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戚海與胡琛

“撿垃圾攢的?六十多萬,我跟你去撿啊!”

我和高美跟著汪磊走進審訊室,就聽到有人這樣凶巴巴地吼。

審訊室分裏外兩間,審訊在裏麵那間進行。我透過一麵大玻璃看到審訊官、記錄員,以及坐在他們對麵的男人。裏邊安裝了采音設備,連接到外麵的音箱,音箱懸在天花板的兩個角落,說話聲就是從音箱裏傳出來的。

“錢的來路是最容易查的,時間問題,你說不說結果都一樣,就別浪費我們力氣了,啊?我跟看守所交代一聲,夥食弄好點,啊?”

緊挨大玻璃下邊,靠牆放著一張單板桌子,汪磊拿起桌上的話筒說:“暫停一下,認人。”

審訊官走到男人跟前,打開鐵椅上鎖住男人手腕的扣環,臉朝玻璃偏了偏,說:“站起來,轉過去。”

這個男人的年紀不好判斷,大概四十,細看之下也可能隻有三十五六。褐色的夾克衫敞開著,露出汗背心,下身是工裝褲和翻毛短靴,整個人和他的臉一樣,又髒又黃並且鬆弛,唯獨頭發是新剃的,一寸來長。他耷拉肩膀平視前方,目光的焦點在遠處。

我意識到這是一麵單向玻璃,從裏往外看,就像在照一麵黑色的鏡子吧。

高美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朝汪磊點點頭。

“確定是他?”

“嗯。”

“那天他穿的是西裝。”

“我知道,就是他,不會錯的。”

“好,去外麵簽個字,可以走了。”汪磊連一句謝謝都懶得說。

就這樣離開實在可惜,胡琛就在我眼前,如果能留下來聽他說些什麽,那該多好。但我不敢提,陳舜和小希不在,麵對汪磊石塊般的臉,我覺得自己很柔弱。

一位年輕刑警把我們領到辦公大廳,他的桌上有份打印好的文件。他拿起來遞給高美,用筆指著說:“這裏是案件描述,主要注意一下時間地點,然後這裏,選一個打鉤。”他說的打鉤地方,有三個選項:否,疑似,較為確信。最大程度也隻是較為確信,人的主觀判斷不可靠,這一點倒是相當嚴謹。“後麵是作為證人的相關事項,看看,有必要的話可能會再聯係你,沒問題就在最後簽名。”

“那麽快就抓到了,你們可真厲害。”我說。

刑警翹起嘴角,看著電腦沒說話。

“那個時候真是嚇壞了……”我略微湊近他,“這兩人是怎麽回事?”

“嫖娼。”

“啊?”

“搶著先用房間,打起來了,一個過橋摔,哢——”他做出脖子折斷的動作,隨即油滑地朝我笑了笑,“那家夥是這麽說的,你信嗎?”

這刑警莫不是在逗我玩?我接不下話,覺得自己更柔弱了。

見高美看得很仔細,顧慮重重的樣子,刑警就說不用擔心,文件當然要麵麵俱到,實際操作是另一碼事,需要證人後續配合的情況並不多。

“何況他已經認罪了,怎麽殺的人,交代地清清楚楚。現在的問題是動機不明,他隻要不翻供,就用不上你,放心簽吧。”

我們走出公安大廳,陳舜和小希在外頭等我們。

“這就出來啦?一支煙還沒吸完呢。”

來的路上,我跟高美說明我回千桂市的緣由:我們計劃采訪梁皓,但沒成功,為了等待梁皓的回複,我們守在他家樓下,直到深夜,並且,今天上午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還沒起床——隻有這樣說,才能解釋為什麽我回家了卻沒有聯係她。

隨後,我打電話通知陳舜胡琛被捕的消息,他激動地謔謔直叫,讓我們務必等他和小希趕到後一起行動。高美不開心了,指認凶手是她的事,她沒告訴她爸,特意讓我陪她去,結果又要帶上兩個外人,那感覺就好比我擅自呼朋喚友攪和了一場約會。

“認一張臉,要四個人,是我眼睛太小看不全嗎?關鍵是你們也沒看到呀。瞎起哄,汪磊讓你們進去才怪!”

對於她的反應,我有些意外。在垃圾填埋場短暫的交談過後,我覺得高美變得溫和成熟,開始學會隱藏內心的不安。對此我感到愧疚,進而悵然若失。現在她好像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要完全了解一個人,真是需要長久的相伴。

一路左右為難,結果陳舜和小希居然先到了,我著實鬆了口氣,隻可惜被高美言中,汪磊將他們拒之門外。

“什麽意思?”

“嫖娼啊,就是招妓的意思。”

“……你這廢話說得真有水平。我是說,嫖娼怎麽就把命給搭上了?”

我把刑警對我說的話說了,也學他那樣歪倒脖子。

陳舜用拇指刮著胡茬,“穿西裝嫖娼,不至於這麽隆重吧。”

“畢竟是要麵對異性,胡琛那樣的人,整天在垃圾堆裏打滾,都沒有聞過女人的味道,如果是第一次幹這種事,打扮體麵一點也說得過去呀。”

說這話的人是高美。陳舜和小希同時看向她。她聳起肩膀,仿佛在說,有什麽問題嗎?我知道陳舜和小希隻是在思考問題本身,但高美會認為,他們的關注點在於:她開始發表看法了。

“但是,搶著用房間……會因為這個就打成那樣嗎?”小希說。

“打架這種事可說不好,拳腳不長眼。”

“不,我不是在說打架的結果,是原因。誰先用房間應該一早就商量好,何必等到進房間呢?他們找老板娘要了房,付了錢,一起往房間走,然後到了房間再爭執誰先用,這個過程不是很奇怪嗎?”

“誰知道是不是這樣的過程。”

“還有,靠撿垃圾為生的人應該不會那麽幹,舍不得花錢去招待所。”小希的口氣相當果斷。

“那、那總得有個地方呀。再說,撿垃圾的未必真的窮。”

“不是窮不窮的問題,是舍不得。蓮花招待所的鍾點房起步是兩個小時,如果胡琛說的是真的,說明他們連這也嫌貴,所以每個人隻用一半時間,分攤房費,都到這個份上了,幹嘛要在外麵開房把人叫出來?洗頭房本來就有地方。”

“是嗎?”

高美看著小希的眼裏射出寒光來,我怕她蹦出一句:“你倒是很熟悉環境嘛”,頓時感到頭皮發燙,所有毛囊齊刷刷地冒汗。關鍵時刻,陳舜這話癆居然沒有插嘴,來回看著她們倆。

“啊,對了,說到錢的問題……”我靈光一閃,對高美說,“剛才進去的時候,你有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什麽?”

“錢……六十萬?”

“對!胡琛有六十萬,他說是撿垃圾攢的。”

“鬼扯吧!”陳舜的眉毛吊到了發際線那兒,“我跟他去撿啊。”

“審訊官也是這樣說的。”

“難不成是酬勞?殺人的酬勞。”

緊接著,大家又都陷入了沉默,但是我無心思考這六十萬的來路。陳舜無意間把話題引到梁皓身上,我恍然間記起心中惦記的事。

“是微波爐?”

“不是微波爐就是烤箱,裏麵是有燈的,黃色的光,從拍照的角度看過去,那個位置差不多就是灶台。”

陳舜和小希交換眼神,高美則一臉茫然,於是我描繪那張照片的內容給她聽。在這段時間裏,陳舜跑去車上拿了雜誌回來。他意識到了微波爐所傳遞出來的信息,神情變得異常嚴肅。

“看這裏,燈亮著,微波爐的燈。”我指著雜誌說。

“你是說,”陳舜從照片上抬起眼看著我,“這個時候有人在用微波爐?警察都已經到了,難不成這個節骨眼上,趙楠還要做飯招待警察?”

“當然不是啊。微波爐的燈要亮,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在加熱運轉的時候,加熱完了,燈就會自動熄滅;第二種是,門打開了。門開著燈就亮,關上就不亮。就像你說的,第一種情況不可能,那就是說,這時候微波爐的門是開著的。”

“嗯,嗯……”

“用過倒還好,用了沒有關上就有點奇怪。趙楠從七點到十二點,一直在沙發上睡覺——她是這麽說的,睡醒以後發現女兒不在,魂都沒了,怎麽還會去用微波爐呢?所以,如果相信趙楠說的話,微波爐隻能是在她睡下之前用的。”

“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

我看了眼小希,沒有馬上回答陳舜的問題。坦白說,若不是看到躺在梁皓家沙發上的那本雜誌,我是否仍然堅定對趙楠的懷疑,還真不好說。我這樣思考,是在追隨梁皓的意念方向,而那個方向本來就模糊不清,就像在迷霧中尋找另一片迷霧。趙楠在睡下之前使用過微波爐,並且因為某種原因忘了關上門,這個沒準連她自己都回想不起來的細節,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

那麽梁皓會不會這樣考慮呢?這裏有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梁皓是不是凶手,這個問題對於他自己而言是不存在的。他是,那麽他在九年後重新翻開雜誌就是出於某種我難以理解的原因;如果不是,我相信那片黃色的燈光就是深藏在他心中的針刺。

“說話呀,夢輝,你不相信,然後呢?”

“趙楠是在睡醒以後才用的微波爐,就在她打開門,準備把東西從微波爐裏端出來的時候,有什麽事情打斷了她的動作。”

“……什麽事情?”

“不知道。”

“哎呀,別磨磨唧唧的,”高美對陳舜說,“你要是想知道,就去問她呀,現在就去!”

陳舜的眼角進了沙子,一陣發顫。

高美沒說要回去,我不敢勸她走,而且很明顯,她不願跟我們同坐一輛車,不是嫌棄車,上了陳舜的車,她就成了跟班。但要是我坐陳舜的車而高美單獨開一輛,她就成了跟屁蟲,於是我隻好坐回高美的車裏。我們一前一後駛向元禧寺。

倚山別墅空置多年,趙楠說她住在元禧寺附近的民居。具體位置不得而知,去了元禧寺,自然能打聽到。

“他怎麽開那麽慢,不敢麵對現實嗎?他跟那個趙楠是勾搭上了?”

“不不,最多隻是單方麵欣賞。”

“欣賞?虧你用這麽老掉牙的詞。”

從三塘縣回革馬村大約需要一個小時,我們在寺廟門前停好車已經過了中午。高美車裏有零食,不夠四個人吃,我倆胡亂塞一通,擦幹淨嘴,若無其事地下了車。

就在穿過山門殿,踏進院子的時候,陳舜定住腳步,張開雙臂把我們攔在身後。

“梁皓!”

我看見了梁皓的背影。他孤零零地站在筆直的中軸路上,望向天王殿,那裏有人正在給拾荒者發放食物。離得遠,我看不清布施者的樣貌,但我能分辨身形——今天趙楠不在。女兒的遺體剛剛被發現,她不在是對的。

我們退回香爐後麵,隔著嫋嫋青煙窺視梁皓。我意識到,眼前的迷霧至少散開了一層。

等梁皓走進天王殿,我們四人心照不宣,快速繞到天王殿後門,鑽進去躲在佛像背後。

香客很少,我又看到了幾天前招攬小希算卦的那個僧袍青年,他瞄上梁皓了。梁皓沒有拒絕他,接了簽筒跪在蒲團上。

算完卦,他們交談起來,梁皓在青年遞給他的紙上寫了什麽,青年看了大為震驚,仿佛遇見知己,一口氣說了很多話。

“高小姐……小美,拜托你個事。”陳舜低聲說,“我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高美瞪圓了眼睛,又看看我。

“我們三個,昨天見過梁皓,他會認出來的。”陳舜雙手合十,朝高美拜了拜。

這會兒,青年從寫字的老和尚那裏取回一張對聯大小的黃紙,和梁皓一起跨出門檻,去到香爐前。高美悄無聲息地靠近他們。

他們的交流越發密集,應該說,是青年在滔滔不絕,梁皓偶爾動動嘴,也沒有轉向對方。不多時,青年拍拍梁皓的肩膀,返回殿內,梁皓則走向寺院出口。

在步行還是開車跟蹤的問題上糾結了一會兒後,我們發現梁皓並沒有走上大路,而是貼著圍牆外的石子小道向西去,於是我們自然地邁開了腳步。我們一言不發地跟隨著,與梁皓保持七八十米的距離。到底為什麽要這樣鬼鬼祟祟誰也說不清,隻是仿佛不這麽做就會錯過一場驚天密謀。有那麽一瞬間,我想起了我的童年。

走到一處拐角,陳舜忽然頓住腳尖。我慢慢探出頭去,見梁皓站定在一棟白房子前,直愣愣地望著窗戶。房子四層高,門外有白底黑字的牌匾,看著像是什麽機構的辦公樓。

陳舜問高美,剛才有沒有偷聽到什麽。

“那個胡琛,他看上趙楠啦。趙楠對這些撿垃圾的很好,對他們來說,簡直就像聖母一樣。胡琛殺人,是要幫她女兒報仇。”

“你的意思,胡琛知道金瑩是戚海殺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和尚的意思,那個有頭發的和尚。”

這時,有人從辦公樓裏出來了,正是趙楠。梁皓等著她走過來,他們在紅彤彤的霞光裏麵對麵站著。

他們說著話,趙楠的身姿變得異常,她背轉身躲避梁皓的目光,緊接著疼痛難忍般彎腰弓背,好像馬上就要劇烈嘔吐。她穿黑色的呢大衣,腰部收緊,因為這個動作,她像一棵枯樹。梁皓一動不動看著她,忽然掉頭朝我們的方向走來。

因為急於避閃,陳舜的後腦勺撞上了我的鼻尖。我們跑進最近的小弄堂,立即改換成閑逛的步頻。我一邊閑逛一邊涕淚直流。高美用袖口給我擦,擦了兩下,我躲開了。

“現在怎麽辦?”小希問,“跟梁皓,還是盯趙楠?”

“跟梁皓。”陳舜說。

我們加快腳步,繞了一個四方形,繞回原路,這樣梁皓的背影又進入了我們的視野。

他走得很慢,像是一邊在思索著,但他並不踟躇,筆直向東走出了這片集鎮。他的麵前是嶺陽大道,鹽平山填埋場就在路對麵。等一輛翻鬥車駛過身前,他便踩著車鬥裏震落的泥土穿了過去。

這時候的填埋場很安靜,磚房群上空炊煙四起。

梁皓攔住一位老人,遞給他煙,幫他點上。之後,老人指了指正北偏東的方向,對於梁皓其他的問題,他隻是搖頭。與此同時,許多拾荒者陸續出現在各自的家門口,遠遠望著梁皓。從三天前開始,這兒成了是非之地,他們變得敏感了。

聊了一陣,老人忽然又指著一間磚房,而我們——仍然站在元禧寺一側路邊的我們,正處於他們到這間磚房的延長線上。

我們同時移開視線,方向各不相同。

“行了,他看到我們了。”小希說。

“我知道。”陳舜用力抹了把臉,“走吧。”

梁皓站在原地等待,我們和他之間的距離一點點變近了。在這片塵埃漂浮的空地上,我再次看到了日落。

“梁先生,又見麵了。”陳舜咧開嘴笑。

“從千桂一路跟到這兒?”

“不是,我們去元禧寺,碰上了。”

“去做什麽?”

陳舜瞟了眼老人,然後快速眨眼。

梁皓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我們轉身跟著他。確認老人沒有跟上來,陳舜說:“去找趙楠。”

梁皓繼續邁步往前,走到老人剛才指的磚房前停下來。這間房是有門板的。梁皓伸手一推,木門剮蹭著地麵朝內打開了。

這裏比戚海那間小得多,也很亂,但是亂法不一樣,不是日積月累的邋遢,而是有種被翻箱倒櫃的感覺。櫃子和床沒有靠牆,櫃門半開著,每個抽屜都不合縫。北邊有灶台和煙囪,幹柴散落在遠離灶台的地上。

高美捂著鼻子站在門口,她給我一個眼神,然後指指門框。她指的位置暴露出一小塊幹淨的木紋,那裏原本應該裝著讓插銷落位的金屬片,現在不知去向。我檢查門鎖,插銷頭果然彎了。

“這是胡琛的房子?”小希問。

“對。”梁皓說。

“警察好像來過了,看這樣子。你是……要找什麽東西嗎?”

“我也說不上來。”他說,“你們呢,為什麽去找趙楠?”

小希看向陳舜,讓他來決定怎麽回答。陳舜正舉著手機準備拍照,他低頭想了想,說:“我們覺得,趙楠也許沒有說真話。”

我觀察梁皓的反應,我怕他會認為我們是因為看到他和趙楠對話的一幕才這麽想,連忙說:“我看過那本雜誌!我看到了,我也看到了……”

梁皓先是瞪著我,而後目光在我們四個人臉上一一掃過去。他眉間的陰霾散去了,他往後退了幾步,手掌撐住那張小方桌,慢慢坐進椅子裏。我們就這樣沉默了許久。

高美走到梁皓身旁,稍稍彎下腰,“剛才,我去指認胡琛,他已經被抓了。”她好像在跟一個彷徨的孩子說話,“他殺了戚海,他可能知道真相,警察會弄清楚的。”

梁皓緩過神,問高美那天的所見所聞。高美仔仔細細說了,我在一旁補充。

“喂,過來看這裏!”陳舜蹲在床邊。

床後麵的牆上缺了一塊磚,形成一個方洞,大約離地三十公分高。缺的那塊磚就在地上。從整片牆的顏色變化判斷,床本來是貼牆放的,床板的邊緣正好可以擋住洞。

陳舜伸手進去摸,什麽也沒摸到,而且裏麵異常幹淨,不說碎磚,連灰塵也沒多少。

“啊,我知道了,”高美用食指敲了一下我的手臂,“是藏錢的地方,六十萬,這六十萬全是現金啊!”

“這裏能放下六十萬?”陳舜又伸手進去摸了一圈,搖頭說,“不可能,絕對放不下的,六十萬呐……”他比劃出六十萬紙鈔堆疊起來的體積。

隨後我們檢查了整麵牆,沒發現其他地方有鬆動。

梁皓撿起那塊磚,塞進空檔。磚就這樣擱在缺口上,左右兩邊和上麵都有空隙,拿的時候如果不夠小心,很容易掉進洞裏去。

“六十萬放不下,放幾萬是可以的吧。”小希說,“錢是一點一點放進去的,放不下了就轉移。錢的來路不正,他不敢存銀行。”

地上沒有水泥屑,說明這個洞口不是警察鑿出來的,而是原本就靈活鬆動。這意味著,洞裏藏的東西不但見不得光,而且需要頻繁拿取。否則的話,砌上磚會更穩妥。這樣一想,我也覺得是錢的可能性很大。隻不過,光看這間屋子,怎麽也看不出來主人有那麽多錢。

“又來啦,你們咋個又來?”

我回過頭,隻見門外站著一個包頭巾的壯實女人,用右手和腰夾著不鏽鋼臉盆,裏麵是擰幹的衣服。

“人都抓了咯,還來。”她上身探進門裏邊,“那小子是咋說的?”

陳舜走到她麵前,壓住嗓子咳了一下,說:“他找小姐。”

“啥個?”

“他和阿海一塊兒找小姐,不知怎麽地打起來,打死了。”

“不可能哦,阿海怎麽找小姐,胡琛不曉得,阿海不可能找小姐的。”

“為什麽?”

“我就是知道嘛。”

陳舜回過頭來看我們,這番困惑讓女人起了疑心。

“你們不是警察呀?”

“大姐,”陳舜拿出名片做了自我介紹,“你跟他們兩個都熟吧,采訪一下你可以嗎?”

“是記者,好嘛,記者啊。這個拿回去,我不認字。”她掂了下臉盆,眼裏閃過猶豫,“熟是熟,這裏每個人我都熟。可是我還要回去理東西,晚上有人來收貨,理不好,要少我錢。”

“我補給你。”

陳舜反應神速,扭過上身去掏皮夾,動作非常隱蔽,因為他的皮夾現在像包子一樣滾圓。他摘出一百元,女人嫌少,他說采訪完了還有另一半。

燈箱和腳架都在車上,隻能將就著拍。陳舜扶正桌子,讓女人坐端正了。我在桌角疊了幾根方木條固定住手機角度。屋裏隻有一把椅子,陳舜放倒櫃子坐在女人對麵。高美和我站在窗口,小希和梁皓分別站在另外兩個拍攝死角。

“哎呀,這架勢,給我整不會說話了。”

陳舜問她名字,哪裏人,在這裏住了多久,有沒有成家。

“叫我阿麗就行啦,阿麗。”

她和丈夫在嶺陽鎮待了十四年,剛來的時候,這裏還沒有填埋場。丈夫後來學了本事,在機械廠裏做焊工,上的是夜班,每天早上回來守第一輛垃圾車。孩子留在老家上學,由爺爺奶奶照顧。

最早在填埋場蓋房安家的那批人裏,就有她,也有阿海,胡琛要稍晚幾年。

等她談吐自如,陳舜話鋒一轉,問道:“胡琛是不是很有錢?”

“我不曉得。啊,他幹活倒是很拚,也年輕。”

“不是這個意思。他好像藏了一筆錢,很多錢。”

今天早上,警察硬闖進這間屋子翻東西,好多人圍在外頭看,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找出什麽來。胡琛的花錢習慣並不大手大腳,也沒見他添置貴重東西。阿麗不相信他有錢。

“唉,我想起來咯,”她翻起眼珠子看天花板,“阿海總說,胡琛這小子手腳不幹淨。”

“啥意思?”

“不曉得。問他,他自己也講不清楚。莫不是偷錢?我以為是阿海跟胡琛過不去,故意說他壞話。”

阿麗說,填埋場裏分兩派人,阿海是其中一派的領頭。兩派人各自占據一塊區域,互不侵擾。但是胡琛不屬於任何一派。

“他撿東西不守規矩,而且不要命的哇,車鬥沒翻下來呢,他就跳上去,司機都不敢動。你們看過他身上不?衣服脫下來,全是疤。不過話說回來,收成好了,他也會分一點給別人,他就是不服阿海,誰也不服。我想是想過啦,他們兩個遲早要大幹一架,可沒想到那麽絕,直接給殺掉咯。阿海性子急,但心是好的,這裏很多老人靠他的照應才活下來。”

“你剛才說,阿海不找小姐。”

阿麗有點委屈似的收著下巴,“我說了,你們不要傳出去哈。阿海受過傷,就填埋場剛建好那會兒,被車撞了。他下麵……不好用了。”

陳舜用手蓋住自己的嘴巴,僵了幾秒。“胡琛不知道這個事?”

“他肯定不知道,知道能扯這個謊?沒幾個人知道的啦。”

陳舜持續點著頭。他看了梁皓一眼,收回目光問道:“小姑娘的東西——那個鈴鐺,怎麽會在阿海手裏呢?”

“我不曉得。警察也這麽問,曉得我肯定說。”

“小姑娘走丟的那天晚上,阿海在家嗎?”

“我們又不是天天串門。”

“胡琛呢?”

“胡琛不在,要飯去了。”

她這句話一出,我們每個人都動了一下。

“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我們這樣的人,出去要飯很正常嘛。”

那場大雪降臨前的秋天,胡琛肺炎發作,在**趟了一個多月。沒有收入,身體越來越虛弱,眼看活不下去,他把磚房讓給別人,換了錢治病。出院以後,他也就回不來了,留在鎮上乞討。直到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的時候,阿麗看見他頭頂雪花舉著砍柴刀,衝進他的房子把人家趕跑了。

“這樣說起來……胡琛不是一開始就那麽橫的,早幾年是病懨懨的,他從鎮上回來,好像變了個人。”

陳舜探出脖子說:“大姐,九年前的事情,你可記清楚了,小姑娘走丟的時候,胡琛不在這裏?”

“不會錯啦,警察到處找那小姑娘,我有印象。那時候,胡琛房子裏住的是別人,他還沒回來。”