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相見
宋晏辭緩慢而又小心地為郎誌強剃了頭發,病房裏隻有剃刀和推子發出的聲音。
聶忠華收集著掉下來的頭發,避免碎發沾在他的脖頸和臉上。
他們像是在做一件神聖的事情。
又是半個小時過去,一切整理完畢,郎誌強的手輕微地動了動,他開口無聲,目光卻熱烈而又堅定。
閆局湊過去:“你不想蓋被子,是不是?”
郎誌強眨了眨眼睛。
宋晏辭和聶忠華將他身上的被子疊起來放在了一旁。
閆利民搖起病床:“好了,讓大家都進來吧。
聶忠華出門,讓大家都進來了。
病房很寬敞,這些後輩們進來,像在外麵一樣站成兩列,看著病**的人,齊飛,岑虎和林一月早已經無聲地流下了眼淚。
外麵的雨聲混雜著雷聲,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
郎誌強的目光在他們身上一個個的看過去,他的眼裏似乎帶著欣慰的笑意。
最後他看到趙子林。
“過來。”他已經很難發出聲音了,隻能做出個口型。
趙子林撲了過去,他跪在床邊,握著郎誌強的一隻手:“您還記得我嗎,我是……我是趙子林,您記得我嗎?”
郎誌強嘴角劃開笑,他的目光慈愛地看著他,他的胳膊動了動,似乎想要摸一摸趙子林的腦袋。
趙子林淚流滿麵,抓著他的手,把自己的腦袋湊在他的掌心:“我很好,我考上了大學,留在了欽城,工作也還不錯,你當初希望的,我……我都做到了。”
郎誌強依舊笑著,沒有多餘的力氣,隻是大拇指在他的頭發上撫摸了幾下。
隨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顧己身上。
閆利民朝著顧己招手,見她過來了才說:“這是老顧的閨女,她巴掌大的時候,咱們還抱過呢,你瞅瞅,一浪更比一浪高,她現在也出息的很。”
趙子林忍著內心的悲痛從這裏讓開,顧己俯身握住他的手,湊近他的耳朵:“我親手抓住了巴格迪,他如今關在吉塔拉馬中央監獄,他將會在那裏度過他的一生。”
這話很輕,岑虎他們甚至都沒有聽到她說了什麽。
但他們卻清晰地看到郎誌強的眼裏迸發出光亮,仿佛瞬間有了生命力。
“我們會接替你們的位置。”
顧己朝他笑了笑,捏了捏他的手:“也會竭盡全力,守護你們想要的山河。”
“好。”
郎誌強艱難地發出一道聲音,他抬起手,卻是握姿。
顧己去握他的手,仿佛是在代替爸爸跟他的戰友打招呼。
“說到……做到啊。”他又說。
“我以我胸前的警徽向您承諾,我這一生,與他們,不死不休。”
郎誌強的笑容更加真實,他的臉上似乎都有了光彩,他看向閆利民,嘶啞著聲音:“像!像老顧!”
“你悠著點!”
閆利民又急又怕,他安撫著郎誌強的情緒:“你麵前的這些小輩,他們都很優秀。”
“我放心。”
他明明如此單薄地躺在病**,但少年時的意氣風發卻仿佛重新籠罩在了他身上,他抓住閆利民的手:“老閆……我……我放心了。”
閆利民拽著聶忠華和宋晏辭過來:“這是老鄭收養的小子,如今也出息,這個,這小子是宋明輝的侄子,我手下的一員大將,你看看這些孩子,他們都是咱們的希望。”
郎誌強想坐起來,但他現在沒有能夠支撐他坐起來的力氣,他用盡全力,最終也隻是顫顫巍巍地舉起胳膊,對著這些小輩敬了個禮。
顧己他們站直身體,朝他回以一禮。
顧己的聲音響起,像是莊嚴的宣誓:“我們,以胸前的警徽和光榮的警旗向您承諾,我們這一生,將與罪犯,不死不休。”
聶忠華他們哽咽著,聲音整齊地重複她的話。
郎誌強舉起的手顫抖著,到底支撐不住垂了下去。
他喘著氣,像是在歸攏最後的一點生命力,最終看向閆利民。
“我想……”
他的聲音細弱蚊蠅,閆利民要湊的很近才能聽到他的話。
“看看……兄弟們。”
“好。”
閆利民雙眸通紅:“老家夥,你再熬一熬,熬到天亮,行不行?明天是個豔陽天,我帶你去見他們。”
郎誌強笑了笑,似乎在瞪他,又似乎在答應他。
他再難以堅持了,顧己他們退了出來,守在外麵的醫生和護士蜂擁而進。
宋明輝一直等在外麵,見他們出來了,他無言地拍了拍閆利民的肩膀,想說些什麽,最後又放棄了。
“行了。”
閆局點了點顧己,宋晏辭和聶忠華:“你們三個留下,其他人先回去吧。”
他看了一眼趙子林,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此時,趙子林神情淡然而又平靜,他隻是向後退了兩步,朝著病房跪下來,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
然後他站起來,走到岑虎他們跟前伸出雙手。
岑虎看了看閆局,又看了看顧己他們,最終掏出手銬,將人銬上帶走了。
直到看不到他們的身影,閆局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你也回吧。”閆局又看向宋明輝:“今天多虧你了,等這事兒了了,咱們再談。”
“嗯。”宋明輝又壓了壓他的肩膀:“用得上我的地方就給我打電話,再不濟就讓宋晏辭去做。”
“我跟你什麽時候客氣過。”
閆局也拍了拍他:“回吧,太晚了。”
宋明輝又說了聲好,離開的時候,目光掃向顧己,恰逢顧己也朝他看過來,兩人目光相對,顧己朝他微微點了點頭。
宋明輝也朝她頷首,拄著拐杖越過他們離開了。
外麵雨聲依舊,閆局目光擔憂地看向窗外:“這雨,也不知道會不會停……”
聶忠華語氣篤定:“會的,一定會停。”
顧己心裏空落落的,她才二十八歲,可這麽短短的二十多年來,她似乎一直在失去。
她的父母,她的戰友,她的朋友,她的前輩們,他們好像都隻是出現了那麽短短的一程,來到她身邊,又離開她身邊。
兜裏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她恍若未聞,還是閆局看過來:“顧己啊,接電話。”
顧己失神地應了一聲,拿出手機一看,是爺爺打來的。
她走到一旁去接電話,一開口就是哽咽:“爺爺,郎叔叔他……”
電話裏傳出一道蒼老而又凝重的聲音:“我都知道了,小己,他生來任務已盡,要去找他的爸爸媽媽,去見他的朋友們了。”
生來任務已盡。
可是這樣離開的方式,誰又能接受呢,顧己聲音裏帶著克製:“我會替他報仇的。”
“你有你的任務。”
爺爺聲音寬厚:“你替爺爺跟他說一聲,告訴他,幹爹說他很牛。”
顧己哽咽著應了。
第二天,天灰蒙蒙亮的時候,外頭的雨徹底停了。
宋晏辭準備了輪椅,和聶忠華將郎誌強搬上了輪椅。
他們一同前往烈士陵園。
晨光熹微的時候,閆利民推著他走在烈士陵園裏,顧己和宋晏辭他們整齊地跟在後麵。
“老孟住這兒,跟老鄭住對門,他倆活著的時候就愛湊在一塊瞎聊,指不定在下麵聊成啥樣了呢。”
“老顧在老鄭旁邊,你記得吧,他以前就愛看這兩人的笑話。”
“你還記得吧,老孟和老鄭老搶著要和海潮定娃娃親,結果老顧誰都不答應,說他閨女要自由戀愛。”
“我呀,我不一定能跟你們住一塊兒,那我就守著這些小家夥,替你們瞅著,他們到底能給咱們玩出什麽花來。”
“老孟有腿疼的毛病,你去了問問現在還疼不疼,疼的話給我托個夢,我再給他燒點兒。”
“你們先拾掇拾掇,到時候兄弟下來了,你們好罩著我。”
……
郎誌強看著墓碑上的照片,他笑起來,努力著伸出手,仿佛在跟他的好兄弟們打招呼。
墓碑上的每張照片都笑著,像是在回應著他的問候。
他們走過一段一段的路,路過無數的墓碑。
最後停在紅旗跟前。
“老郎。”閆利民俯身:“你看這紅旗,飄的多好啊。”
郎誌強的眼睛已經快睜不開了,但聽到這話,他積蓄著全身的力氣抬起頭。
晴空炙陽,旌旗飄揚。
他笑了起來,抬手敬禮,朝著他為之奮鬥的事業作出回應。
為人幾十年,愧對父母,無愧信仰。
力氣快要散盡的時候,他抓住閆利民的手,示意他俯身下來。
閆利民湊過去,眼裏熱淚難擋:“怎麽了?”
郎誌強抓著他的手,他緩緩閉上眼睛,聲音緩慢地散在清風裏。
他說:願歲並謝,與友長兮。
我願,在百花凋零的寒冬裏,永做你們堅貞的摯友,共赴生死,此情不變。
他的手緩慢地垂下來。
閆局的背影僵了許久才直起身來, 他也朝著獵獵旌旗敬了個禮。
遠處,顧己他們熱淚而下,整齊劃一地跟隨著閆局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