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潮熱雨季01

腳步聲靠近,安戈涅立刻睜開眼。

“經過一番友好協商,反抗軍那邊同意我與您同行。”提溫意態輕鬆地宣告斡旋的結果,仿佛此前黑製服士兵舉槍威嚇的對象並不是他。

她默然點頭,側眸看向舷窗外。

這是某座坐標偏僻的太空貨運中轉站,氧氣棚外的地貌極為荒涼。停機坪上全都是反抗軍的艦船。舉目所及,到處是穿黑製服的人——舷梯頂端、操作平台上、還有這艘聯盟飛船的出入口……

標誌性的製服觸發了身體內的某個開關,安戈涅的胃狠狠揪起。

奔逃的人群,血液浸透的厚地毯,因為仇恨充血的眼睛,路伽留給她的背影……她無法忘記的景象開始閃回,腳下的地麵好像在陷落,連帶著湧入喉管的空氣都變得稀薄。

吸氣又吐氣,數個來回,安戈涅冷靜下來。

提溫還在站在剛才的位置。她確信他都看見了,但他的表情沒有變化。這無端讓她好受了些許;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憐憫,而提溫恰好不合適表露這種感情。

“接應的艦船在待機,您準備好就可以登船。”

“可以了,走吧。”

警示燈閃爍,本艦舷梯展開,與對側的飛船對接成廊橋。艙門隨後開啟,呼嘯的風裹挾著燃料與機油的氣味撲麵而來。

“請您小心腳下。”提溫說著伸出手。

這一次安戈涅沒有無視他。她搭著金發青年的手臂下行,走過長長的廊橋,來到塗裝著反抗軍徽記的小型飛船前。

“再校驗一次身份。”反抗軍方麵極為謹慎,又采集了一次她的虹膜和指紋數據。

“生物體征數據吻合。”

提溫見對方收起監測器具,笑笑地問:“不需要采集我的嗎?”

黑製服的軍官一板一眼地回答:“提溫先生,您有外交身份認證。但上船後二位都必須接受全身安全檢查。”

毫無意外,安檢時褪下的光腦終端並沒有回到安戈涅手裏。就連她身上的衣物都從內到外換了一套,明顯提防著裏麵會有什麽隱秘的定位裝置。

“請把那個頸圈還給我。”安戈涅叫住把她的隨身物品打包封存的軍官。

“您不能保留私人物品,這是命令。”

“那是一枚抑止環,能阻斷我的信息素,”她以為直麵叛軍成員,她的聲音會發抖,但竟然沒有,“船上應該有許多alpha,我還是戴著那東西為好。”

對方沉默了一下:“稍等。”

負責安檢的軍官請示過不知在哪的上級,那枚抑止環在精密機械中來回掃描了許多遍,終於回到了安戈涅手裏。她在艙室中落座,先一步安檢完畢的提溫狀似無意地看來過來,目光在她頸間定了定,笑弧加深。

“我的光腦也上交給他們保管了。”他抱怨似地說。

“至少事後你還能拿回來。”

他們的交流僅限於此。

負責安檢的人離開,又換了一批黑製服登船,數分鍾後飛船啟航。

窗戶可見度調到最低,艙內沒有時鍾,設備都斷網,安戈涅找不到轉移注意力的方法,幹脆戴上眼罩補覺。睡是睡著了,隻是不愉快的夢一個接著一個。

再度從淺眠中驚醒,安戈涅揭開眼罩掃了眼。

客艙燈光昏暗,走廊另一邊,提溫湊在光源下寫寫畫畫。定睛再看,他居然弄來一張紙,徒手畫了一個粗糙的棋盤,正在像模像樣地和自己對弈。

“要和我來一局嗎,公主殿下?”他立刻察覺了她的視線。

安戈涅冷淡地把眼罩拉回去,無言做出回應。

她不知道提溫究竟用的什麽說法令反抗軍同意他隨行。無論如何,明麵上她有必要和他保持距離,以免招來懷疑給日後添麻煩——雖然實際上,他們的關係也沒有多近。

陌生軍官告知安戈涅和提溫準備下船時,她隱約覺得這段航程比她預計得要短。

她的感覺並未出錯,一出艙門,眼前的又是反抗軍控製的中轉空港。

登船,換船,新的押送者,如此這般重複了許多次。

安戈涅出發前認真記憶了化樂星城往王國首都星的主要航路,但在毫無辨識度的中轉站折騰了幾次後,她已經判斷不出自己究竟在哪個區間了。

如此頻繁地更換船隻,保密等級高到這個地步,不可能隻為了提防有人攔截她這個□□。提溫的猜測正中靶心,她大概會被直接送到西格手裏。

“西格為什麽會盯上我?”

十多個小時前,俯瞰化樂星城的會客廳裏,安戈涅這麽問提溫。

他用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作答:“您和他之前見過麵嗎?他和您一樣,故鄉在戴拉星。”

她搖頭:“如果見過,我不可能沒有印象。”

即便他不是殺伐決斷的天才指揮官,西格也擁有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

不知道第幾次登上又一艘飛船。

安戈涅踏入艙門的瞬間,本能地察覺這次有所不同。王宮裏她不能隨意出入的那些緊要場所散發著與這裏相近的氛圍,井井有條是表象,空氣仿佛都蓄著力。

船上的守衛的人數乍一看和剛才的並無區別,但經過他們身側時,安戈涅清晰感受到精英alpha的威壓。安插在這裏的衛兵和之前幾艘船上的根本不是一個等級。

再無疑問,這裏就是她的目的地。

“安保要求,請二位戴上。”守備人員遞來護目鏡外形的東西。

戴上後安戈涅的視野立刻一片昏暗,隻有地麵微微發光。升級版的蒙眼布條嗎?她腹誹,以此緩解目不能視物的緊張感。

提溫上了這艘指揮艦後就分外安靜,對此並未出言譏諷。如果不是隱約感覺得到他的信息素,安戈涅肯定懷疑他臨時改變主意撤退了。

搭乘了兩次電梯,又走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押送她的士兵終於說道:“到了,可以取下來了。”

安戈涅恢複視覺後,看到的首先就是一道緊閉的防護門。

“門後就是指揮官的工作生活區域。提溫先生,再往裏隻能她一個人進去。”

安戈涅有些僵硬,正打算開口聲辯,提溫已經揚眉道:“我之前收到的答複是,我可以陪同公主殿下與西格閣下會麵。”

守衛一橫槍身,冷冷道:“陶朱雙蛇已經將人送到,您可以離開了。”

金發青年歎息,慢條斯理地和對方講道理:

“本次安保任務的委托方是西格本人,把殿下完好無損地送到他麵前,交易才算完成。萬一公主殿下進入這道門後、見到指揮官閣下之前發生了什麽,責任分配會非常麻煩。”

“而且嘛……我還沒那麽想死,不至於孤身跑到反抗軍的船上刺殺指揮官。”

這話一出,周圍的氣氛陡變。

荷槍實彈的守衛身上齊齊散發出難以忽視的敵意。他們都是alpha,蘊含攻擊意味的信息素氣息撲麵而來,安戈涅不自禁後退了半步。

提溫笑麵不改,反而直接湊到士兵身前:“相信我,如果我真的有那種打算,你們已經不省人事了。”

他笑容驀地收斂,語聲低而冷:“讓開。”

“什——!”

那一瞬間,守衛們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中的武器,側身回避。

更強大的alpha對同性絕對的壓製力!

然而在場的畢竟都是反抗軍的精英,失神隻有一瞬,立刻重新抓起槍對準了提溫。他舉起雙手,滿臉無辜:“公主殿下還在場呢,各位冷靜,走火傷到她可不好。”

他有意無意地往她的方向瞟,像在暗示她開口。

“麻煩你們都把信息素收起來,我頭痛。”安戈涅揉著眉心,朝對峙的雙方瞥了一眼。

她這一睨隱含控訴意味,無端讓人感到潮濕,衛兵明顯怔楞了須臾,緩慢地將槍口下移。

“所以指揮官閣下怎麽說?是不是剛才傳達命令的時候出了差錯?”提溫笑笑地抬頭看著門上方的攝像頭,“再在這裏耽擱時間也沒什麽意思。”

守衛領隊按了按耳中通訊裝置,傾聽片刻,冷著臉說:“兩個人都放行。”

金屬防護門在安戈涅兩人入內後就重新合攏。

黏連在她背影上的視線隨之斷絕,安戈涅輕輕舒了口氣。上次被那麽多劍拔弩張的alpha圍著,似乎還是聖心王宮社交季的開幕舞會。

門後是條寂靜無人的走道,一側是舷窗,另一側的艙室門緊閉,不知道是什麽用途。前方還有兩道安全門,隨兩人靠近適時開啟。他們一路前進,居然沒有碰到第二個人。

“如果真的打起來,你能控製住那些守衛?”安戈涅走在前麵,隨口問道。

“唬人罷了,您未免太高看我,”提溫口吻輕飄飄的,“我隻是個手無寸鐵的生意人。”

她沒有作答,因為走廊到了盡頭。

普通、甚至可以說過於普通的雙開金屬拉門擋在麵前。安戈涅觀察四周,沒找到門鈴之類的東西。她遲疑著抬手,考慮開門入內。

哪怕隻有一點,她也想掌握主動權,至少不能在西格麵前露怯。

但艙門猛地打開,切斷她才起頭的思緒。

黑發青年從中現身,狹路相逢,避無可避。

心髒好像都因為驚駭漏跳一拍,安戈涅抽氣,下意識後退。然而對方逼進得更快,不僅追上這一步,還順勢突入心理安全區,軍靴尖幾乎與她的鞋頭相碰,深藍近黑的眼睛近距離鎖定她。

他向她伸手,好像要攬住她,一同棲近的還有雪鬆與琥珀交纏的甘冽信息素。

不要過來!安戈涅腦海裏霎時隻剩下這個念頭。

她的身體本能地動作,後退再後退,試圖遠離信息素的源頭。後背撞到什麽,不像是飛船艙壁,她顧不上確認,因為西格快要碰到她。

“放開我!……?”安戈涅維持著推拒的動作,定了定神,發現西格僵在了那裏。

即便他的表情變化並不明顯,依然難掩滿心的錯愕,以及一絲……與受傷相近的古怪情緒。

剛才作壁上觀的提溫這時突然行動起來,插進了兩人之間:“這好像是我們第一次見麵,西格閣下,我是自由聯盟陶朱雙蛇的提溫。”

安戈涅沒多想,側步藏到提溫身後,借此避免再次直麵西格,致使他再有什麽出格的舉動。

金發青年體格和反抗軍指揮官相差無幾,擋住身形纖細的omega綽綽有餘。西格見狀,英挺的眉毛幾不可見地壓了壓。

他沒什麽起伏地說:“人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剛剛目睹了那種事,我怎麽可能一走了之?”提溫刻意停頓片刻,“就算您眼下控製著王國大部分空域,對初次見麵的淑女動手動腳地問候,好像也不太合適吧?”

這個說法明顯令西格不快,他差點出口反駁,最後隻道:“我沒有惡意。”

提溫挑眉:“您不打算再多解釋一點?”

“與你無關。”

眼見著兩人陷入僵持,安戈涅硬著頭皮從提溫身後轉出來。西格立刻看向她。

她沒有躲閃。

剛才事態展開太過突然,恐懼一時在她心頭占了上風。現在隔了一步的距離看,相比轟動王國的叛亂宣言視頻,指揮官真人反而沒那麽有壓迫感,也就是說話簡潔了一點,氣質冷峻了一些。他看她的眼神甚至比她遇到過的大多數反抗軍士兵要溫和。

總之,如果忽略掉剛才的事端,西格不像是無法溝通、一視同仁憎恨所有王室相關人員的嗜血怪物。

這樣她就有爭取的餘地。

久聞大名之類的社交辭令太過虛偽,可能反而不討好,安戈涅索性省略寒暄,提起裙擺,行了個標準的問候禮:“西格閣下。”

“不要叫我閣下。”西格來了這麽一句後便陷入沉默。他沒有再進逼,卻也沒有將視線挪開。凝視她的眼神專注得令安戈涅困惑。

這樣子……就好像在等待她率先做出什麽表態。

可安戈涅一點頭緒都沒有。

她的茫然傳達到了西格那裏,他的眉心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

“我還有一些事想與您確認,能借一步說話嗎?不妨讓公主殿下先進屋稍事休息。”提溫對兩人之間的微妙氛圍視若無睹,端著笑麵說道。

見西格沒立刻應答,他慢悠悠地補充:“說完我就會離開。”

安戈涅一言不發地走進去,帶上了拉門。

肅靜的走廊上轉眼隻剩下兩個alpha麵對麵。

“陶朱雙蛇想要什麽?臨時加價?”西格神色轉冷,話語不留情麵。

“不,堅持陪同公主殿下到這裏是我的個人行為,與集團決策無關。”

西格皺眉,逼視提溫的目光中多了一絲被冒犯領地般的敵意。

提溫恍若未覺:“您打算怎麽處置公主殿下?”

西格冷硬道:“與你無關。”

“確實和我沒關係,”金發青年話鋒一轉,“但我希望您能給我一個承諾。”

“什麽?”

提溫朝門後的方向飛了一個眼色:“不論您對聖心聯合王室是什麽看法,又或是對安戈涅有什麽意圖,能否請您保證,不會強迫她接受您的標記?”

西格眼神的溫度一瞬間降到冰點。他的怒火是安靜的,就連信息素都驟然收斂——像是狂風暴雨降臨前的片刻寧靜,愈平穩愈發令人膽戰心驚。

他的回答更像一個警告:“不要把我和王室的某些alpha混為一談。”

提溫隻是笑:“我相信您的為人,但公主殿下似乎並不那麽認為。”

此言一出,西格的瞳仁驟縮。

“她拜托你……讓你要求我做那種承諾?”他的嗓音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波動。

“那麽說並不準確,公主殿下得知是您要見她之後就非常不安,要猜出她在為什麽不安很容易。所以我就主動賣了她一個人情,提出由我出麵,向您委婉地傳達她的顧慮。”

從西格臉上判斷不出他是否相信了。他冷然追問:“你從中能得到什麽?”

“幫一位惹人憐愛的公主殿下排憂解難,這不是最好的獎賞嗎?”提溫輕笑。

黑發的指揮官身周釋放的壓力驟增。

提溫揚了一下眉毛,抬了抬手:“您別激動。當然,我不否認,我也有利可圖。

“如果您不肯做這個承諾,或者即便承諾了之後還是違約,那麽我手裏就多了一個您涉嫌侵害omega的把柄。不論實施成效如何,對omega人群必須實施保護性優待是寫進國際章程的條款。而組建新政府的關頭,如果反抗軍指揮官爆出性醜聞,對象還是亡國的公主——”

他適時收聲,微笑著連退開兩步,好像真的很怕西格會忍不住揍他一拳。

西格對提溫的說法不置可否,用刀子般的眼神剮他一記,忽地轉身,猛地打開艙室拉門。

確切說,是將原本細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縫隙徹底擴大。

他當即和站在門邊傾聽的安戈涅打了個照麵,她從頭僵硬到腳,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好像甚至忘了後退。

“我——”她眨眨眼,想找個掩飾偷聽的由頭,起頭的句子卻被對方蓋過。

“我不會強迫你接受我的標記,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西格的話語有些怒氣衝衝。又或者,所有他克製語氣竭力掩蓋的情緒都寫在了話外的別處,比如凝視著她的深藍雙眸。

深邃的眼瞳中有如狂潮奔湧。

“我沒有理由傷害你。”

西格的聲音低了下去。他不再盯著她,繼續那麽做好像令他難以言喻地痛苦。

安戈涅不由自主隨著他視線挪動的方向望去,猛地怔住。

進門後她就顧著聽外麵的響動,以致於根本沒留意,陳設極簡的房間正中央,一大捧粉紫相間的繡球花默然團團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