他們也不免有些見怪不怪。眼下輪著來值守的是脾氣肉眼可見不太好的一個。

金發青年粲然而笑,很無辜地回答:“僵了,活動一下,伸展運動。”說著他換了隻手持槍,換反側手臂做相同的動作,搞得肩膀骨骼也發出響動。

“另外,我們如果有正常生理需求,該怎麽解決?總不能讓我們……”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自己沾灰的淺色正裝褲子。

“如果想穿紙尿褲,你身後的架子上就有。”對方哈地冷笑,態度非常不客氣。

提溫受不了似地搖搖頭:“我就算了,總不能讓尊貴的公主殿下也一樣吧。”

“那就憋著,反正過不了多久就到——”黑衣人知道被套話成功,驀地收聲,抬靴就衝提溫的腹部狠狠一腳。

安戈涅肩膀一縮,關切地看過去,隨即立刻繃住臉。

“咳哈!”提溫悶哼,咳嗽著調整呼吸,抬起臉時仍舊在笑,“哎喲好險,差點手滑開槍了。”

對方冷笑:“我可不信你身上有炸彈,我看你小子倒是求生欲強得很。”

提溫語調輕柔地回應:“這可不好說。”

他還是那張好看的笑臉,但濃翠的虹膜正中的瞳孔就像兩個幽深的孔洞,黑漆漆的,有什麽陰冷的東西在無光處竄動。

性別莫辨的黑衣人不說話了。提溫卻沒停下,變著法子試圖逗對方說話,直至那人忍無可忍又給他一腳。

“你們的頭領脾氣好像沒那麽暴烈,至少可以談。我猜聯絡都是你們頭領負責的?我要是雇主,也隻會願意和那位聯絡。”這麽說的時候,提溫卻看著安戈涅,像要征求她的首肯。

對提溫的評價,蒙麵黑衣人拒絕回應。

大概是被煩透頂了,又吃不準他精神狀態是否正常。那之後,看守仿佛覺得多看提溫一眼都覺得晦氣似的,索性采取無視戰術,盯梢明顯有所鬆懈。

提溫隻是一聳肩。他隨即單手輪流抖了抖,勉強整理了一下袖口。正裝外套翡翠色的六邊形袖扣在安戈涅麵前晃過,像在炫耀他的衣著品味。

她疑惑地看他,這人卻笑著繼續做他的伸展運動了。

隨後,狀似不經意地,提溫的手指拂過安戈涅的掌心,輕而明確地捏了一下。細小的金屬物件落入她的手掌。

她眼睫微顫,保持低頭發呆的姿勢沒動。

確認看守一無所覺,她緩慢地用指尖確認物件的形狀:

有棱角,六個……六邊形。是提溫剛剛展示過的袖扣。他在暗示什麽?安戈涅咬住下唇思索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黑衣人再度換崗。

提溫忽然坐正了,聚精會神地朝外看。

安戈涅趁著隔板打開,同樣往外張望。這隊人首領略微側身,像是在通訊中。頭領,雇主,聯絡。提溫剛才的話語是最後的關鍵詞。

她心念電轉,驀地揚聲往外麵道:“你們究竟是什麽人?我應該至少有權利知道是誰費那麽大勁‘接走’我。”

餘光觀察,提溫幾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

“安靜點。”看守恐嚇。

安戈涅吸氣,反而抬高音調:“我看到你在用通訊裝置。你在和誰聯絡?你們的雇主?我要和他們直接對話。”

“隻是說一兩句也不會有什麽的。這位公主殿下固執得很,當初孤身一路逃到聯盟,還是順著來比較好,不然很難說她還會有什麽過激反應。”提溫適時補上一句。

黑衣人首領回頭看了兩人一眼,又轉了回去。然而隨即,這人的動作稍有停頓,似乎有些驚訝。

而後更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這隊人的頭領朝著她走來,一點頭示意輪崗的人出去,將隔板在身後關上了。

“他同意和你說幾句。”首領說著低頭望向提溫,像是在考慮是把他踢出去,還是留在這裏。

“給她個耳機,我就什麽都聽不到了。”提溫避嫌似地往旁邊挪動。

首領沒搭理他,利落地摘下安戈涅身上的信號阻斷器,而後給她戴上一枚通訊耳掛。

她咽下緊張感,清了清嗓子:“我在和誰說話?”

通訊另一頭沉默半拍。

“安戈涅,還記得我嗎?”那人終於開口。

安戈涅身體一震。她不自覺收緊手指,翠色袖扣的邊角陷沒掌心,鈍痛在驚愕的浪潮中微不足道。

或許是情境太過荒謬,抑或是兩個月裏她有了太多新的習慣,包括呼喚一些新的名字,她念出熟悉的音節時的口型——嘴唇分開的程度與形狀、舌頭停留的位置,全部全部,居然盡皆顯得陌生:

“路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