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潮熱雨季13

艾蘭因什麽都沒說。

他以可怖的專注盯著安戈涅,忽而向她俯就。

安戈涅腦海中頓時警鈴大作:他不會真的被那麽簡單粗暴地挑撥起來,要用實際行動反駁她的指控吧?

氣勢不允許她露怯退縮,但即便安戈涅想,她也做不到——信息素傳達信號,她的身體立刻繳械投降,好像忘記了除了動手反抗,她還有閃躲這個選項。

然而艾蘭因最後隻是俯身替她撥開一縷打濕的黑發,而後伸手探她額頭的體溫。

“溫度開始降了。”他淡然宣告。

安戈涅差點沒反應過來。

“還沒轉告您,您對一直使用的抑製劑有了抗藥性,之後每個發熱期都必須慎重對待。而眼下您還不能注射新的抑製劑,所以您有必要維持情緒穩定。”

艾蘭因又換回了彬彬有禮的口吻,倒好像幾分鍾前開始,他們就一直在嚴肅討論她的身體情況,而他在好心好意地勸她為了健康不要激動。

油鹽不進、裝腔作勢!安戈涅頓時有點牙癢。

艾蘭因表麵功夫無可挑剔,永遠是優雅從容的侯爵、受人仰仗的政治魁首。

他可以、也必須控製好自己的情緒,把每一分不快藏在精心挑選的周到話語裏,以不為所動為進攻,直至對手首先暴跳失態。

他就是以這種方式宣泄自身的憤恚、獲得勝利的快慰。安戈涅對此再清楚不過。

她忍不住有樣學樣,無視對方剛才說了什麽,徑自繞回原來的議題,壓抑著語調起伏說:

“看到我和別人也能相處得不錯,發現我確實有你以外的人可以依賴,承認你因此心裏有點不舒服就那麽難?”

艾蘭因灰眸閃了閃。他並未輕易失態,反而作勢認真考慮了片刻。

而後他一臉坦**地說:“我對西格確實有些不滿。如果他沒有太靠近您,您應該不會恰好今天進入發熱期。但畢竟是意外,我不會太苛責他。”

“至於您對他有什麽打算……”他唇角微微上翹,與安戈涅的對視更像角力,語調卻依然平靜,“本來也不是我該置喙的。”

安戈涅感覺自己仿若身處一場局勢膠著的比賽,誰先破功發脾氣就是誰輸。可說到底,為什麽非得有這種無意義的較量?

明知道繼續逼問艾蘭因本身就很荒謬,她還是停不下來:“真的對我和誰交際都不打算幹涉,怎麽剛才你恰好在那裏?”

為了堵住對方類似“那裏環境很好適合想事情”之類的說辭,她快速補充:“行宮那麽大,你竟然恰好和我們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出現,真有意思。”

聽到“我們”,艾蘭因眯了一下眼睛。

他的表情稍陰,卻還是維持著表麵的儀禮:“如果我今天不是恰好在那個時候出現在那裏,後果不堪設想。放任您和陌生的alpha獨處並不負責任。”

安戈涅的耐心快要見底,用詞愈發刻薄起來:“你大可以派人在暗處跟著。即便成了前首相,你手下可以幹這種事的人總不會全都跑了。尊貴的侯爵本人就那麽閑,非要親自上場盯梢?”

艾蘭因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他良久沒說話。

像是中場休息,也是給彼此一個台階下。

這番質問等同於反複狠踩艾蘭因驕傲的神經。他數次避而不答,這場言語上的對打已經是他落了下風。這再逼他承認更多,他可能會惱羞成怒。

而他認真憤怒起來的後果……安戈涅目前還沒體驗過。

以前的安戈涅會見好就收,巧妙地轉開話題,以免真的造成無可挽回的裂痕。但現在她根本不打算停下來。

他怎麽想和她已經沒關係了。

隻要她還是公主安戈涅,她對艾蘭因就還有利用的價值。

而為了顧及利益,他此刻再惱怒,十分鍾後也得收拾好表情,和她繼續演忠臣與王室遺孤的戲碼。

“給我倒杯水。”安戈涅冷冷道。

艾蘭因就起身,親自倒了杯水端到她床頭。

她沒有接過杯子,抬頭看著他,表情是一種激烈發泄後的疲憊:“你之前說,我自始至終沒有問你到底有什麽籌劃。可我就算問了,你就會向我透露計劃的全貌嗎?”

艾蘭因沒有立刻答話。

安戈涅喝了口水,入喉的甘泉好像衝刷走了剩餘的怒氣,她注視他的神色變得誠懇而平靜。

艾蘭因毫無來由地想抓住安戈涅,確保她不會從眼前的位置消失或遠離。他悄然攥緊手指,將這一刻的衝動藏在袖口垂落的美麗裝飾褶邊深處。

她可能看見了,或許沒有,開口時語氣甚至可以說是輕柔的:“你習慣性地對我有所保留,卻又希望我會無條件地理解接受你的決定。更過分的是,在重要的事上,你連編造個假說法哄騙我都不肯。我都分不清你是不屑費力氣騙我,還是不想對我說謊。”

“作為alpha,身為我的‘老師’,你明明有許多手段可以用,讓我從身到心離不開你。可你偏不那麽做。”

安戈涅半斂眼瞼陷入沉默,睫毛飛快眨動,好像在片刻的沉寂中任由許多回憶在麵前飛掠而過。最後,她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輕聲說:

“總是這樣。你明明不是個好人,卻對我又沒有壞到底。”

“我不明白你,但就這樣吧。我也不是非要你承認什麽才行。”

這麽說著,所有惱火與不甘的痕跡都從她臉上消失了,剩下的隻有淺淺的、從容自持的微笑。

這一刻,艾蘭因居然生出在照鏡子的吊詭錯覺。

——安戈涅的笑容和他的無比相近。

也是平生首次,艾蘭因明白了在他的笑容下大發雷霆的人是什麽心情。

而後,安戈涅輕描淡寫地,如他所願、也違背他意誌地大事化小,為他們剛才的爭吵定性:

“就算是我,如果看到養了很多年的寵物居然和陌生人更親近,也會有點不高興的。所以,看到我和其他人親近,你感覺不快也很正常,我不會因此有所誤會。”

艾蘭因本能地控製表情變化,雙唇卻不由自主微分,似乎要說什麽。

然而最後,還是經年維持的自控力占了上風,他略薄的嘴唇轉而抿緊成一條扭曲的線。

“正好,抗藥性這個問題就由你來幫我解決吧。”

艾蘭因怔然蹙眉。

安戈涅笑容不改,坦坦****地說:“臨時標記。”

“你在說什麽。”艾蘭因眉心褶皺更深。

“我不想因為發熱期錯過下周安排好的公開露麵。接受臨時標記之後,症狀理論上會很快消退,那就估計能趕得上了。”

艾蘭因的語調有些生硬:“公眾活動可以延期。”

“要怎麽解釋延期?有心人很容易猜到與我是omega有關。我不想這樣。”

一旦有了不穩定、可能受生理情況支配的第一印象,她之後想要獨立做出任何行動,都會難以取信她想要拉攏的各方勢力。

“而且,打了抑製劑我還是會難受,我為什麽不對自己好一點?以前一到發熱期我就要靠抑製劑熬過去,是因為王宮裏到處有人看著,而我還有聯姻價值,臨時標記也容易變成政治事故。”

安戈涅環顧安靜的套間,視線在緊閉的門口定了定:“但現在這裏是你的地盤了,沒人敢亂說什麽。”

艾蘭因加重語氣:“安戈涅——”

她沒讓他說完:“臨時標記隻需要腺體接受到alpha信息素,換句話說,咬一口就行。反正你不會失控對我做什麽,在這方麵我可以對你完全放心。”

這麽說著,安戈涅向上撩起頭發,轉身背對艾蘭因,向他露出後頸。

“來吧。”

等待的十多秒如數載漫長。

安戈涅說不清她更希望艾蘭因拒絕還是順意。

她沒有聽到艾蘭因的腳步聲,一如既往。帶著些微清苦綠意的紫羅蘭焚香氣息從後籠罩的時候,她閉上了眼睛。

安戈涅走進準備室,裏麵已經有人。

西格原本站在單向玻璃窗前,循聲回頭,兩個人打了個照麵,都愣了愣。

這是那天之後他們首次見麵。

這棟大樓不至於隻有一間休息室,顯然是西格有差人安排,意在活動開始前與她單獨相處一段時間。

安戈涅其實不太想回想那天的事。

發生的已經發生了,沒發生的也沒必要揪著不放,她擔心現在談論這些,會導致他們之間的氣氛古怪,在公開露麵時暴露端倪。

“你到得很早。”她點頭致意。

“你——”西格語塞,麵上閃過愧疚與掙紮,最後吐出的話語卻頗為笨拙,“你感覺好點了?”

安戈涅點了點頭:“已經沒事了。我不會勉強自己的。”

他走近一步:“那天的事,我必須道歉。對不起,我不應該……”

“是個意外,這種事不是我們能控製的。雙方都沒必要道歉。”安戈涅態度友善卻堅定,但這姿態也透出客套的疏離。

西格抿唇抑製住焦躁,沉默片刻後堅持:“之後我會登門賠禮。”

安戈涅明顯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打量了他一眼後含笑說:“你今天沒穿製服。”

像是有意與著黑色軍服的指揮官身份做區分,今天西格一身深藍色正裝,給人的印象沒往常那麽肅殺淩厲。

隻是軍人的習慣一時難改,他挺拔的站姿和修長有力的體格,讓他還是不論到哪都會成為人群矚目的焦點。

“穿製服會讓我們要看望的對象緊張,不太合適。”

反抗軍在許多omega眼裏是解放者,但今天安戈涅和西格作為代表,要探望的是原本由王室“保護性收留”的omega,其中不少人目睹了王宮的血腥攻防戰。

“你有心了,”頓了頓,她又補充,“這個顏色也很合適你。”

西格沉默半拍,輕聲說:“你說過。”

又是這樣的眼神。安戈涅感到自己的心髒好像顫抖了一下,她垂下視線不語。

“還有一件事。”他再度走近半步。

安戈涅回頭張望:“是不是快要開始了?”

她回避長談的意圖太過明顯,西格眸光頓時有些黯淡。

“我有消息必須和你分享。除了現在,今天我們可能沒有獨處的機會。至於用通訊告訴你,我覺得不合適。”他語氣很克製,但沒能完全掩蓋失落。

安戈涅不免有一絲歉疚,以及些微沒來由的心虛,但西格的下一句就讓她將這些幽微的情緒都拋開了:

“你讓我尋找的那個朋友,路伽,我這裏查到了一些線索。”

安戈涅抽了口氣:“他……”

西格顯然在概括提交上來的調查報告:“他確實在南部空港進入發熱期,前來維持秩序的反抗軍成員發現他時,他意識不清,現場狀況太混亂,負責的小隊長就讓非alpha的空港人員帶他去安全地帶,等待醫護人員處置。

“一組五人的醫療隊在二十分鍾後趕到,將路伽帶走。”

這比安戈涅最糟糕的假設好太多。

但是西格眉峰微鎖,她明白接下來必定還有轉折。

“又十分鍾後,第二隊醫護人員趕到了,聲稱他們才是收到聯絡的應急處置小組。空港人員這才意識到不對勁。

“據空港員工的證言,帶走路伽的醫療隊表現得非常專業,當時情況混亂,他們害怕會被交火波及,就立刻將路伽交給了對方,並沒有想到查看對方的資格證明,也不清楚他們帶他去了哪裏。

“帶走路伽的醫療隊有很強的反偵察意識,用醫療器具合理掩蓋外貌特征,還利用交戰後的防控死角,離開空港後沒多久就難以追蹤。”

“線索到這裏就斷了?”安戈涅的聲音有些變調。

“目前已經找到的他們在空港附近丟下的救護車輛,那之後可能轉入地下或者空中道路離開了。偵查還在繼續,”西格遲疑片刻,輕輕按住她的肩膀,安撫地摩挲了一下,“一有新進展我就會告訴你。不要太擔心。”

“謝謝,”安戈涅呆站了幾秒,忽然轉過身走到牆角,“抱歉。我得調整一下……”

西格什麽都沒說,給她空間消化剛才的消息。

準備室中反複響起清晰可聞的深呼吸。

過了幾分鍾,安戈涅重新麵對西格,又一次說:“謝謝。”

“我應該做的。他顯然是你重要的朋友,波及你和你身邊的人並非我的本意。……”西格原本還想說什麽,最後隻澀然一彎唇。

“路伽的下落,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他做出承諾時也淡淡的,像在陳述既定的事實。

“好。”

十分鍾後。

“長官,殿下,賓客和媒體都到齊了。”秘書官達倪進入準備室時,見到的便是沉默的指揮官閣下和公主安戈涅。

氣氛雖然有些微妙,但至少不是達倪擔心的那種微妙。

“殿下,請您先穿過這邊的小門到另一間準備室稍坐。”

這是反抗軍指揮官在攻下首都星之後首次重要的公眾活動,必然吸引整個王國、乃至星係的注意力。

如果兩人直接從同一間房間裏出現、再一同下樓,肯定會引**動和許多揣測——不如說,今天是這兩位代表首都星當下和此前的支配者出麵,就足夠引人深思了。

安戈涅沒多話,一頷首後便離開。

秘書官走到門邊等候,西格卻又在室內停留了片刻。

“長官?這間準備室事先排摸過,應該沒有問題。”達倪以為西格發現了可疑的細節。

“沒什麽。”西格麵無表情地走出去。他的情緒和想法隻有在安戈涅麵前才變得難以掩藏,分外好懂。

某種程度上,是他希望她能輕易解讀。

所以西格當然不會告訴達倪,令他若有所思駐足的是安戈涅殘留的信息素氣息:很淡,如果不是有意感受,幾乎察覺不到。

這氣息和那日瘋狂衝擊他理智的鈴蘭風暴似乎也有一絲微妙的不同。

但是因為太淡,說不清究竟哪裏出現了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