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洛陽種地
伏壽是何人?
其父親伏侍中便是伏完,光武帝在位之時的大司徒伏湛的七世孫,也承襲了伏湛那不其侯的爵位。
延熹元年,孝桓皇帝以劉華為陽安長公主,下嫁於伏完。
要知漢朝的迎娶公主與後世的不太一樣,駙馬依然可以在朝中擔任要職,且還可以有其他妾室,伏壽便是伏完的庶出女兒。
但伏壽的特殊並不在她父親和嫡母的身份,而在她年僅十一歲入宮,給彼時隻有十歲的漢獻帝劉協做了貴人,十五歲便成為了大漢皇後。
而後便是在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後,先有車騎將軍董承因衣帶詔被誅殺,後有伏壽寫信於伏完,試圖再度密謀政治事變。
雖然其中頗有些奇怪的是,伏壽的這封信直到伏完死後數年才被揭發出來,並不像是衣帶詔一般當即牽扯出了一串雷霆打擊,但結果是相似的。
伏壽幽閉而死,生育的兩個皇子以及伏氏上下都遭到了清算,而曹操也得以順理成章地將曹節立為了劉協的皇後。
說起來,要將那個漢末鬥爭之中的犧牲品,和方才那個攀在牆頭的小姑娘聯係在一起,好像還真不是那麽容易。
她此刻看起來還分明是無憂無慮的樣子。
至於她為何攀在牆頭……
大約是聽到了這邊的動靜來看個究竟吧。
喬琰想通了她的身份,便也沒怪責於她這往旁人院裏窺探的行動。
她隨同這宅院內的另一名仆從,穿過了中門進入了後院。
比起前院的寥落景象,後院倒是要稍顯得有條理些,不過喬琰朝著院中視線回轉間,正見貼鄰廊廡的一片還開辟出了一塊菜畦,隻是今歲似乎還未曾有過播種,也因為有欠翻地澆水而看起來有些結塊發幹。
“家主前兩年身體尚好的時候便在園中自己耕種為樂,”見喬琰的目光望向那一片,這領路的仆從說道,“奈何今歲尚未春暖,家主就已病重至不得起身,我等不敢貿動這片地,隻能先將其放著了。”
“喬老有耕地自足之心,實在難得。”不等喬琰開口,畢嵐已先聞言讚了句。
喬琰在心中不免感歎,可惜這世上如喬玄一般身居高位卻無有餘財的實在少見,好在這樣的人到底不用親眼見到大漢衰頹之日,也安享高壽到七十有餘,或許也該算是一種福報。
這近夏的日光投射在堂屋懸山頂之下的瓦當上,於半邊陰影之外照出了瓦當上勾勒出的“永受嘉福”四字,而與之相接的瓦當麵上,乃是一副母子鹿紋,在略有些磨蝕的表麵下依然讓人可見大漢文化的特殊魅力。
唯獨可惜的是,母子奔鹿中的活力與自由,並未隨同著掠過其上的日光,也一並被帶入這屋中。
比起此前劉宏前來探視的時候,喬玄的病情明顯又加重了幾分。
即便有太醫署的人為之開方,劉宏也為顯恩德,將一應藥物都從皇室庫房之中調撥,也並不能阻止在壽元將近、身體虧空的情況已經到了一個境界的時候,用藥進補能起到的也不過是延續死亡的結果而已。
劉宏來時,喬玄尚能支撐起身,說出他那一番最後的希冀,可等到喬琰抵達的時候——
在她俯身朝著喬玄探視之時,隻見得這呼吸都隻衰弱到一線的老人似乎是在睡夢之中,又似乎還處在清醒的狀態。
他在意識到喬琰接近的時候固然也還微微抬了抬眼簾,可喬琰對他發出的那一聲“祖父”輕喚,也並未讓他略開一線的渾濁雙目有任何的波動。
這樣的反應讓喬琰不由在心中頗覺複雜。
她此前滯留冀州,顯然並不隻是因為,她想要在擊敗張角兄弟的決勝之戰中再撈出一筆戰果來。
更也因為,她知道自己此前的種種行為和收獲,多少是有些仰賴於喬玄的餘蔭的,但她並不知道該當以何種態度來麵對這個“以剛斷稱,謙儉下士”的長者。
濟水之祭,讓喬琰自覺已算是對得起本尊以及她的父母,但是喬玄不太一樣。
事實上喬琰的存在可說是避免了他子嗣盡數凋零的命數,可有些事情的評判標準總不能光由她來說了算。
好在現在他儼然已是病入膏肓之態,且在一個蒙昧認不得人的境地,所以他隻知道有人來到了他的病床跟前探視,卻不知道來人是誰,或許——
或許對他而言也是一件幸事。
喬琰的目光落在了懸於床尾的一把配劍之上,而後重新落到了喬玄的臉上。
在畢嵐所見的畫麵裏,便是這位最年輕的憑真本事封侯的喬侯,在跪坐於榻前的時候,握住了這位昔日太尉的手。
她目光裏對多年未見的祖父所流露出的怔愣和陌生,最後變成了一片深沉的哀痛。
唯獨那交疊在一處的一長一幼兩隻手,頗有一種三公之家的氣度傳承意味。
正是一個將死,一個新生的模樣。
但還不等畢嵐對喬琰說出一句“節哀”的安慰之言,他便聽到喬琰鎮定地開了口:“你們先出去吧,我想和祖父單獨待一會兒。”
畢嵐回過神來,回道:“我便不在此地久留了,此番往冀州宣旨,本也是要盡快回宮稟報的,喬侯已抵喬公宅邸,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
喬琰偏過頭來對他頷首致意:“有勞常侍。”
畢嵐被程立給送出了門。
這樣一來,這喬氏宅邸內也就暫時隻剩下了“自己人”。
那領路的老仆並不知道為何家主的兒子喬羽並未前來,先到的卻是被畢嵐以喬侯稱呼的喬琰。
但作為一個稱職的下人,他也並未有什麽多嘴打聽的意思,而是先將程立、典韋以及陸苑等人,在這宅院內的廂房安頓了下來。
這宅院內算上看門的以及這領路的老仆,也就還有個負責做飯煎藥的僮仆而已,驟然多了幾個人,一時之間還真有那麽點手忙腳亂。
好在陸苑曾為當家夫人,操持過中饋,此地的人口也不複雜,在隔著門扇問過喬琰的意見後,她直接接掌過來了此地的權限,在大致對府中積蓄和物件有了點數,當即讓人往東市跑一趟采購些物事回來。
有典韋這麽個壯勞力在,要多扛些東西也容易。
而程立還未到樂平去發揮出自己的本事,便已先將自己的口才用在了跟門房的閑聊之中,打聽起了這延熹裏中的住戶。
雖然他們未必會在洛陽城中居住多久,卻總得知道他們的鄰居都是些什麽人。
在門房的口中,這延熹裏的九戶人家中,確實以陽安長公主和伏完的宅邸占地最廣,但其他人能與公主駙馬、上任太尉居住在一裏之中,顯然也並非是什麽簡單的人物。
比如說,住在喬玄另一側的宅邸主人乃是選部尚書梁鵠。
選部也就是東漢時期的吏部,掌管文選與勳封的職責。
梁鵠會當上這個官,正因為他出自劉宏在光和元年所籌建的鴻都門學,可算是半個天子門生。
而住在喬玄宅邸對麵的人,乃是太尉府掾,出自泰山羊氏的羊續,也就是未來的“懸魚太守”。
由此可見,住在此地的人身份也不難界定了。
伏完的侍中,梁鵠的選部尚書,喬玄的太中大夫,以及羊續的太尉府掾,幾乎都是文職,而且是並非在第一梯隊的文職。
這並不算是個對喬琰來說需要刻意提防或者結交的環境。但也未嚐沒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在她步出喬玄的臥房走到院中的時候,她便聽到了程立的匯報。
“有勞仲德先生了。”喬琰回道。
知曉四鄰都是何人,無疑也讓她能製定自己隨後的行事方針了。
但在陸苑提及府中餘錢不多,大約還是得動用田洮作為謝禮的黃巾之時,喬琰又忍不住頭疼了起來。
都說京城大居不易,在唐代是如此,在洛陽也自然是如此。
東市確實要比西市的價格低廉些,可到底還是天子腳下,生活成本再低也低不到何處去。一想到這本是她的300噸米,現在還未到樂平就得先支出一部分,她又生出了些開源的想法。
但這漢代不比宋朝的商貿發達,以她為縣侯的身份也沒有這麽個掉價法的,這開源隻怕還得開在——
皇城之中的那位天子身上。
至於她該做的事情……
先前在陸苑和程立各有行動的時候,喬琰握著喬玄的手,說了時間不短的話,不過她並未提及喬羽之死,隻是說到了幾路平定黃巾之亂的戰果,安一安這位大漢忠良的心,也算是給這位老人帶來一番慰藉。
喬琰雖有原主的記憶,但無論是她還是原主都幾乎沒有跟這位祖父相處的過往,很難說有什麽祖孫之情。
然而在她將那些話說完的時候,卻見喬玄被她握住的那隻手,像是忽然被注入了生機一般慢慢回握而來,這反而比之祖孫情誼更有讓喬琰很覺觸動的情緒。
當然,在做出了這樣仿佛回光返照的舉動後,喬玄其實也並未徹底清醒過來,他渾濁的目光隨著眼簾掀起,短暫地定格在了喬琰的臉上,又很快繼續陷入了深沉的睡夢中。
喬琰對判斷人的死生的沒有太大的本事,也隻能略微估計出,以漢代的醫療養護條件,至多讓他再活上半月而已。
半個月……
她剛想到這裏,忽然聽到程立問道:“喬侯現下有何計劃?”
喬琰心中忖度片刻後回道:“談不上是什麽計劃,我們先來種地吧。”
饒是程立已知喬琰素來有些不走尋常路,現在也不免因她這個決定而驚了一驚。
但他隨即又聽喬琰說了句“但願祖父過世前能見新芽”,又隱約窺探到了幾分喬琰的用意。
他拱手回道:“喬侯高明。”
高明不高明的姑且另說。
雖然喬玄在後院廊廡之下開辟出的菜畦隻有那麽小一方,要將大半年沒折騰過的土地挖鬆,再將新種種下去也是個體力活。
若是她還是剛來到此地時候的體質,喬琰一定不做這麽難為自己的事情。
好在她如今的體格還足以支撐她做這些事情。
典韋有些不理解為何喬琰放著他這個能幹力氣活的不用,卻要自己去做這件事,但他的問題還未曾開口,就已經被陸苑給丟出去當往返於東郭和西郭的跑腿了。
倒是有個聲音從牆頭傳了過來,小聲問道:“種地是很好玩的事情嗎?”
喬琰直起了身子,擦拭了一把額上的汗,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見伏壽又趴在了牆頭,用充滿好奇的眼光朝著她看過來。
這種小孩子的新奇目光並不讓人覺得厭煩,也多少讓喬琰先前多見漢末亂象頗有些沉鬱的心情輕快了一分,她便也並沒吝嗇地朝著伏壽回以了一個笑容,問道:“那你爬到牆頭是很好玩的事情嗎?也不怕一個不慎摔下來。”
“才不會,”伏壽認真地板著小臉回道:“我讓人扶著梯子呢,我就是好奇,之前這邊院子裏都安靜得很,像是沒人住的,現在竟忽然有人了。說起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這談不上什麽好玩不好玩,”喬琰回道:“倘若你想給自己的父母籌備一份禮物,你會因為覺得此事辛苦就不去那麽做嗎?”
伏壽歪著腦袋,不太明白喬琰為何要將送禮和種地給聯係在一起,但喬琰比她的年紀大,想來是知道的更多些的,便隻順著她的問題回道:“自然不會覺得辛苦。”
喬琰回道:“那麽我如今就是這個情況了。”
伏壽看了眼已經被喬琰翻了個遍的地,又看了眼這個還握著農具的姐姐,覺得父親說什麽“難以理解”或許是很有道理的。
可還不等她再問,當她目光一轉朝著自家院子看去的時候,正見到母親正在朝著此地走來,連忙跟喬琰道了個別,又匆匆地爬了下去。
喬琰搖頭失笑,從陸苑的手中將前幾日采買得來的芥菜種子給種了下去。
漢朝的蔬菜品類不多,芥菜十二日可發芽,在此時的地溫下也可成活,名字上也總比蒜蔥之類的好聽些。
這便是她定下的首選。
而比起喬琰在這京城西郭裏坊種地,已得了黃巾之亂四方漸平消息的劉宏就無疑要輕鬆太多了。
他雖不像民間對他宮廷生活的揣測一般弄出了什麽裸遊館,香湯池,但他乘驢車以馳騁,享金玉之鼎盛卻大抵是沒錯的。大約也給那“風起洛陽東,香過洛陽西”之說給提供了一番助力。
五月底的洛陽城,因夏日漸盛而從此前的倒春寒中徹底掙脫了出來,漸有了暑熱躁動之氣。
城郭地帶的洛陽居民還得在忍受燥熱之餘,對城郭未經特殊規劃下水、路有牲畜排泄遺存的環境加以忍受,劉宏卻不必有這樣的擔憂。
他此刻斜靠在樹下的軟塌上,除卻從頭頂投落的樹蔭遮蔽,身邊還擱著個冰盆,有小黃門執著扇子將冰盆之上帶起的涼風朝著他扇來。
在此等愜意的氛圍之下,他手中執著一支翎箭,漫不經心地朝著前方的壺中投出,見箭落了個空,也並未露出什麽不快的神色來。
隻是在箭與壺口發生了一聲輕撞之時,他忽然開口喚道:“張常侍。”
張讓連忙趨行到了劉宏的身邊。
劉宏抬眸便看到張讓朝著他看過來的目光中充滿了敬畏之意。
這倒還真不是張讓佯裝出來的,誰讓他也隻是替劉宏傳個聖旨離開了京城這麽點時間而已,劉宏就已經做出了不少可稱是翻了天的舉動。
無論是將在平亂黃巾中立下了重要功勞的喬琰冊封為縣侯這個列侯第一等,還是當庭斥責司徒袁隗後,將其夫人馬氏給擢升為太史令,又或者是在張讓和畢嵐等人抵達洛陽前的三天,宣布了數道對三公的施恩旨意,都在張讓看來,乃是劉宏政治手段的盡數顯露。
他此前就以因黃巾之亂緣故需要多與三公議事,從北宮搬遷到了南宮,現在此等做派又分明還是對在司空司徒和太尉位置上的三位打壓又拉攏,連帶著撫平先前的波瀾。
可或許也隻有張讓等人知道,劉宏的倚重顯然並非是發自本心,否則他也不會在近日又尋了蹇碩秘密商議,隻是因為此時無論是財力還是時機都不允許他繼續進行那些個破格的舉動,才讓他將那個想要組建西園八校的想法暫時壓製了下去。
張讓小心問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朕的樂平侯是被你們帶入京中來的,她近日在做些什麽?”劉宏又接過了一旁的侍從遞過來的翎羽箭,一邊將其拋擲而出一邊問道。
張讓早等著劉宏問及這個問題。
以喬琰這個大漢間隔了數百年方才再出一女侯的存在,劉宏到她抵達京城後七日方才問起,算起來已經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了。
但想想又覺得,劉宏封賞出這個縣侯難保就不是在跟當朝那些個官吏唱反調,現在才想起來好像也不足為奇。
他躬身回道:“回陛下,奴婢前日聽梁孟皇在送字帖來的時候說到,她在喬公的宅邸裏種地。”
梁孟皇便是梁鵠。
他並不隻是因為出自鴻都門學的緣故而頗得劉宏看重,還因為劉宏喜好書法,而梁鵠師從師宜官,在八分書上可說是個妙品高手。
未來他的書帖被曹操懸於帳中日日觀看,現在便是在劉宏這裏頗得愛重,也就自然時常要將自己的作品送入宮中品鑒,也順便將他那鄰居的近況給匯報給了張讓。
“種地?”劉宏聽到這回複愣了一愣,旋即笑道:“朕的樂平侯為何要做那鄉野村夫之事?”
張讓回道:“聽聞是因為此前喬公尚能起身的時候,在宅院中開辟了一塊菜地,喬侯不願祖父在故去之前見到院中草木荒蕪菜畦廢棄,便自行那掘地播種之事,希望能令喬公見庭有新芽,大漢有望。”
“原是如此……”劉宏斟酌了片刻後說道:“喬侯純孝,能有此心實屬不易。”
張讓又聽劉宏在投出了第三支箭後問道:“以張常侍所見,朕是否該當征召這樂平侯一見,聽聽她於辯駁張角之言外,可有何言能說與我?”
這個問題並不好回答。
張讓揣度劉宏心意,或許他在封賞出那個縣侯位置的時候,已經稍微有一點後悔了,這才是他暫且晾著喬琰不見的緣故。
但在聽聞她在家中種地,又明顯挽回了幾分好感,有了一見的念頭。
隻是這話要如何說才合適……
不過不等張讓開口,一旁的畢嵐已經當先說道:“陛下若是真想見她,隻怕今日是見不到的。”
聽畢嵐這麽說,劉宏反而來了興趣,他問道:“這又是何故?”
畢嵐回道:“奴婢方才聽人說起,喬侯此前多日少有出門,今日方才因想近距離瞻仰靈台、明堂與辟雍之恢宏而出了門,隻是還未走到,方至太學門口,便被人給攔了下來。”
“何人竟敢當街攔一縣侯?”劉宏挑了挑眉頭。
“正是太尉之孫楊修。那楊郎君年少才高,對樂平侯之事有所耳聞,想與她比上一場,正逢六月初一月旦評將至,楊修便與喬侯相約一比,何人能在今次得到許子將的評論。”
“那麽現在如何?”劉宏頗覺興味地坐直了身子,又問道。
畢嵐回道:“此刻那二人已往許子將處而去了,不過結果如何……奴婢就當真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