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應許冠冕16

艾蘭因回到王宅時已然接近午夜。

他揮退侍者,腳步輕緩地穿過門廳,忽然駐足。

安戈涅坐在通往二樓的玻璃台階上,室內一盞燈都沒亮,她恍若一筆貼在透明圍欄上的陰影,稍有動靜就會消散。

兩個人怔然相對,安戈涅沒有動,從高處盯著他,視線在彼此糾纏住之前就分開。

他們都難掩驚訝,一個因為她這麽晚還沒有休息,另一個則是因為他選擇直接回到這裏、而非侯爵府邸。

安戈涅的訝異也證明了她坐在這裏並不是為了等他。

艾蘭因拾階而上,一級台階一級台階地邁向她。他的步子驀地一頓,恰好是能夠察覺到異性信息素的距離。

而後他再次不急不緩地向上一級階梯。

安戈涅看著他靠近,從俯視到平視,直至她必須微微仰起頭才能看著他的臉。她的手指悄然抓住了裙角,為迎接艾蘭因的怒火做準備。

首先湧入感官的是嗅覺刺激。艾蘭因的衣服上有空港香氛的味道——為了遮掩燃料的氣味,空港使用的空氣芳香劑通常比其他地方更濃。

相較之下,alpha身上散發的費洛蒙氣息反而沒那麽強烈,他的情緒控製得好極了。完全不像下了飛船就直奔王宅卻發現她身上有別的信息素氣息該有的反應。

難以分辨,是他對她身上的變化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強行控製住了信息素隨心潮起伏散逸。至於表情,安戈涅根本沒期望能在昏暗之中辨識出他的情緒。

“辛苦了。”

安戈涅輕柔的一句話勾出了藏在堅硬外殼下的尖刺。艾蘭因淺灰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夜色中冷冷閃爍,像嘲弄也像質問:她似乎比他更辛苦。

事發時煙塵濃重,即便是在場目擊者也很可能相信她是單純的受害者,隻是因為足夠的政治價值而被無辜地卷入了陶朱雙蛇內部的鬥爭之中,慘遭叛逃的集團成員挾持。

但這麽想的人肯定不包括艾蘭因。

提溫事先已經就戶瀨砂的計劃與艾蘭因通氣。當時戶瀨砂恰好陪同他參觀軍工廠遠離生物科技園區,這一安排更像是從旁協助,牽製住戶瀨砂的步伐,阻止她第一時間趕到。

然而無論提溫和艾蘭因達成了怎樣的協議,那其中肯定不包括讓安戈涅充當談判的人質。從他的角度看,他的憤怒合理且正當。

因此安戈涅根本沒準備說辭。他不會相信,她越狡辯隻會讓他越不快,她準備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承擔下來,任由他發作脾氣。

然而安戈涅在煎熬的沉默中等待良久,最後隻等來淡淡的一句:“衣服都不披一件,這樣會著涼。”

看來他是打算維持涵養到底。那樣最好。她沒應聲,扶著圍欄站起來。她不記得自己在這裏坐了多少時間,但足夠讓她雙腿發麻,在起身的瞬間踉蹌晃了晃前撲。

艾蘭因伸臂圈住她,於是一下子就成了她投懷送抱般的怪異狀況。

安戈涅下意識推開他,他身體瞬間繃緊,隨即抱得更加用力,她幾乎喘不過氣,卻還被抬起臉。

她確實在渾渾的夜裏坐了很久,他帶有審視意味的手指都顯得十分溫暖。他細細地摩挲她的雙頰和眼下,這份溫存反而讓她後背發涼。

“哭了。”艾蘭因以陳述的口吻低語,明明她臉上那寥寥幾道淚痕早該幹涸到沒有印記。

安戈涅要扭頭,他鉗住她的下巴,幾乎與她額角相抵,語聲冷硬:“沒有本事留在你身邊的人不值得這樣傷心。”

她閉了閉眼:“我希望他走。”

艾蘭因深吸了口氣,猛然又前進半步,將她夾在樓梯護欄和自己之間。

玻璃圍欄至多到腰部,上半身懸空的危險感讓安戈涅身體不受控地僵硬。但她一咬牙,硬是沒有往艾蘭因的懷裏倚靠,反而後仰得更加厲害,頭部完全探出階梯。

“很好,”艾蘭因把她撈回來,連笑了數聲,深重的嘲弄從每個詞每個音節漫出來,“甘願舍身相助,這情誼確實動人。我體恤你辛苦、讓你和他去共和國度假,如今看來就是個巨大的錯誤。”

她學著他的腔調笑:“我希望別人自由,力所能及地幫忙,說不定還能等來未來的回報,你一定要往別的方向曲解,我也沒辦法。”

艾蘭因的手指穿進她的發絲,危險地擦過她的後頸皮膚。他故意深吸一口氣,像在感知她的信息素:“耍無賴這招你倒是學得很好。照你這個說法,我是不是還要感謝你神誌清醒,沒有趁機和他私奔?”

她假笑著望著他:“私奔?”

他捉住了她都不曾知曉存在的蛛絲馬跡,臉色徹底沉下來,聲音很低,更像在自言自語:“你真的考慮過。”

安戈涅沉默了須臾,態度中的尖刺倏地收回去。她溫聲說:“我妄想過很多不可能的生活。如果我不是omega,如果我沒有被帶進王宮,如果我那個時候沒有救路伽、一個人逃得遠遠的,如果我滿足於隻當某個alpha的伴侶,甚至於說……假如你沒有注意到我的價值,沒有介入我在宮裏的生活,我始終隻是個無依無靠的私生公主……”

艾蘭因扣著她手臂的指掌越來越用力,緊到她疼痛。

她恍若不覺,隻是說下去:“這些可能性我都想過。但我也清楚,沒有一種真的可能存在。”

“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追究過程和心跡?你向來隻講結果和實際行動。我和誰是不是真的有過什麽、我為什麽要幫提溫脫逃都不重要,我回來了,一個人,很可能再也不會見他。這樣的結果,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艾蘭因忽然鬆開她,笑聲和掌心一樣空洞:“好,你不在乎我的感受,那麽西格呢?他知道嗎?”

室內的一切陷入凝滯的寂靜,戶外午夜的風大聲穿過林木,每根樹枝不堪承受摧折斷裂的脆響都無比清晰。

首都星的兩輪圓月開始朝著地平線下沉,慘淡的光輝是飄**過窗戶和走廊的幽靈,經過台階正中的兩人,順手將他們的臉容都染成蠟樣死氣沉沉的蒼白。

“你真的覺得他什麽都不知道?”艾蘭因又笑了一聲。

安戈涅嘴唇分開,卻很快緊緊閉上。

“你身邊有不止一個異性,離開首都星回來卻屢屢隔幾日才會和他見麵。你身份敏感又總是身陷意外,他籌措臨時政府的事也忙碌,這合情合理,但如果他想,他真的會抽不出幾分鍾來見你?你被路伽綁架後他不就是那麽做的?堂堂叛軍首領,會愚笨遲鈍到那個地步?”

艾蘭因一反往常的和緩語調,一問比一問淩厲快速。

安戈涅扯起嘴角:“原來你對西格的評價相當高。”

艾蘭因並不介意她故意岔開話題:“我不會小看任何一個值得我留意的敵人。你也不應該輕視任何一個在乎你的alpha,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和我同樣寬容。從關懷愛慕到怨恨的路,在你察覺時或許已經走了一半。”

“謝謝你的建議,老師。我會小心嗬護西格和我的關係。但他現在最在意的,可能是你遲遲不回你自己的莊園,非要賴在我這裏。”

又是片刻令人窒息的寂靜。

艾蘭因平靜地問:“你在驅逐我嗎?”

她之前不止一次明示暗示他該搬回侯爵宅邸,這是他第一次正麵回應。圓滑的回避本身就是一種表態,而他現在終於和她談、並且用上了驅逐這種不客氣的說法,這隻意味著一件事:

隻要她點點頭,他就會半句話不多說離開。

但那隻是單純地離開這處居所,還是不顧至今為止對她的投資,要在政治意義上同樣離開她身邊?

安戈涅吃不準艾蘭因這話裏是否帶了威脅。

可即便不是今天,她又能和艾蘭因維持這無法定性的關係到什麽時候?他們之間最堅固的紐帶本來就不再是情分,而是天然的政治立場。

她也想知道如果沒有艾蘭因,那些她以為觸碰到的權勢會不會如泡影消亡。

心念已定,真的要說的時候,安戈涅還是忍不住背過身去,作出上樓的姿態:“如果你——”

艾蘭因麵色微變,追上一級台階,猛地從後抱住她。

“我很累了。”他的嘴唇擦過她鬢邊的皮膚,像急急擦掉失敗的一行字。

頓了頓,他又說:“你還沒問我和陶朱雙蛇軍工部的人談了什麽。”

安戈涅吸氣又吐氣,剛起頭的那句話斷在了那裏。

“談了什麽?”她聽到自己說,心頭浮上淡泊的懊惱。

“我洗漱之後再和你慢慢說。”

半個小時後,安戈涅歪在床頭,看著艾蘭因散著末梢濕潤的中短發走過來,有種不知道是誰吃虧的微妙感覺。

他足夠卑劣,會出其不意地示弱來打亂她的步調,可她也沒高尚到無視他退的這一步、梗著脖子和他決裂。

維持現狀目前對她有益無害。

艾蘭因需要對她交代的事不多。

陶朱雙蛇集團主要分為軍工、生物科技和材料三大產業,身為發家支柱的軍工係不僅包含研發生產,還有頗為著名的情報搜集和雇傭兵服務。

近年生物科技一支在戶瀨砂帶領下蓬勃發展,創造了龐大的利潤,對外形象也相較軍火更加正麵,在共和國投資的慈善醫院更是公關典範。

和軍火商洽談很容易被渲染成政治醜聞,與醫療尖端企業合作卻是美談。於是,陶朱雙蛇生物科技在明麵上的政治能量更大,在集團內部的話語權隨之極速膨脹,樹敵頗多。

最遭人詬病的莫過於生物科技方麵無底洞般的經費投入。無論是與軍工部合作的生化武器,還是流通麵更廣的藥劑,研發新品的風險極高,成功固然帶來巨額利潤,失敗的情況卻遠遠更多。

這也是每次理事會例會和股東大會必有的爭論焦點。

“軍工係早就不滿戶瀨砂包攬陶朱雙蛇對外交涉的事宜,此前也將在軍工係多年的提溫視作她擴張勢力派出的爪牙。我拒絕與戶瀨砂和解,卻願意和他們談,這是軍工乃至材料兩支人都樂見的變化。”

“你為什麽不讓我也過去一起談?他們認為我聽命於你?”安戈涅的問題頗為尖銳。

“你直接去談,新政府裏那些至今沒徹底接受君主製存續的人很樂意拿這當作把柄攻殲你,指責你果然一點不進步,一有機會就開始鑽營自己的勢力。但換作是我……”

艾蘭因頓了頓,眉眼微彎。

“我是怎麽樣的野心家,所有人都知道,也罵不到你頭上。”

“謝謝你那麽為我考慮。”安戈涅擠出一抹甜膩的笑。

艾蘭因在笑弧上隨意一抹,讓她不要再笑,同時麵不改色地撥了撥她戳到鎖骨的頭發,好像沒看到近旁隨時間暗沉的印痕。

“這次戶瀨砂失去的不止是個別研究人力,儲存在那裏的不少實驗數據也遭到破壞,即便她能撐住不辭職,也要沉寂一段時間。”

“這麽一通煽風點火,你拿到了什麽甜頭?”

艾蘭因聲調平淡:“女王的親衛隊會擁有陶朱雙蛇軍工提供的最尖端防衛性武器和防具,隻需要支付運輸費,不要大張旗鼓地宣傳裝備來源,但也不會出麵否認與陶朱雙蛇的合作。第一份協議為期五年。

“由於提供的是通過殺傷性認證防衛型武器,新政府那裏也不至於無法妥協。”

雖然隻是裝備,但那可是自由聯盟軍工翹楚的最新型!聯盟士兵憑借科技和鈔能力說話,人數遠遠比不上共和國和王國,卻能在此前與王國的兩次邊界衝突中不落下風,足見其實力。

而沒收編進新政府軍、即將成為新君護衛隊的那支王國軍,人數不會超過五百人。聯盟設計生產的軍備是最合適的選擇。

艾蘭因這次為她爭取來的是實打實的利益和保障,比戶瀨砂空泛的雇傭兵支援要實在太多。安戈涅張了張口,好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現在陛下您還想驅逐我嗎?”他單手撐在枕頭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安戈涅囁嚅著沒吐出完整的話,最後突然翻了個白眼,扯過被褥背對他:

又差點被他繞進去,如果她沒有主動協助提溫成為“受害者”,前首相閣下又哪裏來的籌碼一口氣吃下那麽優惠的條件!

剛才還為此大發脾氣,現在又拿這件事邀功,真是好處全給他占了。

臥室照明悄然熄滅。紫羅蘭焚香的信息素氣息從後棲近,一條手臂環住她。

安戈涅閉著眼睛佯裝熟睡,沒有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