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灰色的陽光

梁皓跟在記錄員身側走進審訊室。聽到開門聲,胡琛立直脖子,眼睛睜開一半。

桌子和胡琛坐的椅子之間隔了三米,梁皓覺得遠,他沒有力氣大聲說話。於是,他把椅子從桌子後麵抽出來,放在胡琛身前一米左右的地方。

“太近了。”汪磊的聲音從牆上的喇叭裏傳出來。

胡琛的椅子是鐵製的,四條腿釘死在地麵,一塊鐵板架在扶手上,焊著兩個不鏽鋼扣環,胡琛的手腕在扣環裏。梁皓不認為有什麽危險,但他還是拉回椅子,靠住桌子背麵。這樣,他和胡琛仍然沒有被間隔開。

胡琛看著梁皓的動作,慢慢地有些緊張了,他的臉蠟黃,像鹽平山下的幹土。等梁皓坐定以後,他把臉挨下去,翹起手指撓了撓。

梁皓朝單向玻璃看,胡琛也轉過頭去。玻璃的質感是塗了一層清釉的黑色金屬,他們的倒影仿佛身處在黑夜之中。

“我們見過麵嗎?”梁皓說。

胡琛搖頭,臉頰上的肉隨之晃動。

“我也來過這裏,零八年的時候,就是這個房間。牆好像刷白過了。不過,我不是坐在這把椅子上,可能我當時的情況沒有你現在那麽糟糕。”

胡琛的衣褲很舊,也很髒,手指甲嵌著汙垢,他和梁皓白天見到的拾荒者相比更邋遢,不知是原本就這樣還是經過逃亡的緣故。他在這裏困了一天一夜,新剪的頭發滿是油光。他直愣愣地瞪著梁皓,就像是失憶的老人在努力分辨故友。

“那時候有個女孩失蹤了,她叫金瑩,十歲,個頭很小,失蹤前去過我家,所以我就到這裏來了。你不認識我,但你應該認識她。”

“我……”胡琛的嗓子裏有痰,他咳了一下,“我不認識。”

“是嘛,那你總該認識她的母親。每個禮拜,你至少要見她兩次。”

胡琛的腳跟往內側靠了靠。

“他們說——你的同伴,填埋場裏的那些人——他們說,你知道金瑩是被戚海害死的,你愛慕趙楠,要為她討回公道,所以殺了戚海。”

聽到這些,胡琛的瞳孔不斷在眼眶裏變換位置。梁皓不知道警察在審訊過程中是否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以及他如何答複。但此刻,胡琛顯然正在極力思考,他不明白梁皓為何突然替代了審訊官的位置,但他一定知道,梁皓出現的意義指向金瑩,警察讓他坐在這裏,就表明警察知道胡琛的殺人行為和金瑩脫不了關係。而梁皓的說法順理成章地把兩件事結合起來,胡琛選擇承認,那麽事情就會有個了結,無論真相如何。

但即使他承認,梁皓也不會相信。梁皓需要給他一條路走,否則他很可能就此一直沉默下去。

胡琛張開嘴,吸了一口氣懸停在胸中。梁皓耐心等待著。

“是啊……我殺了阿海。”

“為了趙楠?”

“……嗯。”他終於點頭了。

“是她讓你這麽幹的?”

“不是!她什麽也不知道。”

“那她為什麽要給你錢?”

“錢是我自己的,沒有人給我錢。”

胡琛已經踏進那條路了,但是沒有走多遠,梁皓希望能把他帶到趙楠麵前,可他拒絕了。“嫖娼”沒法自圓其說,給他一條“複仇”的路,他就往前走,換作別的大概也一樣。或許他已有過盤算,準備了不止一個答案。胡琛對自己的境遇毫不在意,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暴露那個背後的人,就像他阻止戚海打開房門那樣。

“既然趙楠不知情,你怎麽知道戚海是凶手?”

“我看見了。”

“看見什麽?”

“看見他埋人。”

記錄員在身後發出響亮的鼻息聲。

梁皓問胡琛時間,胡琛說記不清具體哪天,但肯定是在警察搜山之後;問他地點,他說在山腳下的樹林裏;又問樹林在哪兒、和填埋場及磚房群的相對位置,他的描述和梁皓所知的信息是吻合的。

屍體從哪兒搬到那片樹林裏,胡琛不知道,他聽到響動時,就見戚海在月光下揮舞著鋤頭。他慢慢靠近,伏在土坡後麵偷看。眼前的一切都是打著銀色輪廓的剪影。戚海在刨坑,不遠處的泥地上躺著一個孩子。戚海刨了半個多小時,孩子沒動。隨後他捧起孩子,小心地平放進土坑裏。孩子被捧起時,腦袋上垂下辮子來。胡琛知道這是個女孩。

“書包呢?”

“噢……還有個書包呢,是的。也埋了。”

“怎麽埋的?”

胡琛看向右上方,回憶著說:“書包放在女孩肚子上,兩隻手搭著,我記得是這樣。”

陳舜給梁皓看的照片裏也是這樣的。不過,陳舜拍攝時警察已經把書包拿走了,照片裏沒有書包,隻有一對斜立的手骨。

梁皓看到照片的時候家裏隻有他一個人,他沒有止住哭泣。他以為他會看到一具完整的骨架,衣服多半也已經爛成沒有顏色的碎布,那樣就不會和金瑩的形象重疊起來。可他隻看到了一雙手,它們那麽小,小得握在手裏都無法用力。

她是個學習差勁的孩子,每天背著沉重的書包,就這樣似模似樣地走進校園。書包應該是優等生的象征吧,它對於優等生有多鮮亮,對於差等生就有多可笑。要是她拿的是玩具,那該多好。她有許多娃娃,她會給娃娃們編故事,然後手把手地演出來。可惜直到她孤零零地離開人世,陪伴她的也隻是那個討厭的書包。一想到這些,梁皓就覺得照在金瑩身上的陽光和那時屋子裏的陽光一樣,全都變成了灰色。

“我有種感覺。”

“什麽?”

梁皓在沉默良久之後忽然開口,胡琛似乎受到了輕微的驚嚇。

“埋她的人,讓她平躺在坑裏,書包也不是隨手丟下去,而是放在她身上,再擺正她的手臂,這麽捧著。他想讓她安息。我有種感覺,埋她的人不是殺她的人。”

“不是戚海殺的嗎?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好像無所謂。”

“什麽意思?”

“不是戚海殺的,那你就找錯人了,真正的凶手不知在哪裏,而你隻能被關在牢裏,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替趙楠報仇了。這無所謂嗎?”

“不是無所謂,是沒有辦法,誰讓我被抓了呢。”他聳著肩膀笑了笑。

“為什麽不報警?你看到戚海埋屍,什麽也不做嗎?”

“是啊,什麽也不做。像我們這樣的人,管這些幹啥,能活著就不錯了。”胡琛閉上眼睛,歎了口氣又睜開,“但是後來,我知道她是趙姐的女兒。趙姐,我們都這樣叫她,我可憐她。我打算殺了戚海就把事情告訴她,叫她不要再等了,女兒死了,早就死了。”

“為什麽要在招待所動手?”

“那個地方,挺合適的。老板娘不管事,也沒有監控。在外頭殺人,追不上就麻煩了。”

梁皓一時間無言以對。穿西裝的理由可以隨便找,那聲“快走”他也可以矢口否認。梁皓思索著,決定換個切入點。

“你知道我的事嗎?一直到今天為止,大多數人都認為是我把孩子弄沒了。”

“我不太清楚。”

“金瑩來我家的時候,我可能是睡著了。後來她就走了,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麽出去的,因為沒有出去的腳印。倉房有一扇窗,她可以鑽出去,但是窗戶從裏麵鎖上了。”

“那可太奇怪了。”

“然後,她回家了。”梁皓停頓了一下,仔細觀察胡琛的反應,“那天趙楠發著高燒,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金瑩回家她才醒過來。她問金瑩去哪兒了,金瑩回答說,去了我家。”

梁皓再一次停下來。胡琛望著梁皓腳下的地麵,小心翼翼地喘著氣。

“趙楠給她準備吃的,牛奶。牛奶太涼了,要用微波爐熱一下。她把熱好的牛奶從微波爐裏拿出來,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

“你說呢?”

“我、我怎麽會知道?”他笑了。他的額角有汗水,反射出吸頂燈的白光。

“這麽多年了,趙楠從頭到尾都沒有跟任何人說金瑩回過家。”

“你說的好像真的一樣,你看到了?”

“那天晚上你在哪兒?”

“太久了,誰還想得起來。”

“為什麽不說在家裏呢——那間填埋場的房子?想不起來的第一反應,不應該在家裏嗎?因為你把房子讓出去了,你無家可歸,在村子裏流浪。那麽艱難的日子,多久都忘不了。那麽大的雪,你是怎麽撐過來的?”

“是的,就是這樣,我撐過來了。別再說了,我不想說了。警察呢,警官……”他朝記錄員喊,問他什麽時候可以去看守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