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生分

耐心——甚至是“費心”地倒了幾趟車,時近中午,紀宇卡著點兒抵達季家附近的站台。

站台再往前,是段坡路。

坡路盡頭,是與鬧市隔開的別墅區。綠植繁茂,空氣清新,雅致的別墅洋房錯落掩映在綠蔭中,姿態沉靜而安詳。

紀宇放眼看了看,邁開腿,沿著路邊,不緊不慢朝前走。

時間似乎並未改變這段坡路分毫。路兩旁的合歡樹花期未過,同他離開時一樣,一簇簇淡粉淡粉開著,老友般親切溫存。

可時間到底也改變了許多東西。

別墅區門口的保安換了新人,見他一個人走路來,十分警惕地攔住他盤問。

紀宇平平靜靜,按要求登記姓名電話、到訪哪一家,登記完,正等保安聯係季家核對,一輛黑色商務車經過他們,停下來。

車窗放下,季父的臉露出來:“小宇,上車。”

紀宇呼吸滯重了下,又很快調整過來,走向車子:“謝謝……爸。”

季父點點頭,示意他到另一側車門上車,他自己則看向保安:“是我們家孩子,以後請不要攔。”

保安連忙點頭:“知道了,季先生,抱歉。”

季父擺擺手,升上車窗,轉頭看向剛上車的紀宇:“身體怎麽樣?回國怎麽不跟家裏說?”

“對不起,爸。”紀宇先道歉,“身體很好。”

季父皺了皺眉:“你管這叫很好?”

幾年沒見,這孩子消瘦依舊,臉上半點兒不帶血色,一坐下,露出的手腕和腳踝都纖細蒼白。

紀宇尷尬笑笑:“真的還好。爸您呢?”

他問著,不著痕跡打量了季父一眼,見他氣色尚好,心裏暗鬆口氣——當年季父移植了三分之一肝髒給他,醫生說不會有什麽影響,可他這麽多年在外,最惦記的就是這件事,但凡想到,總要失眠。

“我很好,你寄回來的補品,我都有吃。”季父語氣溫和。

紀宇快速眨動了下眼睫,“嗯”了一聲,把頭轉向窗外。

車子恰好停下。季家,到了。

紀宇下車,不由自主,仰頭看了看眼前的別墅。

一眼,就看到二樓露台上鬱鬱蔥蔥的花木綠植,也看到隱在綠植中間的搖椅和畫架——都是十五歲全家剛搬來時,他主動要買的。

十八歲他上大學後,就很少再回季家。

二十二歲出國,他在國外一待六年,再未踏足此地一步。

十三年了,當初玩鬧似的小花園成了氣候——這他不奇怪,但他沒想到,那畫架仍在。

“進來了。”季父站在門口叫他。

紀宇忙收回視線,低下仰得發酸的脖子,跟在季父身後進了門。

飯菜已經做好上桌。

剛打過招呼,他就被季母催著洗了手,叫到餐桌前坐下:“先吃飯,菜涼了對胃不好。”

紀宇道了謝,不經意掃了眼桌上的菜,立刻便知,做飯的阿姨還是從前那個:菜式看著十分熟悉,好幾道,都是他從前愛吃的。

隻是,從前的他,坐在餐桌前,不會如此拘謹不自在。

季母看出他別扭——這孩子打小就敏感——她默歎了聲,夾了一筷子涼拌雞絲到他碗裏:“先吃這個開開胃。”

季銘則笑問:“小宇也是大人了,要不要來點兒酒?”

“別胡鬧!”季母瞪他一眼,“小宇身體不好,別教他養這些壞毛病。”

她說著,不放心地看了紀宇一眼:“在國外沒沾這些東西吧?”

“沒有。”紀宇忙搖頭。

很多次,他也想的。想不顧一切放縱。

但,想想是誰付出巨大金錢與心力將一身是病的他好好養大,是誰明知他是什麽東西還捐贈了肝髒給他,便不敢。

一方有意親近,一方努力投合。這餐飯,吃得也算賓主盡歡。

飯畢,季母去廚房囑咐阿姨切水果,季家父子則和紀宇一道到沙發落座。

國外的話題已聊盡,季父見紀宇看向茶幾的棕色雕花相框,跟著看了眼,自然而然把話題引到季昭身上:“聽說昭昭跟你同住,他這兩天怎麽樣?”

“挺好的。”紀宇立即收回視線,“沒暈過,也沒頭疼,額頭上的傷口沒碰過水。不能複讀的事兒基本接受了,現在心情不錯,在跟廚房的阿姨學做菜。

像是打過腹稿一樣,紀宇說的詳細而流利。

“才練手一天就能掌勺了,昨晚食堂的茄子豆角是他炒的——”他說到這裏,無意識頓了頓,聲調輕了些許,“很好吃。”

季銘聽得心酸:“一樣是做哥哥的,我待遇為何跟你天差地別?”他也想吃弟弟做的菜!

紀宇笑了下——他還沒說,他今天一早還幫他帶了早飯。

可笑意不及冒頭便被撲滅。

做哥哥的?他垂眸——他哪來資格做他哥哥?

憑出生比他早幾個小時嗎?

他想著,視線卻不由自主,再次掃過茶幾上的相框。

相框是十年前拍的五人合照,彼時,季昭剛回歸季家,他也剛做完移植出院。

因為身體虛弱,那會兒的他被全家人蒙在鼓裏,尚不知真相,隻當季昭是親戚家的孩子,因家裏出了事才投奔季家。

因為無知,那段時間他的確曾以“哥哥”自居,自以為是地待他好,肆無忌憚親近他……

“昭昭做飯是有點兒天賦的,這點隨我。”季母不知何時從廚房走出來,笑著接話,讓紀宇猛地回過神來。

“隨你,好的都隨你。”季父隨口應和。

這對話紀宇耳熟。

當初學畫畫時,老師誇他有天賦,媽媽……也說他藝術上的靈氣一定是遺傳她……父親,也是這麽回答的。

他們是對好父母。

他人生的前十八年,實在溫馨。

可惜,是偷,是搶,是騙來的。

紀宇想到這裏,胃忽然一陣抽痛。

阿姨偏偏這時端了果盤出來。他不動聲色,忍著不適吃了兩塊蘋果,又坐了一會兒,看看時間,站起身,提出告辭。

“還約了老同學聚一聚。”理由是早就準備好的。

“在哪兒?我去公司,順道送你。”季銘道。

紀宇沒拒絕,說了個附近的商圈名。

出門時,季家夫妻都送到門口。

“多回家來。”季母囑咐。

“注意身體。”季父叮嚀。

紀宇一一點頭,笑著朝他們擺過手,坐進車裏。

司機啟動了車子,紀宇放下車窗,再次道了再見,隨著車子慢慢駛遠。

“生分了。”看著車尾消失,季母喃喃開口。

“不是孩子的錯。”季父神色複雜。

“我知道。”季母望著車子消失的方向,有些出神,“上一代的事,牽扯不到孩子身上。”

“我說的不是那個。”季父率先轉身往回走,“我的意思是,生分了,不怪孩子。”

“他是沒回過國,可我們也沒出過國。”

他們不是不知道他在國外的地址,六年了,除了季銘公事去歐洲時繞道英國看過他一次,他們誰也沒提過要去看看他。

“我想過的。”季母沉默了會兒,才開口,“還是昭昭跟我提的,去年聖誕。”

季父看了妻子兩眼,神色複雜:“前年,昭昭也問過我要不要休假,去倫敦看球賽,張羅著要幫我訂票。”

兩人對視一眼,雙雙沉默。

“我們不如孩子。”

說著不怪,心裏還是有結,放任那孩子流浪在外,嘴上還問他怎麽不回來——著實虛偽了。

“可她那樣害我的昭昭……”季母側頭望向玄關屏風架,眼睛一陣濕熱。

她愛了小宇十八年,毫無保留。

那樣的愛並非說收回就能收回。

可她的昭昭在外受苦十八年,在她給小宇讀著故事哄睡時,獨自忍受黑暗與死寂,摟緊一隻熊做父母……那樣剜心的痛恨,也絕非她想冷靜不遷怒,就能冷靜不遷怒。

保持距離,適度關心,已是對雙方最好的選擇。

到了商業大樓底下,紀宇很快下車,同季銘告別。

“注意身體。昭昭那邊,你多費心。”隔著車窗,季銘交代他。

紀宇點頭。

“我和人約的時間到了。”他看了眼手機,“大哥再見。”

季銘點點頭,看著他轉身,快步走進大樓。

走進商場的紀宇,並沒去見什麽人,而是直奔洗手間,打開一道隔門,傴僂下腰,劇烈嘔吐起來。

在季家硬塞下的食物,涓滴不漏,從他體內衝出。

氣勢之磅礴,仿佛牽扯著髒器,拖拽著筋骨,去意堅決,毫無留戀,不可阻擋。

吐了個幹淨,原該輕鬆些。

可紀宇並沒有。

他喘息著,一隻手撐在馬桶水箱上青筋畢露,另一隻手緊緊捂著上腹部,將腰彎得更深,像是背著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沉重到無法負荷……

……

同樣吃完午飯,季昭在食堂椅子上休息刷做菜視頻,刷著刷著,不覺睡著了。

睡了不知多久,夢裏正跟著視頻博主做“巨巨巨下飯……紅燒獅子頭”的他被胖嬸推醒:“昭昭,有人找你。”

季昭迷茫抬眼,見三個陌生人將他團團圍住,一看清他,眼冒綠光:“你就是9號!”

沉浸在獅子頭中的季昭被嚇了一跳:“什麽9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