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穎川徐福

喬琰對皇甫嵩的了解僅限於後漢書上對他記載的寥寥幾句而已,對朱儁的了解也僅限於他的生平。

在做出這舉動之前,對於如何確保她所說的話能在他們心中留下足夠深刻的印象,她心中是有一番思量的。

她或許無法給出一個滿分的答卷,畢竟任何人對旁人行為的評判必然帶有一定的主觀色彩。

但是,她可以給出一個在大漢王朝的背景下,必然在九十分以上的答卷。

“孝”。

這是一個絕不會出錯的答案。

兩漢延續至今,除卻如今還在天子位上的劉宏,以及如今還被稱為董侯、未來繼位成為漢獻帝的劉協之外,一共有17位皇帝在諡號之中加上了個孝字,唯獨例外的兩位,是兩漢開國皇帝劉邦和劉秀。

即便是漢武帝,諡號也是孝武皇帝。

說大漢是將孝道之說銘刻在天子位上也不為過。

而這甚至不是一種隻放在“以孝治天下”口號上的東西,在免稅、賜帛、賜爵之外,大漢最出名的擢拔人才的方式,叫做舉孝廉。

而很巧的是,皇甫嵩和朱儁雖然一個出身將門,一個出身寒門,卻都是舉孝廉出身的。

在大漢這種孝道文化紮根於民間,且已經產生根深蒂固影響的環境中,到底是真心誠意的孝順還是在形式上作秀,是完全不必去深究的事情。

喬琰要做的,不過是利用規則,來給自己掙出一張絕佳的早期履曆來。

在她起身,對上皇甫嵩和朱儁的目光之時,她可以確定,自己完全賭對了。

“有忠有義,膽魄過人,孝心可嘉。”朱儁感慨道。

喬琰話中更對他胃口的無疑是“父母”二字並未漏掉任何一個。

他早年喪父,是母親將他拉扯大的,能得到會稽太守舉為孝廉乃是因為他勤勉贍養母親,喬琰話中多一字對他而言更有共鳴。

倘若他與母親一道被裹挾在黃巾亂民之中,致使母親喪生,他會否會舍生忘死,盡己所能地將黃巾賊寇鏟除?

或許會的。

朱儁看向喬琰的眼神便不覺更加欣賞了幾分。

他聽到皇甫嵩隨即出口的話後確認,此時皇甫義真與他的想法大抵是差不多的。

但因為皇甫嵩從家世背景上來說,要跟喬琰更加接近些,說出的話也要偏向親切調侃些:“你昨日不是還說,這些投降的兗豫黃巾沒有殺死的必要?”

“這是兩碼事。”喬琰回道,“不殺這些犯上作亂的黃巾,一則因為將軍還需一鼓作氣,北上除賊,此時殺人震懾毫無意義,二則,兩州人口於亂後疲敝凋零,黃巾之中也多為盲目跟從的愚民,殺之無益,反使二州修養民生,恢複生產大為不易。”

皇甫嵩點了點頭,示意喬琰繼續說下去。

他此前在京師洛陽之時,聽喬玄提及,他的長子在政事上的天賦不算太高,加之喬玄官至太尉也並未積攢下多少家財,更沒有替他買個好官職的想法,讓他在任城相的位置上坐著,反而是個能保全的法子。

但如今看來,喬玄所說的天賦不高,可能跟他所理解的天賦不高並不是一回事。

若非上麵有目光長遠的長輩教導,喬琰也難以在此等稚齡有這樣的本事。

好在這黃巾之禍,到底沒讓這樣的少年俊才夭折在此。

喬琰已繼續說了下去,“但波才不同,此人明知我父車架並非平民形製,而是官員所屬,卻依然放任手下攻襲,致使我父喪生,此人於漢廷絕無幾分敬畏之心,本也該當按照律法處置。若一味對此人寬和緩釋,才當真是如住朱將軍所言,讓臣民於犯上作亂之事有恃無恐。”

“不錯,此人當殺。”皇甫嵩認可了她的說法。

“琰不圖陣斬波才之功,此番能將其擒拿,仰賴於陳留壯士之力,將軍下令合圍之果決,隻想借其頭顱一用,以全孝道。”

像是聽出了皇甫嵩話中的縱容之意,在喬琰的臉上也不免少了幾分緊繃的情緒。

她頓了頓,以稍小聲了幾分的語調說道:“此事的確於軍中秩序不合,但想來今上所願,不過四海清平,民各安於家、盡其孝、全其德而已,縱然寫於軍報之中呈遞,想來今上也不至與我、與將軍計較?”

她這稍退一步,流露出幾分屬於孩童心性的話,讓皇甫嵩不由撫著胡子笑了出來,“自然不會!古有扇枕溫衾、刻木事親、湧泉躍鯉之說,卻何如你這一出談笑間覆滅二州黃巾的壯舉,此事我必在兵行冀州後奏表天子,這波才的人頭你拿去就是,不過——”

皇甫嵩這一個轉折停頓,倒並不是有什麽附加條件,他隻是問道:“那兗州渠帥你是如何想的?”

喬琰倒不至於覺得,把梁仲寧當工具人使喚了這麽久,便得對他的人身安全負擔起什麽責任。

這也更不存在什麽歉疚一說。

不過她身在兗州之時,也算是對他有些了解,起碼他占據濮陽之時,沒搞出卜己攻巨野的那等行徑,總還算是個可救一救的。

她回道:“將軍不妨將他帶上,讓他親自一見黃巾末路。兗州黃巾大多對他還有幾分信賴,將其觀念扭轉過來,尚有些用處。”

皇甫嵩本來也沒那麽在意梁仲寧的死活。

喬琰這話更讓他聽得順耳的不是“尚有些用處”而是“一見黃巾末路”。

這個誠然極有遠見卓識以及應變能力的後輩,都覺得黃巾是遲早要滅亡的,豈不正是對他皇甫嵩能依靠平定亂賊建立功業極有信心?

他朗聲一笑:“聽你之言!”

喬琰步出這長社城中的臨時指揮所之時,方有了塵埃落定大半的踏實感。

昨夜在擊破黃巾營盤後她說是說的待收拾停當後再行拜見,實際上也不是繼續住在城外的黃巾營地裏,而是帶上了程立和典韋,在曹操的協助下,在長社城中尋了個落腳地。

現在已然從朱儁和皇甫嵩那裏得到了再刷一波聲名的機會,她也沒那麽著急回去,而是順著折回的路悠哉而行。

此時又不是什麽火器派上了用場的□□時代,這長社攻防戰持續的時間也還尚短,不至於要到拆卸房屋填補守城器械,啃食樹皮填補糧食空缺的地步——

以至於這長社城中,不過短短一夜而已,好像就已經看不出戰禍的痕跡了。

潁川啊……

【好奇怪,為什麽你今日去見皇甫嵩和朱儁,說的明明是你自己的事情,還能漲謀士點?】係統嘀咕道。

喬琰此前不太習慣在心中回應,大多是出口回複,但現在身在長社城中,周遭人員複雜,總還是要小心著些的。

她在心中回道:“因為皇甫嵩已下定決心要發起奇襲了。”

在昨夜暫時落腳,得到了私人獨處的空間後,喬琰查閱了一番係統麵板。

她不太奇怪,自己並沒有因為兗豫二州的黃巾覆滅得到謀士布局的基礎點數獎勵。

雖然她的初始陣營是漢,但她先前投效黃巾,替梁仲寧先攻破塢堡,後兼並黃巾隊伍,在已經得到過係統獎勵的情形下,顯然已經出現了一個默認的“變節”設定。

卡bug是不可能卡bug的,也正因為如此,在她還被默認為“兗州黃巾軍師”身份的情況下,黃巾為漢軍所擊敗不能被認為是她的功勞。

但她也不算從係統這裏全無收獲。

係統之前就與她說過,觸發謀士成就也同樣可以獲得謀士點,而非常走運的是,在默認的成就列表裏有一條叫做【定計後覆滅一支勢力】。

倘若玩個文字遊戲來說就是,昏聵的謀士因為決策失誤造成己方勢力覆滅可以達成這個成就,出色的謀士成功通過決策協助主公覆滅了一支額外的勢力,同樣可以達成這個成就。

當然前者如果不是喬琰這種鑽空子情況,聽起來有點嘲諷就是了。

至於為何此前她令典韋擊殺卜己和張伯,推梁仲寧上位,無法實現這個成就?

喬琰尋思出了一個解釋的理由。

兗州黃巾的內部吞並隻能說是對領導這支隊伍的首領進行了更換,而不能說是覆滅。

可在此時他們被皇甫嵩所率領的漢軍擊敗的時候,卻毋庸置疑再不存在【兗州黃巾】這種說法。

這個成就的判定是合理的。

【覆滅一支勢力】對應的獎勵是30點的謀士點,也就對應著技能分配點數3以及屬性分配點數9,以及一本基礎布陣之法殘卷,其中記載著的陣法名為八門金鎖。

這已是一筆不小的收獲了!

而今日,喬琰提及要以波才的人頭祭奠父母,等同於是一出過了明路的“棄暗投明”,加之皇甫嵩決定走奇襲之策,和喬琰的推波助瀾分不開聯係,所以得到了後續的結算。

這從頭到尾兵行險招的行動,最終的成果喜人,也不免讓喬琰心中一喜。

有這些技能點和屬性點,她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比如說——

騎術。

這不是一項依靠著短時間的訓練就能夠突飛猛進的技能。

她在這方麵的天賦,也還暫時不夠讓她通過短時間的接觸騎馬,到達能跟得上行軍速度的地步。

這和自身定計謀劃的手段不同,喬琰並不介意在這件事情上用外掛走一下捷徑。

若不能掌握不會掉隊的騎術,皇甫嵩隻怕不會同意讓她明日跟上行軍的隊伍,而大有可能選擇在她於定陶以波才頭顱血祭之後,將她送回梁國去。

可既已加入這黃巾之亂的爭鬥之中,若不親眼見到黃巾決戰,實在是個遺憾!

何況,大賢良師張角本應該在今年的十月之前病逝,也正是因為這位太平道的領袖病故,冀州黃巾的戰鬥力大減,戰意鬆懈,才讓皇甫嵩在對陣黃巾之時得以趁其不備一鼓作氣。

可如今這位太平道領袖尚且在世,誰也無法保證以他的號召力,會否在此番奇襲中出現什麽變數。

喬琰不敢說自己能算無遺策,卻也直覺在這樣的大場麵麵前,她或許還能有些發揮的餘地。

人總是不免有些貪心的。

開局的28點體質,在此時經過了初始點數分配,攻破塢堡之戰,除掉卜己張伯之事,兗州整頓民生之舉,間接影響皇甫嵩的決策,簽到獲得的那一次固定點數,以及這達成成就的9點屬性點,最後被堆到了50。

50的體質——

這已經可以說是個尋常成年人的體質數值了。

與原本的28之間可實在是有著天壤之別。

即便接下來短時間內沒有這等讓她大展拳腳的機會,或許屬性點不那麽容易獲得,但有這個基礎在,已足夠她依靠訓練的方式來逐漸增進體能了。

她雖靠的是辯才本事讓自己一步步走到今日,從先前喪父喪母、流落禍亂兗州之地的黃巾軍中孤女,讓自己成為皇甫嵩和朱儁眼中的忠孝兩全之人。

但——

一想到漢靈帝絲毫也沒有因為黃巾之亂有所悔悟,依然極盡聲色犬馬之事,放任宦官外戚爭鬥,各地黃巾複起,後更有他死後的何進之死、董卓之亂,喬琰心中便不由升起了一陣緊迫感。

這還不夠!

光靠出色的口才遠遠不夠!

漢靈帝死於公元189年,也就是中平六年的五月,距離如今也隻有五年出頭的時間了。

在更加無秩序的亂局麵前,世家的身份、孝悌的名聲以及高明的辯才或許都沒有太大的用處,反倒是武力值更有保障一些。

她也不能次次都用程立來當這個車夫,也不能指望典韋能在她其後的行動之中也時時跟隨在左右。

果然還是得給自己再添一層保障才好。

而這冀州平定黃巾之事,或許是她在四五年內最重要的一個機會。

“小小年紀想這麽多作甚。”喬琰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思緒,循聲望去正見曹操站在對麵的簷下,朝著她看過來。

喬琰對於自己搶先挖了典韋做保鏢,保證她這個“謀士”的人身安全,又挖了程立協助她一並策劃擊敗黃巾,反正是沒什麽負罪感的,在麵對曹操的時候自然也不必尷尬。

倒是係統,早前給她選定這個身份就是為了讓她能順理成章地加入曹操陣營,現在也頗有看好對方的意思。

隻不過大約是因為喬琰在對待黃巾一事上過於有主見,它嘀咕了兩句“可以提前打好關係”,就先自己消停著安靜了下來。

喬琰也不由在心中腹誹,萌新係統還是有萌新係統的好處的,尤其是當它還很明白,什麽叫做不該插手的事情不要多說的時候。

她一念轉圜間,已收起了臉上的深思之色,朝著曹操拱手作了個禮,“曹都尉。”

曹操現為騎都尉,從名頭上來說聽著不大,此番平叛黃巾的這一路主帥還是皇甫嵩,官壓了他一頭,但真要算起來,他也是個秩比二千石的大員,喬琰以官職相稱,行晚輩對長輩的禮節,完全沒有任何的問題。

但曹操顯然對這個稱呼不大滿意。

“我與你祖父在京中多有往來……”

喬琰差點以為曹操要說出一句“不如你就喚我一聲曹公”來,好在現年還不到三十,比起喬琰的父親還要小上二十歲的曹操,還不至於做出這麽混不吝的事情來。

見喬琰臉上似有異色,他笑著說了下去:“我這人喜歡自抬身價,權且跟公祖認個世交,你與我長子昂的年齡相仿,喚我世叔就是了。不必那麽客套喊什麽曹都尉。”

喬琰應了下來,喊了句“世叔”。

這位在曆史上的未來,將會北據天下,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魏公,年輕時候任俠不羈的性情,在此時顯然還保存了絕大部分。

但就像現在還在當護軍司馬的孫堅,沒人會想到他自黃巾之亂中勇登宛城嶄露頭角,會漸成梟雄之勢,養出的小霸王孫策更是一舉開創江東基業,現在的曹操嘛——

大約也不會有太多人覺得,許子將評價的那句“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居然算不上是一句錯話。

不過現在實不必考慮這麽多。

喬琰也不得不承認,曹操此人雖在後世留下的記載中有些多疑的軼事趣談,後來的評價裏也不乏“弊於褊刻,失於猜詐”之類的言論,但跟他談天的確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也難怪他能在手下籠絡這樣多的謀臣武將。除卻他手握的漢帝這一籌碼之外,他本人的人格魅力也絕不容忽視。

喬琰跟皇甫嵩和朱儁需要打起十萬分的注意,跟曹操的聊天倒是可以稍微鬆弛些。

總歸這談論的話題也不過是曹操提及些此地的風土人情而已,比如說這長社縣的名字來源於社廟樹木的生長旺盛,諸如此類的東西。

更讓人覺得輕鬆的是曹操這人的腦子足夠好使,也便不會問出什麽她為何要這身打扮之類的話。

他此前就已經猜出了喬琰乃是喬玄的孫女,而非孫兒,也更不會奇怪於她換回了女裝打扮。

他的話題已經轉到了這潁川世家上。

“荀氏八龍,慈明無雙,可惜慈明先生於十餘年前便南逃於漢水之濱,一門心思閉起關來做學問,無緣得以一見。”

荀爽荀慈明無疑也是黨錮之禍的受難者之一,不過他隱居潛修,成一代碩儒,也未嚐不是一種出路。

但曹操提到荀爽顯然不是為了說這位現如今正在隱居的大儒的,她下一刻便聽到曹操有些促狹地問道:“說到慈明先生就得提一提另一個人,我昨日尋了三兩兗州黃巾問詢攀談,聽聞你找了個鄭玄弟子的身份充當掩護?”

“權宜之計罷了。”喬琰坦然回道:“世叔若是要以此事笑我,那也未免不夠長輩風範了。”

不知道為什麽,曹操覺得在臉皮的厚度上,喬琰跟他倒是很有共通之處。

喬琰瞎掰鄭玄為師,和曹操硬認喬玄作世交,這兩件事好像也的確不必分出個伯仲來。

他摸了摸胡須自個兒先笑了出來,“罷了,不提這個了,咱們說回荀氏來,慈明先生是不在潁川,但這荀氏奇才頗多,荀仲豫辭解春秋,荀文若去歲得了南陽名士何顒一個王佐之才的評價,聽聞還有個荀公達,比這兩位小上一輩,也不是個簡單人物,此前我便想一見。可惜抗賊要務在身,無暇脫身。如今也算是暫得安歇,世侄女可有興趣與我一道往荀氏登門拜訪?”

“……可不知世叔想用何理由登門?”喬琰一聽曹操這話便覺他話中別有深意,隻怕是把算盤打到了她的頭上。

荀氏多受黨錮之禍影響,實為世家之清流。

固然有荀彧娶中常侍唐衡之女為妻這件事在,也大抵多是為之脅迫的結果,而非是投靠。

可曹操呢?

他的父親乃是大長秋曹騰的養子,曹嵩如今還在朝中擔任著大司農的職位,甚至在三年之後他還會以捐錢的方式得到太尉的位置,又極快被罷免,無疑成了個笑談。

此時又不是漢室傾頹的危急存亡關頭,曹操也還未顯示出他在領袖部從之時的魄力和本事。

這要是找上門去……

大概是要被打出來的吧?

曹操摸了摸胡須回道:“鍾元常日前見賊寇圍城,苦悶之下書一帖,其中筆法點畫之間多有意趣,正好借之一用,請荀氏長者評點,不知可否?”

鍾元常也就是鍾繇,除了足以穩定時局的政治本事之外,還寫的一手好書法。

後世傳聞裏還有過諸如他得不到蔡伯喈的某本字帖便吐血犯病的趣談,由此可知此人不僅是個一流的管理者,還是個一心癡迷於書法的大家。

不過曹操這理由,喬琰一聽就覺得不靠譜,“元常先生與荀氏想必往來不少,倘若筆墨稍有心得,自尋去就是了,何必勞駕世叔前往。”

這不著調的理由一聽就像是刻意找出來的。

好在他還總算記得給自己扯個理由,不過他就算來上個久慕荀氏聲名,直接闖上門去,喬琰大概也不會覺得奇怪的。

誰讓《世說新語》裏都會給他杜撰出個和袁紹去搶新娘的小故事,可見時人對他到底是個什麽認識。

曹操幹笑了兩聲,很覺這個晚輩這麽明目張膽地揭穿他,就有那麽點不可愛了,他便幹脆沒隱瞞地說道:“所以我才想請世侄女陪我走一趟,我便當個跟班就是。”

“世叔氣度宏偉,不似跟班之象。”喬琰這一句話又給曹操聽得有幾分高興了,但她下一句便是,“不過我看世叔沒有這個往潁川荀氏一行的機會。”

“為何?”曹操聽她說的如此篤定,當即問道。

“世叔覺得,皇甫將軍可會坐看戰機失去?”

曹操擰了擰眉頭。

他既能當這個騎都尉,本也不全然是靠著父親的提攜上來的,在戰術眼光上固然不能與未來相比,卻也時常沉心靜思之人,自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他一經品味皇甫嵩這不殺黃巾的舉動,便琢磨出了點意味來。

倘若真是他所想的那樣,那這長社還真不可能久待。

潁川乃一郡之地,倘若真要往荀氏一趟,加之登門總還有那麽個流程要走,隻怕往來所需時間不少,必定要耽擱行軍流程。

“我知世叔對荀氏俊才多有仰慕之心,不過軍情如救火,還是正事要緊。”喬琰繼續說道,“想來那位荀文若能得到伯求先生那王佐之才的評價,必定非同常人,如今黨錮之禍已解,他為荀氏子便必有入朝為官的機會,屆時世叔何愁不能一觀?”

曹操如何會知道,等到荀彧至出仕的時候,大漢王朝已到王室地位岌岌可危的地步,喬琰所謂的同朝為官完全是個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他雖有些遺憾不能上門求見,卻還是不由舒朗一笑,“軍情如救火,世侄女這話說的不錯!英才時時可見,這平賊滅火之事才是當下要務。罷了罷了,不提這些。”

他想通了這一點,那點暫時見不到人的鬱卒情緒也便壓了下去。

甚至還沒等他將喬琰送回住處,便已有傳令兵來找他了,果然是皇甫嵩有了調兵的意圖。

等他著了人將喬琰送回,自己轉身趕赴那軍機商議之處後,便聽到了皇甫嵩安排的行軍計劃。

皇甫嵩正式下令,由朱儁攜孫堅直搗宛城,與秦喆部從一道合圍,務必不能給張曼成自荊襄北上要道,奪取伊闕關的機會。

他本人則帶傅燮為副將,連帶著曹操這騎都尉帶來的後援軍馬一道,穿兗州襲取冀州!

這整軍備戰需要些打點的時間,尤其要緊的是,各部還得分出些兵力來看管兗豫二州的黃巾俘虜,此事固然交托於鍾繇臨時接手,這人手的交接也不是三兩句話就能夠說清楚的事情。

曹操一聽這安排就知道,他那想去拜會潁川名流的想法,可以算是徹底泡湯了。

但遺憾嗎?不遺憾!

皇甫嵩、朱儁與盧植三人若此番能成功平叛,一個大漢名將的稱呼是不會少的。

而對他和傅燮、孫堅等人來說,此前缺的就是一個幹實事,讓自己的聲望得以擢升的機會。

如今正要到真正對上黃巾主力的時候,豈會有遺憾!

喬琰也是這樣想的。

她此時需要的絕不是先跟什麽人混個眼熟,這對她來說沒有本質的提升效果,而她作為喬氏晚輩的身份也並不會讓世家有所高看。

恰恰相反,她需要的是讓自己的名聲繼續發酵,直到旁人再不能忽略掉她的地步。

無論是作為一方雄主的謀士,還是……

總之在這個步驟上都不會有任何的區別。

而對她來說更為要緊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抓住手頭的現有資源。

此處特指典韋和程立。

曹操和孫堅兩人這會兒得了皇甫嵩的指令,正在整備武裝,移交分派人手,順便你對我說一句“宛城之圍一旦得解決,洛陽八關遭到的黃巾威脅就所剩無幾,此為要務”,我回你一句“張角為黃巾魁首,若能擊敗,天下黃巾之勢可解,這是釜底抽薪之法”,各自對對方前景好一番展望,喬琰則找上了程立。

至於為何不先找典韋?

典韋其實是不那麽難支使的。

她這一番操作讓典韋何止可以確保他那鄉黨無礙,也讓他因為擒獲波才和梁仲寧這兩位黃巾渠帥的功勞,必然要得到不少嘉獎。

對一個勇武之力遠勝過常人的武將來說,建功立業、封狼居胥的,實在是人生的頂級理想。

就算現如今隻是對敵黃巾,取得些戰果,也總比隻是當個義氣仗劍,鬧市複仇之人要好得多。

何況別說是喬琰有帶上這個保鏢的想法,皇甫嵩也必然不會錯過這麽個能打的壯士。

誰知道多這麽個戰力在,能不能出現什麽奇兵製勝的情況。

但程立,喬琰就有些不確定了。

此前她能說動程立和她聯手,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程立作為一個兗州人,對故土的庇護心態。

他能嚐試說服豪強薛氏把守東阿,以保家鄉在黃巾亂賊之中康泰安定,也是鄉黨思維的擴散。

但要讓他更深入地加入到對陣黃巾的事情裏,一改他過往的閑人狀態,大約就不那麽容易了。

在他響應曹操的號召出仕之前,他曾經屢次拒絕兗州刺史劉岱的征召,可想而知,他是個對時局頗有自己想法,對協助之人也不乏挑剔的人。

他這夢中見泰山捧日的讖緯之說,或許也是一種象征。

所以喬琰此時和程立正對案跪坐。

她必須親自跟他談一談。

身處潁川長社城中,此地暫居的也是鍾氏的房子,要尋一套茶具出來不算太難,喬琰也難得弄出了點頗有雅士風範的場麵,此刻正有盞中熱茶置於兩人身前。

氤氳的熱氣升騰間,讓她的目光看起來也多了幾分深遠和神秘感,她靜默良久,方才開口問道:“仲德先生之後有何打算?”

程立不奇怪喬琰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在跟喬琰有所接觸的這段時間內,他並不難看出對方的本事遠非她的年齡所限,她所思所慮,也絕不隻是跟他在信中提到的這麽簡單。

在對方這出孤女複仇的絕佳操作中,倘若她的目的隻是複仇,那麽她現在已可以功成身退了,至多不過是再加上一個立衣冠塚和以波才之命血祭的過程而已。

可顯然,在她依然不像是重負已下的表現中,程立判斷出,這還未曾達到她的全部預期。

但或許,就像當日圍觀長社攻城之戰的時候,程立沒能因為閱曆看出她心中所想,現在也是一樣的。

不過對喬琰這個問題,他倒是能給出一個穩妥的答案,“如今兗州黃巾已平,自然是回返東阿,閉門就學。”

喬琰小幅度地扯了扯嘴角。

這話一聽就沒有什麽可信度。

閉門就學這件事,放在年紀尚輕的人身上還可以理解,放在程立這種已經滿四十,又非真當做學問是個事業的人身上,便純屬浪費。

但談話不是上來就把對方留餘地的話揭穿的,總得迂回著些來說。

她不疾不徐地舉杯品了口茶,複又問道:“可仲德先生當真覺得兗州已平?”

兗州這地方,說多災多難真是往少了說的。

如今他們是將兗州黃巾引到了豫州境內,被漢軍包了餃子是不錯,但之後呢?

公元191年,黑山軍中由於毒等頭領帶領的部分,集合河東匈奴於夫羅的部從,攻打冀州鄴城之餘,還分出了一部分人手,打來了兗州東郡。

同樣是在這一年,李傕出兵中牟擊敗朱儁,兵進陳留與潁川,在後漢書中記載“殺掠男女,所過無複遺類。”

還是這一年,青州黃巾為泰山太守應劭擊敗,退出泰山郡,於此年西下兗州,也就是任城與東平之亂。

這三線的劫掠侵襲占據了八郡之中的七郡。

這也是兗州情勢最為混亂的兩年。

當然在此時間點往前或者往後,兗州也幾乎沒有平靜過,所謂四戰之地的名聲正是這樣來的。

程立不會看不出兗州所處的位置和其多年間積蓄的資源,必然會讓其麵對這樣的境況。

而既已身處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就不可能做到獨善其身。

與其一事起一事畢,還不如借著這黃巾之亂再看清楚些,如今的大漢到底是個什麽格局。

喬琰又道:“仲德先生可以先不著急回答我這個問題,我還有幾句話想說,您權且一聽,聽完之後再回也不遲。”

“我年紀尚小,才疏學淺,若非要問我為何這些黃巾會走到揭竿而起這個地步上,如何回答也不過留於皮毛而已,總歸這不隻是因為那大賢良師真有符咒通神之力,得黃天厚愛。”

“有些話說出來也顯得不免有悖逆之嫌,但究其根本,大約還是一個字。”

喬琰本就剛將那茶盞放回案上,此時順勢以尾指蘸了茶水點在了桌案上。

程立垂眸看去,正見她寫出的是一個“田”字。

“我有報國救漢之心,想請仲德先生與我一道北上,聽一聽冀州黃巾之言。”

第二日漢軍整裝出行之時,喬琰便是帶著程立和典韋一道來的。

程立最終還是同意暫時不回東阿去,深造什麽個學問,而是踐行這“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真言,和她一道上冀州去見一見這些真正處在核心人物身邊的黃巾軍。

係統總覺得這個勸說的方式有一點奇怪,總之以要成為第一謀士的目標來說,這樣做沒有太大的意義,但喬琰給出的理由又讓它沒有辯駁的本事。

她說:“自漢初呂雉推行二年律令,提出耕者有其田的授予土地方針,到漢末豪強並起土地兼並,成為促成黃巾之亂的一個重要理由,這其中的變化在史書記載中固然有不少,但真要將一諸侯推上平亂定國之位,就不能對其隻是一知半解而已。”

“我學的是曆史,不是這種接地氣的田產話題,最好還是在有一個出自本土的智謀之士的協助下,去收集更多的信息。”

“何況,就算這一行為其實也會助長程立的實力,那又如何呢?所謂的天下第一謀士,既有第一就自然有這個比較,我隻要確保程立的實力不會越到我之上就行了,你說是不是?”

係統:【……是吧?】

係統的功能是可以將宿主的話都原模原樣地記錄下來的,它又重新將喬琰的話看了一遍,隻看出了【考察學習】和【良性競爭】八個字,頓時又覺得沒什麽問題了!

至於宿主把騎馬技能連點三級也不過是為了達成這個目標而已嘛。

很合理!完全說得通!

它看著宿主拒絕替她專設一架馬車跟隨,而是請曹操替她尋來了一匹溫順些的戰馬,翻身跨了上去,很覺這姿態頗有英武瀟灑之氣。

雖然這看起來不夠有固有認知裏對謀士印象,但再一對比旁邊的程立,係統又覺得,既然要比另一個謀士更強,就得全方位都將對方比下去才對。

程立在騎術上就不差,喬琰自然不能太糟。

係統又留意了一番皇甫嵩等人的表情,發覺他們對喬琰投來的欣賞目光不改,便猜到這表現大約能再刷一波印象分。

它剛想出聲再誇獎宿主兩句,卻忽然看到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從隊伍裏竄了出來,站到了喬琰騎乘的那匹馬前,打斷了它想要出口的話。

喬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便發覺,這少年並非是皇甫嵩和曹操隊伍裏的正規軍,而是此番長社守城之戰中為了填補兵力而招攬來的潁川遊俠。

自他腰佩的那把並非軍隊製式的長劍,不難辨認出他的身份。

在長社之戰後,皇甫嵩為免行軍計劃外泄,給了他們兩個選擇。

一個是暫時留在長社城中,等到一個月之後再自行離去,期間城中並不會減少對他們的食物供給,長社鍾氏也會感念於他們對此地的維護,給出回返的錢糧嘉獎。

另一個選擇則是,跟著一道前往冀州,參與進這奇襲計劃中。

這位便是選擇了後者的。

讓喬琰覺得有些意思的是,別人都在這行軍之時對著皇甫嵩這位主將意氣風發的樣子備覺關注,甚至試圖在他麵前爭個存在感,以求在隨後的作戰中有得到重用的機會,唯獨這少年——

他絲毫也不加掩飾地對著這個比他年歲還小的女孩子看來,目光中滿是敬重欽佩之色。

更是在有人讓他歸隊的時候對著喬琰朗聲說道:“潁川徐福,請為女公子效牽馬之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