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成化五年7
他曾經破下交趾,也曾在北疆與蒙古廝殺,他是大明的脊梁。
他一生的榮耀數不勝數。
可現在的他已是英雄遲暮,他靜靜的躺在**,迷蒙的眼睛中是否還會出現當年意氣風發的自己,是否能夠看到大草原的一望無際,又是否出現交趾的戰火連天。
不,他可能什麽也看不到了。
此時的他再也拿不起自己的長刀,再也不能像以往一般為大明衝鋒陷陣。
歲月最是無情,他老了,但他並未感到恐懼,因為他為之拚殺一生的大明帝國依然年輕。
他們現在又有了一個小皇帝,希望他能夠重現永樂時期萬國來朝時的盛世。
他相信小皇帝能做到。
而今天小皇帝要來探視自己,大明沒有忘記他,陛下也沒有忘記他。
他的功績,他的榮耀,他的名字,將隨著大明帝國延續下去。
他叫張輔,三十歲意氣風發的英國公,四十歲四滅交趾的劊子手,五十歲遠征漠北的戰神。
他叫張輔,他是英國公。
因為知道小皇帝今天會來探視自己,張輔換上了嶄新的國公服,半躺在**。
一個孩童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越走越近,越來越清晰,這個孩童就是他們的皇帝。
而在朱見深後麵跟著張保,朱驥,朱壽,張懋,陳瀛,還有起居官。
“朕來看你了,國公爺爺。“朱見深看著床榻上躺著的英國公輕聲說道。
他怎麽如此蒼老,好似下一刻生命都會失去一樣。
而張懋立馬走上前來,抱起了自己父親的上身,張保也搬過來一張椅子,放在了床邊,但朱見深卻沒有選擇坐下。
“沒想到,沒想到老臣在臨走之時,還能再見到陛下。”張輔的聲音很是虛弱。“雖然老臣,老臣心裏很高興,但,但陛下你不該來。”
實際上張輔已經四五日都不能說話了,性命也都是靠著溫補的藥湯吊著,這次朱見深過來,張輔便讓太醫給他下了猛藥,希望自己能夠回光返照,意識稍稍清醒一些。
聽著張輔虛弱的聲音,朱壽輕歎一口氣,轉過頭去,不願意再看,而陳瀛卻是看著張輔,腦海中全是自己十六歲時第一次見到戰無不勝英國公的情景。
朱驥,張保二人都是低著頭。
“朕必須來,朕是替太爺爺,爺爺,父親來看望國公爺爺的,國公爺爺莫說胡話,你可曾好一些?”朱見深輕聲說道。
“陛下,陛下無需掛念,老臣已是風燭殘年,已苟活六年之久,實在慚愧,慚愧啊。”
朱見深知道張輔說的還是自己老爹朱祁鎮的那些破事。
“國公爺爺,乃國之柱石,父皇被擒獲,不是國公爺爺的錯,朕知道,皇奶奶也知道,我們沒有人怪過你,國公爺爺,你要好好養病,早日康複,等朕長大了,帶朕去巡獵北疆。”朱見深說著這些眼睛已經蘊滿了淚水。
他不是裝的,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英國公對大明皇室的忠誠,在這一刻,朱見深才真正體會到在原先曆史中,被土木圍困的張輔是怎樣的心情。
贏了一輩子的戰神將軍,看著昔日在自己手下苟延殘喘的蒙古兵,大肆的屠殺著明軍,那種不甘,羞愧,無助的感覺,是用文字形容不出來的。
或許他有機會逃脫,但他卻不願意逃脫。
聽完朱見深的話後,張輔笑了笑,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他的笑容。
看到張輔咳嗽,張保嚇了一跳,趕忙擋在了朱見深的麵前,被朱見深訓斥了一番,讓其退下。
張輔咳嗽一陣後,胸膛不停的起伏,而後漸漸的平息下來。
“國公爺爺,朕此次來,還有一件事情想要詢問您。”朱見深看著張輔好了一些後,才開口說道。
“陛下,陛下但說無妨。”
“軍戶可否能保百年強軍。”朱見深的話一說出口,站在房間內的眾人都有些愣神了,這陛下才八歲,就開始了解明製了嗎。
張輔也微微愣神。
“軍戶,乃保證兵員之策,太祖皇帝是在,是在大唐府兵製受到的啟發創建的衛所以及軍戶,但大唐的府兵製卻有很大的隱患,土地,土地兼並嚴重,府兵無田可種,而大唐也從府兵製轉變成了募兵製。”
“太祖皇帝考慮了其府兵製的弊端,便將所有的軍田收為,收為國有,不允許私自販賣,但一成不變之法,又豈能,豈能長久。”
“府兵製也好,軍戶衛所也罷,都,都會在一段時間後,產生一個結果,就是軍戶無田可種,淪為鄉紳的佃農,名存實亡。”
“陛下,既然能夠看到,看到這些,就應該去想著如何在,在衛所軍戶製下,另辟新法。”
張輔看的很明白,說的也很對。
在朱見深孫子輩的嘉靖皇帝時,土地兼並就已經開始顯現苗頭,因為自身的不穩定,導致明軍戰鬥力直接下降,在麵對沿海倭患的時候,處於下風,通常兩三百的浪人就敢對一兩千人的明軍發起衝擊,明軍十打一,竟然還能被殺的丟盔棄甲,最後還是胡宗憲上書,戚繼光自募兵士,練兵抗倭,才漸漸平複沿海倭寇。
在那個時候,明軍軍戶衛所的弊端已經顯現無疑了,然後期的皇帝並並沒有改變的想法。
皇帝沒有想法,大臣們也不會想著去改變衛所這一祖宗家法,都知道有了問題,卻無人去改變問題,讓其延續到了大明的末路。
最後被李自成摘了桃子。
朱見深想要改變軍戶衛所,甚至是整個戶籍製度。
這,這英國公將朱見深當作了成年人了嗎?
說那麽多,小皇帝能不能聽懂。
朱壽,陳瀛,朱驥等人都不由暗想道。
“國公爺爺,今日對朕所說之話,朕終生不忘,代朕親政後,第一件事情就是變法戶籍之策。”
“陛下,陛下有所雄心壯誌,我等世代,世代勳貴定,定用心輔佐。”張輔輕聲說道。
即是說給朱見深的,又仿佛是在說給朱壽,陳瀛等人的。
古來變法之事,鮮有成功者,而變法之人,也鮮有好下場。
宋神宗時期的王安石,明神宗時期的張居正,兩人都是很好的典範。
但他們與朱見深都不同,宋神宗優柔寡斷,明神宗不諳世事。
帝王的猶豫不配合,才是王安石,張居正失敗的主要原因。
朱見深作為帝王,他想要做出變革,是一種自上而下的變革,隻要下麵有聽話的左右手,即便是太監也能做成。
因為現在的大明,已經不是原先曆史中的大明了。
聽到朱見深的稚嫩且堅定的話語。
朱驥看著朱見深的眼睛都變了。
不管是不是對的,一個八歲的孩子能夠這麽了解明製的優勢,劣勢,並且能過做出考量,態度堅定,就已經不是一個平凡的孩子了。
而朱壽,陳瀛,包括抱著父親的張懋三人都是目瞪口呆。
朱壽,陳瀛兩人久居軍營,對於下麵的軍戶衛所,了解甚多,按照曆朝之變革,也知道軍戶衛所製長久不了,可他們都是到了四十多歲才看清楚這一點,而陛下卻是發現了其中之端倪,天縱英才也不為過。
張懋對此事不了解,隻覺得小皇帝果然像坊市中傳的那樣,天資聰慧,沉穩機敏,跟自己父親的對話,深奧無比。
張輔直直的看著朱見深,但眼睛中的朱見深的模樣越來越模糊……
張保看到後,知道張輔有些堅持不住了,也顧不上朱見深訓斥,趕忙插了過來:“陛下,陛下,英國公累了,要休息,陛下,快隨奴婢離開。”
在張保看來,生死之事,小皇帝還是要晚一些知道,若是看到了英國公咽氣,定會受到刺激震撼。
朱見深眼淚已經流了出來。
他知道庇護大明五十年的張輔將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他並沒有訓斥張保,而是輕聲說道:“國公爺爺好好休息,朕,朕走了。”
陳瀛,朱壽等人也顧不上禮儀了,迅速走到病榻之前,擋住了朱見深的視線。
人生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小皇帝是新升的驕陽,怎能那麽快見到晚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