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潮熱雨季03
“不愧是你,”安戈涅哧地輕笑,“居然還有膽量出現在這裏。如果那些死去的王族有鬼魂,恐怕現在都貼在你背後詛咒你。”
艾蘭因表情不變,聲音也是輕柔的:“您似乎不太適合指責我出賣王室。畢竟您也很希望王政終結。”
安戈涅繃著臉沒說話。
他的視線越過她,落到了聖心聯合王室曆代肖像畫原本錯落擺放的位置,徐徐地從隻剩華麗壁紙的牆體一側移動到另一側,像在心中逐個默念名字。
如果這時候詢問,這位王國原首相一定能準確無誤地報出原本俯視行宮門廳的每個相框裏,每一位大人物的名字,還有他們的生平和軼事趣聞,就好像他們都是他的熟人。
也許某種意義上確實是的。他有權利接觸王室中人都未必知曉的秘辛。
艾蘭因的家係比王國更加古老。
在針鋒相對的兩支政治力量“聯合”成為聖心聯合王室之前,甚至再往前回溯時間,人類遠征的艦隊抵達這個星係、播下文明的種子時,艾蘭因的先祖們就活躍在曆史的字裏行間。
由於他們惹眼的銀發,圍繞著這一貴族血脈甚至產生了許多詭譎的傳聞。
王國可以不存,聖心聯合王室會滅亡,但艾蘭因和他所代表的家族卻未必。
或許艾蘭因甚至不是第一個毅然“叛國”的銀發重臣。
“而且不論我個人舉動的是非對錯,我在這裏,當然是來見您的。”
“你居然還有臉來見我,這同樣讓我驚訝。”安戈涅很快找到了新的攻擊角度。
艾蘭因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淺灰色眼睛如湖水平靜:“對您,我似乎並無虧欠。”
她哈了一聲,音調不受控地拔高:“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麽?”
他看了一眼懷抱的藍繡球花束:“您自覺深受我背叛。”
這句話從艾蘭因口中說出,安戈涅身體難以自控地發起抖來。
她確實深感背叛,是失望,也是幻滅。連帶著她對他所有無法立刻厘清扼殺的感情,全都變成了沉甸甸的恥辱。
而他就這麽輕描淡寫地將事實說了出來,連帶著戳穿了她對他的在乎——畢竟如果沒有投注希望和信賴,是不會有失望和背叛的。
不為他們的關係定性,不直視那若有似無的越界糾纏,是他們曾有的默契。
“如果不是你——!”
憤怒的斥責在空闊的宮殿裏回**,再高一點就幾乎稱得上尖叫,安戈涅差點認不出那是自己發出的聲音。
她吸了口氣,死死咬住了嘴唇。
正因為艾蘭因總是顯得遊刃有餘,在他麵前情緒失控,不論是誰占理,總讓她感覺是自己輸了。
艾蘭因這次看了她幾秒才說:“作出決定後,我第一個告知的人是您。我也給過您選擇。”
侯爵宅邸落地窗前的窒息感又漫上來,安戈涅反而低低笑了聲:“我真的有選擇嗎?你希望我選擇留下。”
他並未否認。
安戈涅又想笑,但感到那麽做都浪費力氣。艾蘭因就是這樣,他不會強迫人,總給人有選擇權的假象。
但實際上,正確的選項往往隻有他認定好的那一個,抑或是哪個都不能排除的全選。
城破前夜沒能甩到艾蘭因臉上的質問,以更加露骨、愈發刻薄的方式脫口而出:“讓我留在你身邊幹什麽?看著叛軍血洗王宮,乖乖當個傀儡,一個有足夠分量的籌碼,任由你展示?
“然後經過一番精心篩選和議價,被你賣給需要籠絡的人?比如那位叛軍指揮官?”
艾蘭因臉上的微笑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殆盡。他隻是安靜地、專注得有些可怖地看著她。
安戈涅於是知道,她這通發作也不算白費,居然成功惹得艾蘭因不快了。她輕挑地翹起唇角,將那點微不足道的成就感誇大,生怕對方看得不夠清楚。
這很幼稚,但能刺到艾蘭因就夠了。
而且她懷疑在他眼裏,她始終就是個小孩。
“你——幹什麽!”
艾蘭因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轉身就走。
她足下絆到東西,艾蘭因及時轉身拉了她一把。她避免失去平衡跌倒,卻也因而險些撞到他身上。
纏繞著紫羅蘭的焚香氣息一下子變得很近。
艾蘭因的信息素。
一般情況下艾蘭因總是將信息素收斂得很好,強度很多時候和beta相仿。
不需要依靠alpha對同性以及異性的壓製就能達成目的,這是他的傲慢。
隻有非常偶爾地,安戈涅才會在他身上捕捉到柔和清苦的影子。還不夠熟悉的時候,她一度以為那是衣物熏香。
安戈涅機械地後退,又踩到了剛才差點絆倒她的東西。
定睛一看,是艾蘭因帶來的藍繡球花束。隻是被無留戀地放開墜地後,又慘遭踩踏,本就脆弱的花團悄無聲息地變形,潰散了一地。
“你幹什麽?”安戈涅抬起臉的時候已經沒什麽表情,用力抽手。
艾蘭因鬆開五指,說話同時身上外溢的信息素快速內斂:“外麵還沒換崗,如果不想讓反抗軍守衛聽到爭吵內容,至少進一扇足夠隔音的門後再吵,您意下如何?”
“好啊,原來侯爵大人願意屈尊和我吵啊。”安戈涅擠出一個甜膩的笑容。
她知道艾蘭因不喜歡她這樣。他果然轉開視線,一言不發地打開距離他們最近的一扇房門。
安戈涅跟進去,原本想砰地摔門製造氣勢,艾蘭因卻在門邊沒動,她還沒來得及伸臂,他就迅捷又利落地將門輕輕帶上了。
她忍耐地吸了口氣,卻又隱約嗅到了紫羅蘭焚香味。
門後的空間比預想中要小,原本是備用衣帽間,站兩個人就有些局促。
“剛剛吵到哪裏了?”安戈涅挑釁地開口。
“您說那時我希望您留下,”艾蘭因直接回到剛才爭執的斷點,“確實,我希望您選的是留在我身邊。”
她聞言扯了扯嘴角。
“但即便您選擇逃離首都星,我依舊為您準備了身份、幫手和必要的物資。任誰看來,都會覺得我對您多有偏袒。”
“偏袒……?”安戈涅跟著念,絲毫沒掩飾嘲弄。
艾蘭因彎了彎眼角,他維持著他清楚她迷戀又厭惡的寬和姿態,徐緩道:“殿下,您不能把自己所做的決定引發的後果,全都推到我的身上。”
一瞬間好像回到過去,他看完她交上去的作業,微微笑著抬起頭來,溫和又不留情麵地戳穿她是前夜瞎糊弄完成的。
安戈涅差點嗬斥他閉嘴。
艾蘭因或許讀懂了她的表情,卻沒有點到為止:
“如果您沒有執意繞路去王宮,然後險些被卷入第一波攻城的交火,您完全來得及在王家空港被襲之前離開首都星。如果是那樣,現在您也許已經在聯盟、共和國,或是我想不到的地方享受您渴望的自由生活了。”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聲調變得如機械呆板:“那時路伽還在宮裏。”
艾蘭因低眸注視著她的神色變化,溫柔卻也無情地陳述:“是。去接他,和他一起走,那是您的選擇。”
如果不和她一起逃走,路伽身為omega,是否會和留下來的那些人一樣,平安無事地進入新的保護設施?
她的選擇……是錯的嗎?
是她害死了路伽?
所以她才那麽拚命地、目不斜視地奔逃?
安戈涅緊咬牙關,猛地甩頭,將這些念頭撇開。
還沒有確定路伽的生死。而且不能讓艾蘭因那麽輕鬆地轉移話題,搞得好像他兩手清白。
“好,是我為了路伽心甘情願地犯錯,”安戈涅嗆聲輕笑,“但那之後你明明可以提醒我接應的人反水出賣我的行蹤,但你沒有。
“如果沒有為了躲避追兵在路上耽誤那麽久,我就不會和路伽失散,不會上那艘船,更加不會被太空盜帶走,後麵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她抿唇停頓了數拍,盡可能不帶感情色彩地陳述:
“離開你家之後,我就徹底和你失去了聯絡。
“艾蘭因,哪怕隻有這一點,也讓我看到你的臉就感到惡心。”
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殿下,您好像漏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艾蘭因緩緩朝她低下來,他撥開停在她鼻尖的一縷散發——搖頭驅散軟弱的想法時,她的頭發變得亂糟糟的。
發絲的屏障就那麽輕巧地被挑開了,他們近距離地對視著。
房間太小,安戈涅往哪裏看好像都避不開艾蘭因,他的銀發,他的白色衣角,他會起霧也會變得如水銀鏡的灰色眼瞳,他簡潔而古樸的領針,還有從花團離散、頑強地黏在他衣襟扣子後的一小朵藍色繡球花……
而這正是他的目的:
讓她不得不看著他,看著他那張端正美麗的、讓她惡心的臉。
安戈涅沒有再閃躲,充滿敵意地瞪視著銀發的侯爵。
“我確實承諾過會站在您那邊,但如果您從我身邊走開了,往遠離我的方向走,沒有誰規定我每次都要追上來。”
銀發侯爵微微笑著,可是眼睛裏沒有笑意:“殿下,您沒有選擇我。”
安戈涅張了張口,低而清晰的追問:“所以你也就沒有任何義務再‘偏袒’我?”
他沒回答,但答案顯而易見。
“違背你的想法,做了兩次錯誤的選擇,我失敗了,被押送回首都星。我的周圍群狼環伺……身份敏感,狀況比當初還要糟糕。相同的是,我孤立無援,似乎又隻能依賴你、向你尋求庇護,這樣的走向你很滿意吧?”
麵對尖刻的責問,艾蘭因隻答了一個短句:“不敢。”
但他的神色裏卻沒有太多謙遜的痕跡。
安戈涅驀地揪住他層層疊疊的華麗領巾,向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扯。艾蘭因猝不及防,不得不微微佝僂起脊背向她俯就。
憑借alpha出色的反應能力,他當然可以立刻掙脫、甚至反過來壓製她。
但他沒有。
艾蘭因輪廓微長的眼睛因為驚訝瞪大了一點,但很快平複。他等著她做出下一步,像個在高處看小輩胡鬧不做製止的長者。
“可這次,願意幫我的可不止你一個。也許對你來說,我這個小姑娘沒什麽大不了的,不聽話就要罰。可王宮外麵,有很多alpha會對我感興趣,我的信息素、我的過去、我的身份、外貌,還有別的……”
安戈涅說著勾住了垂落艾蘭因胸前的一縷銀發,兼具青澀與大膽地將發絲在指尖纏了幾圈,而後朝他吹了口氣。
“我認識了很多新朋友,可不再隻有你一個人啦。”
她看到他的灰眼睛裏起了些微漣漪,仿佛那褶皺是她吹亂出來的。
安戈涅的笑容更深了。
她深紅色的眼睛裏閃爍出冰冷又動人的光輝,撒嬌般的聲調卻是甜美的:
“你說,老師,我為什麽非得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