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小昱?”遠遠看到裴昱眼熟的棒球帽,葉知秋放下帶教的學生,穿過走廊,快步朝他走來。
“葉阿姨。”裴昱禮貌招呼,盛時安也乖巧叫了聲“奶奶”。
“乖。”葉知秋摸了摸孩子的頭,看向他身後的男人,“這是?”
“奶奶,這是我舅舅。”盛時安主動開口。
“舅舅,這是葉奶奶,是大伯的醫生,也是大伯和爸爸的長輩。”他認真鄭重朝盛淮介紹。
他知道葉奶奶是爸爸的重要長輩,說不定要替爸爸和舅舅操辦婚禮呢!
“您好,葉阿姨,我是盛淮。”盛淮恭敬地問候一聲,不動聲色,又一節節收起手杖。
孩子的舅舅?就是小昱的伴侶了?葉知秋上次已經問清楚,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
她仔細打量他一眼,見他容色出眾,氣度不凡,和小昱站在一起竟也未見遜色,眼底閃過一絲滿意。
“你好。”她和氣朝他笑笑,“我和小昱媽媽是好友,遺憾她走得早,沒機會見你。什麽時候有時間,你和小昱一起到我那裏吃頓飯?”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有機會,葉知秋還是想坐下來好好了解了解他,替好友把把關——雖然晚了些。
“榮幸之至。”盛淮謙遜開口。
“不用了,葉阿姨。”裴昱卻出聲拒絕。
葉知秋也不奇怪,她知道裴昱不喜歡去別人家吃飯:“那就一起喝杯茶。”
她說著,不容裴昱再反駁,跟他說起正事:“好好吃藥,抵抗力弱就盡量少去人多的地方。”
她找血液科查過他最近的複查結果,也問過他的主治醫生,知道他最近情況穩定,治療方案也不用調整。
她暫時放心,但還是不太讚同他去錄什麽節目,就算要錄,也不能傻乎乎跟著幹體力活啊——錄第一期的時候她還不知道,事後看到剪輯,才知道他竟然頂著大太陽耙了一上午地。
還跟人家比賽,非得耙到一模一樣,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想到這個,葉知秋又氣又笑。她張開口,正要說什麽,忽然有護士在走廊那頭焦急叫她,怕是病人有什麽情況,她顧不上再說話,腳步匆匆離開……
……
“我帶了行李,不用再回別墅,爸爸,我可以先跟你回家嗎?”
下午就要出發去錄下一期節目,從醫院出來,盛時安鼓起勇氣,向裴昱請求。
昨天他想跟爸爸回,被爸爸拒絕了。
今天他就有點兒緊張,害怕再次被拒絕。
好在裴昱沒怎麽思考,很快就答應了他,還主動問他中午想吃什麽,看起來心情不錯。
裴昱心情確實不錯。
雖然哥哥還是什麽也沒想起來,但他少了一樁“冒名頂替”的心理負擔,心裏輕鬆不少。
“謝謝,盛淮哥。”車開到家門口,裴昱下車,很自然地回頭向盛淮道謝。
謝他送他們回來,也謝他去探望他哥,還謝他幫他聯係慈康——那家醫院的病房並不好進。
“不用謝。”盛淮維持著準備下車的姿勢,看著他“體貼”地順手把車門合上:“再見。”
再見?親完——不是,用完就丟?
盛淮僵了僵,吸口氣,自己重新把車門打開:“中午了,我讓人送了飯,借你這裏吃一口,可以嗎?”
“可以。”裴昱怔了下,點點頭。
當然可以。知道盛淮是哥哥的好友,他對他天然親近不少,沒多猶豫,就放了他進門。
盛淮也不白進門,問過裴昱同意,讓司機進來把快要枯死的樹澆了澆,把那輛他早看不過眼的白色大家夥洗了洗。
看著司機衝掉四隻車輪上的泥汙,他舒了一大口氣。
進屋洗手後,看見裴昱坐在茶幾前,對著手機裏的詞典軟件,一個詞兒一個詞兒查閱標注攤開的藥盒和資料,他站在他身後看了會兒,忍不住出聲幫忙:
“查錯了,Neurotransmitters,這個詞是神經遞質的意思。”他伸出修長手指,點了點資料上被裴昱標注錯誤的詞。
裴昱仰起頭來看他,他已經坐下,把他手中的筆接過來,大刀闊斧劃掉好幾處錯誤,替他解釋起意思。
裴昱看天書一樣的英文,他閱讀和翻譯起來卻分外流利。
開始還有少許術語要看一眼裴昱的標注,後來已經完全不需停頓。
裴昱認真聽著,見他解釋完一頁,忙伸手翻到下一頁,期待地看著他。
除了讀書時,盛淮多年沒再幹過這種簡單枯燥的活兒。
他有心告訴裴昱自己會安排人幫他翻譯,抬眼看見他眼神,又把話咽下去,逐字逐句給他翻起來。
這是篇腦神經領域時效很新的學術論文,因為自己的腿傷牽涉神經,盛淮對這方麵了解比一般人深,除了翻譯,不時還穿插一兩句他的見解。
裴昱聽得很認真——態度上很認真,但那些學術數據,和繞來繞去的分析對他完全是陌生事物,他理解得很吃力,不知不覺有些走神。
一走神,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
盛淮第三頁還沒讀完,他就合起眼睛,腦袋一歪,在沙發上睡著了……
“舅舅。”盛時安壓低聲音叫他一聲,盛淮這才注意到他睡了。
笨蛋,果然瞌睡蟲轉世。
他放下資料,無奈又好笑地看他一眼。
盛時安已經輕手輕腳抱過沙發毯——動作熟練極了。
盛淮幫他一起拉開毯子,給裴昱蓋上,又放輕動作,托著他身體讓他在沙發上躺下來。
動作間,裴昱咳了兩聲,蹙了蹙眉,但並沒醒。
盛淮不放心,伸手摸了摸他額頭。
不算燙。
轉過頭來見盛時安一臉緊張,他揉了揉他腦袋安撫,剛要說話,電話卻響起來。
裴昱睡醒的時候,盛淮已經離開了。
“舅舅公司有急事。”盛時安替他解釋。
裴昱點點頭,聞到一股香味,眼睛向廚房掃去。
“舅舅給爸爸熬了粥!”盛時安忙說。
本來安排人送了飯,但聽到爸爸咳嗽,怕爸爸吃外麵那些不舒服,舅舅走之前又進廚房煮上了粥。
“舅舅說讓你吃清淡點。”
“嗯。”裴昱看著餐桌上已經擺好的菜,和廚房裏久違的熱騰騰的蒸氣,怔怔點了點頭。
午後三點,陳峰按響裴昱家門鈴。
盛時安跑來開門,看見是他,一臉失望:“陳叔叔,你來——”
說到一半,才看見陳峰後麵還有人。
舅舅站在後麵,手握電話在跟人說著什麽。
又瞎忙。
但看在他人好歹到了的份上,盛時安還是原諒了他,腳步輕快去拖自己的小行李箱——
不過晚了一步,裴昱已經幫他提了出來。
陳峰接過行李,盛淮剛好結束通話,他看向裴昱,下意識打量他氣色:“睡夠了?”
裴昱愣了愣,搖搖頭:“沒有。”
他還沒開始睡呀。
編輯給了他一部書稿讓他出草圖試試,吃過午飯他一直在畫畫,畫得很困,正打算路上睡會兒。
盛淮被他這出其不意的答案噎了噎,一時竟接不上話。
盛時安抬頭看了他一眼:舅舅大笨蛋,不好好跟爸爸說話,活該被噎。
他帶點兒幸災樂禍、又帶點兒開心地鑽進車裏,乖乖等著他們倆上車,出發去機場。
上車後盛淮卻讓司機把車開去慈康。
“航班來得及。我預約了醫生,你感冒還沒好,再去開點兒藥。”
“不用,我有藥。”裴昱拒絕。
“藥不能亂吃。”盛淮正色看他。“貧血是什麽原因,檢查過沒有?”
一場感冒折騰這麽久,多半是身體欠調理。
“嗯。”裴昱頓了頓,“體質……原因。”
具體原因解釋起來有些複雜,裴昱沒精神說那麽多話。
而且,他也有些私心:雖然知道了盛淮是哥哥朋友,可他們的協議還作數,他還是擔心因為他的身體或其它,讓他們的合作出什麽問題。
“我會好好帶安安,你放心。”他認真向盛淮保證。
“我會好好照顧爸爸!”盛時安連忙也向舅舅保證。
盛淮靜了靜:他覺得自己有點多餘。
“我不用你照顧。”裴昱看向盛時安,臉紅了紅。直播時有些觀眾留言說他依賴崽、被崽養,他看到了的。
“我喜歡照顧爸爸。”盛時安小聲說著,臉也紅了紅……
奇怪,盛淮覺得自己更多餘了……
看過醫生,到機場時,裴昱手上又多了一袋子藥。
過安檢前,盛淮手指緊了緊,把勾在手裏的另一隻袋子也遞向他。
“這是什麽?”裴昱以為還是藥,臉白了白。
“巧克力。”盛淮語氣沉穩。“不是低血糖嗎?”
他特意選了款含糖量高的。
裴昱低頭看了眼袋子,見到包裝精美的巧克力球,眼睛亮了亮。但他沒接,很實誠地拍拍自己的包:“我已經帶了。”
“爸爸帶的可以給我吃。”
盛時安同情地看了眼送禮物都送不出去的舅舅,善心發作,幫忙把袋子接下來,塞到爸爸手上。
“嗯,你們兩個一起吃。”
盛淮沒在意他古怪的眼神,眼睛盯著裴昱。
他剛才看到巧克力的眼神,太讓他熟悉了。
“也別吃太多,甜食吃多了不好,容易長成小胖子。”
他慢條斯理說道。
話聽著是對盛時安說的,他的注意力,卻百分百放在裴昱身上,觀察著他的反應。
裴昱沒什麽反應。
這句話他有點兒耳熟,好像在哪裏聽過……
但他遲遲想不起來,也就遲遲沒動靜。
盛時安倒是有很大反應:
“我才不胖!”什麽“小胖子”,在爸爸麵前好沒麵子的,他氣悶地瞪向舅舅。
這才見舅舅明明是在說他,眼睛卻一直盯著爸爸。
哼,貪心鬼。路上盯了一路,他還沒盯夠嗎?
盛時安氣呼呼地想。
盛淮依舊沒注意到崽。裴昱沒什麽反應,但他仍不能死心,幹脆直接問:“你小時候,有沒有見過我?”
裴昱愣了下,搖搖頭。
“爸爸,我們進去吧。”盛時安忽然開口。
舅舅在問什麽蠢問題?
不管了,他已經讓了舅舅一路,現在開始,爸爸是他的了!
盛時安拉了拉裴昱衣服,牽著他走向安檢。
裴昱渾渾噩噩,他一牽就跟著走。
盛淮下意識跟了他們兩步,又停下來,出神看著一大一小穿過安檢口,走向貴賓廳的方向。
心裏突然空落落的。
走出沒幾步,裴昱卻忽然頓住了。
他在原地站了幾秒,鬆開盛時安,轉過身,又向回走來。
“怎麽了,忘帶東西了?”盛淮下意識往前迎了兩步問。
裴昱搖搖頭。
他摘下墨鏡,看看盛淮的臉,又低頭看了眼他的腿,遲疑著問:“盛淮哥,你以前……坐輪椅嗎?”
“……對。”盛淮沉默片刻才回答,答完不錯神看著他。
“你是不是改過名字?”裴昱又問。
“是。”他從前姓林,前幾年才擺脫那個姓氏。
裴昱嘴角上揚了下,表情少見的生動:“哥哥,你的腿好了。”
哥哥……
從前他隻肯把這兩個字畫在紙上叫他——還要五塊巧克力才肯。
笨蛋。盛淮緩緩笑起來,眼神變軟,漸漸軟得不像樣。
“哥哥變化有這麽大嗎,為什麽認不出來?”他抬手寵溺地揉了把他的頭,沒好氣地問。
小啞巴長開了,和小時候變化很大,他自己的模樣卻沒太大變化。
裴昱歪了下腦袋,錯開盛淮的手,又打量他一眼,終於看出些許熟悉。
他不喜歡跟人眼神接觸,很少正視別人,留意別人長什麽樣子——不要說別人,偶爾照鏡子,他看自己都覺得陌生,何況一個很多年沒見過的人。
“之前……沒怎麽看你。”他老老實實交代。
盛淮心一堵,笑容滯了滯:“怎麽長大了這麽笨……”
“這麽什麽?”裴昱沒聽清,蹙蹙眉。
“沒什麽。”看他情商不高的樣子,怕他當真,最後一字,盛淮生生住了口,此時自然不會再重複。
“你——”
“你沒事,真好。”
盛淮剛吐出一個字,裴昱也開口。
他眼睛晶亮,鬆了一大口氣的樣子。
“什麽?”盛淮困惑地蹙蹙眉,不解他在說什麽。
什麽沒事?
但裴昱已經把墨鏡戴回去:“再見。”
他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崽還一個人被晾在那兒呢。
一聲“再見”,他毫不拖泥帶水地走了。
徒留盛淮手掌扣緊隔離帶的立柱,差點被工作人員當不法分子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